老潘只当了一年半书记员,表现太好了,功底扎实,上手又快,正好碰上缺编,1993年就破格升了审判员。然后再也没动过,足足干了十三年。八年前他们庭长退休,副庭长顶上,空出一个位置,人人都以为该他了,当时他爸还没死,也劝他找找院领导,不送礼也表个决心,他死活不干。最后还是顾菲去了,找的是他们主管副院长,此人全省知名,现在是河口法院的一把手,官声特别好,不要钱、不收礼,天天往政治处提东西,每件都附带说明:这是哪个公司送的,这是哪个老板买的,记下来!素得喝汤都不带油花。这两年反腐倡廉,此人红极一时,上电视,上报纸,号称全家都是不锈钢做的,硫酸泼不进,烧碱徒奈何,共拒收财物二百七十多万,指日就要高升。顾菲去了他家,送烟不收,给酒不要,笑眯眯地问她:“潘志明自己怎么不来?”顾菲说他怕影响不好,领导还是笑:“那你来影响就好了?不怕别人说他,咹,性贿赂?”这话就有意思了,顾菲那时只有二十五岁,人生的蜜桃刚刚成熟,谁见了都想咬一口。但人家领导没明说,她也不能往歪里想,赔着笑继续奉承:“某院长,您清正廉洁谁不知道?什么贿赂也打动不了!”这就是不懂事了,某院长立刻翻脸,说她上门不符合组织程序:“用谁不用谁,组织上不会考虑吗,咹?你这办的是什么事,咹?回去好好想一想!”
这一想就想明白了。在床上翻腾了一夜,第二天心一横,穿着超短裙黑丝袜就去了。这回无比顺利,两个钟头事就成了。组织上开始无微不至地关照老潘,填表格、谈思想,还列席各种会议。老潘单纯,还以为老天开眼了,又是工作计划,又是施政纲领,还对庭里工作指手画脚,惹得人人讨厌。也是活该事发,有一天顾菲派他陪老丈人检查身体,老头很倔,死活不让他陪,老潘哼着小曲儿回家,一进门就撞见了。按顾菲的说法,当时进来的不是人,竟是一头狮子,满头的毛都乍着,两眼血红,青筋暴起,在屋里吼了一声,揪下来就打。他的拳又重,顾菲怕弄出人命,急忙穿上衣服过去拉,被他一膀子扛在墙上,半天动弹不得,那边轰轰作响,还是没头没脑地狠打。顾菲急了,扑通跪倒,拿剪刀指着自己的心口,说求求你,住手吧,再打就打死了,你再不住手,我就……
打断了两根肋骨,谁都没声张。第二天开完一个庭,组织上又找老潘,说把这些表格填了,以后你就是潘副庭长了。他不同意,低着头说我还是当我的审判员。组织上说那不行,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呢,填!他拍案而起,抓起表格撕得粉碎,对组织上连声怒吼:“老子他妈不升了!不升了!”
接下来他就拒绝跟顾菲说话,怎么解释都没用,整整一年时间。顾菲说:“就是那一年把我的心伤透了,我哭,他看着;我下跪,他看着;我跳楼,他把窗户钉上;我割腕自杀,他把刀藏起来,就是不跟我说话。我……我也是个女人啊,最后我求他,说那咱们离婚吧,我对不起你,什么都不要,你别折磨我了好不好?他还是不说话!你知道……你知道第一句话是什么时候说的?法庭上!说的什么?不同意!王八蛋,他就是要折磨我!他……这王八蛋宁可手淫都不碰我!”
我纵横情场几十年,对女人有个心得:一件事她只要肯讲,就一定肯做;如果不肯做,她绝对不会讲。心里慢慢痒起来,但想想老潘,又觉得下不了手。说实话,我从来都不喜欢他,不管当年还是现在。不过快二十年了,只有我占他便宜,他从没亏待过我。老潘在钱上很大方,大一时我父亲去世,家里实在太穷了,他们几个凑了几百块钱,又帮我申请助学金,好容易才读完大学。毕业后我工资低,家里也没有支援,经常弹尽粮绝,别人都不伸手,只有他,要几百给几百,自己没有就找别人借,从来不让我落空,也从来不会逼债。具体账目记不清了,可能到现在我还欠他二百元。
老潘是个重情义的汉子,这辈子心中只有一个女人,他只是不说,可能也不会说,他只会埋着头做,钉窗户、藏菜刀,还给顾菲洗袜子。我相信他早就原谅她了,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一直不说话。在顾菲看来是折磨,在老潘则是无论如何都不舍得。他不是狠毒的人,真要恨她,骂一顿离了也就算了,何必搞得自己那么难受?
他们俩是在火车上认识的。那时我们已经毕业了,顾菲刚上大一,两人一见面就对上眼了,正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老潘对女性向来不屑一顾,这次火烧得极旺,一路都在憨笑,又倒水又剥橘子,还教她怎么当学生干部,看这么一条大汉温柔起来,真是恐怖,我参加过群殴活动,怕他收拾我,装得格外贴心,悄悄问他:“动心了?”他嘿嘿地笑:“就是动心,怎么了?”顾菲家里不富裕,后几年读书全是花他的工资,一遇长假就去北京看她,这人又细心,从衣服买到鞋袜,从钢笔买到卫生巾,还帮她写论文。顾菲爱吃“酱园子”,每次他都背一大筐。一大筐十二斤,从1991年直背到1994年,最后连顾菲她爸都感动了,说你孩子也太实诚了,光酱菜你背了多少啊。
这女人出落得越发诱人,我心里痒痒的,苦于找不到过渡的办法,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们离婚,我听到一些传言,不知道……”她十分爽快:“都是真的,四个!我不光是报复潘志明这王八蛋,我也想让那个……那个王八蛋知道,哪个畜生都能干我!”然后抬起头,表情恶毒,眼神犀利:“你也能,想吗?”
这招太厉害了,一步将死:想了就是畜生。我躲着她的目光,嘴里含糊应答:“开玩笑,我跟老潘,对吧?要不把小元叫进来,咱们谈案子吧。”
回家后天已经黑了,肖丽煲了一锅排骨玉米汤,又热又香,下肚实在舒服。一碗还没喝完,王秃子的电话已经来了:“查清楚了,在家!”
我心中狂喜,说太好了,你的人什么时候到?他粗声大气地:“坐我的车走了,就到!你别挂电话,咱们现场指挥!”我大笑,又喝了一口汤。话筒里声音嘈杂,有麻将声、吆喝声,还有王秃子嘶嘶的抽烟声,过了不到十分钟,他告诉我:“先上去一个,按门铃!”
我说:“好!我马上订地方,咱们办完事大醉一场!”王秃子愤然:“啥意思?看不起流氓?流氓也有操守!不受贿!黑社会也反腐倡廉,少来那一套!”我哈哈大笑,心想陈杰小王八蛋,你身边不是有高人吗,今天找个两米五的来救你吧。这时肖丽又盛了一碗,笑嘻嘻地问我:“好喝吧?来,再喝一碗。”我笑笑,刚要伸手,突然心里咯噔一响,一个细节电光石火般涌上心头。我激灵灵一抖,全身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捂着手机问她:“我跟邱大嘴闹别扭,你跟陈杰说过没有?”
她歪过头聚精会神地想,我急了:“快说!”
她小声嗫嚅:“好像……说过,我也记不清……”
我一瞪眼:“别他妈好像!到底说没说?!”
她满脸通红:“说了。”
我一挥手,那碗当啷落地,一碗热汤全洒在她脚背上,只听一声凄厉的尖叫,肖丽扶着腿瘫了下去。我顾不上理她,连声催促王秃子:“撤回来,全撤回来!坏了!”
我开车一定要有音乐,或者是教堂的圣歌,或者是古朴的民乐,这样的音乐让我心中无比安宁。我经常一个人开出市区,在无人的夜路上随心而行,风起耳边,星落眼前,心中有寂静的幸福。直到夜深露冷,我才缓缓回头,这时城市里灯火明灭,万家歌哭,我渐行渐深,总感觉自己离开了很多年,现在重临人间,已是隔世。
万丈红尘,即是我的七尺之棺。这一生我颠倒其中,恩仇不远,爱恨在心,随时可以结账,却永远不能离开。
上次带潘志明去首阳寺,见了传说中的“北大诗僧”。这人也是同行,北大法律系毕业,分在南方一家高院。法院系统历来党争激烈,中政派和西政派①互不买账,他们院西政当家,一把手、二把手、各庭庭长几乎全是西政的人。他不是嫡系,脑袋也不开窍,没有投靠的表示,领导自然不待见,干了多年还是书记员。北大学生练的都是内家功夫,底子扎实,动手不行,出点错就被领导拿着当反面典型。这人特别脆弱,想不通就要自杀。宿舍楼下是一家派出所,他一直犹豫,最后扑通一声跳了下去,二层楼,只能摔疼屁股,拍拍土往外走,看门的大为诧异:深更半夜的,也没见他进去,这人哪儿冒出来的?他回到宿舍还是想不通,再跳,这次没那么走运,脚崴了,坐地上不停叫唤,被看门的一把抓住,非要问个清楚。这下事情闹开了,他也没脸再待下去,辞了职,不知怎么混进了佛学院,挂单在首阳寺,终日吃斋念咒,没事就写点顺口溜自娱,有几首还谱了曲,自弹自唱,在佛学界、文学界和音乐界号称三栖。这和尚又矮又丑,整一万次容也混不进娱乐圈,发不了单张大碟,只能在坊间偷偷传唱:
曾经人间横行
铁马嘶吴钩冷,千山踏平
也曾关河潦倒
平生恨家国愁,有泪如倾
一杯酒饮了浮名
一声啸沧海潮生……
姚天成眉开眼笑:“好听,比老丁唱得都好听!”我把车拐进凯悦酒店,看见冯佳和一个洋鬼子牵手下楼。这鬼子叫罗伯特,中亚人,不知道哪个斯坦的,在中国学了几年中文,人称“洋笑星”,经常到电视台做节目。我不怀好意地挤挤眼,冯佳脸一下红了,不敢看我,低着头走了出去。我心想这姑娘路子够野的,中国男人全部坑杀,现在又开始夹击列强,委实是爱国青年。改革开放几十年,中国女人真长见识了,个个崇洋,人人媚外,红尘珠玉三千,伊们只取四般狠物:东洋电视西洋歌,美国鸡巴欧洲车。真让东亚病夫们绝望。不过狠物虽补,毒性也大,看冯佳现在憔悴的,眼圈乌黑,皮肤枯黄,脸上的皮都耷拉下来,一副残花败柳的样子,宛如白菜被猪啃,又似茄子遭秋霜。
提着电脑上十八楼,高洪明早就等着了,这人是通发集团排名第三的副总,一直被老丁压着,苦苦寻找拱倒翻身的机会。把碟片塞进去放了一遍,高洪明两眼溜圆,啧啧赞叹:“厉害,噢,这招厉害!……啊?这样也行?”一会儿老丁爆发了,喘着气走开,屏幕上只剩刘亚男一动不动地趴着。高洪明大为失望:“就这些?老丁太差劲了吧?”我和姚天成相视而笑,说急什么,马上就擦神油,还唱戏呢。姚天成学着老丁擦油的样子:“天上掉下个林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