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哈哈大笑,我问老高有什么打算,他说这还不简单?马上召集班子开会,会上把这碟一放,他还不下台?我笑笑,想这家伙是个草包,比老丁差远了,以后不必在意他。老丁虽说好色贪赌,紧要处可从不含糊。事情很明显:狂风未起先袖手,引而不发是高人。炸弹不爆才最危险,爆了炸死一个,不爆吓死一窝。这东西一旦摆到桌面上,老丁肯定豁出去了,他上边又有人,哭诉一番,就说自己被陷害了,表表决心送送礼,反正政治上没站错队,不过一点作风问题,吹阵风就过去了,谁的兵谁不保?再甩个几十万给刘亚男,她也不能张扬,到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照样当他的总裁。我们可就麻烦了,按《治安管理法》,光偷拍就得拘留五到十天,这还是小事,关键以后怎么办?
我光抽烟不说话,老高也意识到了:“你是专家,说说你的意见。”我说这要看你跟老丁的交情,你要想把他送进去,很简单:马上找人报案,公安局就是咱们自己家开的,直接把人抓了,给那姑娘录个口供,再联系几个记者,舆论造起来,铁案如山,谁都保不了他,强奸罪,至少三年!不过办他容易,你上位就难了,这位子谁都盯着,未必轮得到你吧?老高点点头,说那还是想别的办法吧。我点上一支烟:“你刚才的办法不是不行,急了点。这事得一步步来,先写个报案材料,把性质后果写明白,再编个假口供,摁个假手印,把这张碟一起拿上,给他看看。”他说这个得你写,我们不行。我说写没问题,但不能署咱们三个的名,这可是证据,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麻烦。我看看姚天成:“就你手下那个小方吧,明天把他派出去,在外面待一个月,回来后找个机会开了,肯定不会泄露。”他们俩都点头。我吸了一口烟:“老丁看完这东西,得合计合计吧?小方是法务部的,归老姚管,老姚是高总的人,他还不明白?自己就会找上门,上门谈什么?不用你说他就得让位!就算他不识相,老姚你出来唱黑脸——这事不能让高总开口,万一狗急跳墙,得有个救场的——逼他退位,让他推荐高总接班,话要说得狠,就说这东西抄送多份:公安局、检察院、纪委、市政府,四面透风,一滴不漏,也别说强奸判三年,他是个法盲,就说十年!高总你想想,换了你是老丁,你怎么办?找上边申诉?敢吗?上边还不知道呢!万一你去了,领导说:啊,这还了得,这种事你都做得出!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老高明白了,连连点头:“厉害厉害,到底是专家!”我谦虚:“为客户服务嘛,律师本分,以后还请高总裁多多关照。”他一拍胸脯:“没问题!再过十年,通发的顾问还是你!”我心想这他妈算什么关照,给他续了杯茶:“说实话,丁总对我真不错,前两天还说要把那笔四千万的纠纷交给我,百分之三十的风险。现在我帮你办这事,唉,真是……不过为了朋友……”
姚天成不笑了,他了解情况:“那案子……那案子就算风险,百分之三十也太高了吧?”高洪明面有难色,在油乎乎的大脑袋上挠了半天:“要不还让老丁签字?把柄在我们手里,他……”我光笑不说话,心想老丁可没这么傻,一千多万的国有资产,比强奸严重多了。这时碟片又放到擦油处,老丁一身肥肉抖抖,两只手在腰下紧忙活,色眯眯地哼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要不干我不对,只干一次也不对……”全是一个调子。三个人又是一阵大笑。我关了电脑,说您现在是高副总,马上就是高总裁。老姚现在是姚主任,马上就是姚副总。通发几十亿的资产都在你们手里,我不过赚点小钱,还望二位多多关照——如果你们没意见,这两天就把代理合同签了吧。
他们俩对视一眼,姚天成缓缓地点了点头,老高终于下了决心:“那就说定了,你把报案材料写好,明天给我送过来!”升了官果然不同,全是命令语气。我心中暗笑,一躬到地:“谢谢高总裁!谢谢姚副总裁!放心,老魏从不误事!”
开车逛了一圈,头顶艳阳高照,我却突然觉得冷,五脏六腑空空的,有点害怕,有点心酸,还有点说不清楚的厌倦。无力地靠在座椅上,感觉生平种种恍如一场大梦。潘志明来了个电话,问我能不能再带他见见海亮,我不耐烦,随口撒谎,说海亮到政协开会去了,改天吧。他无声无息地挂了。我把车停在花市门口,里面姹紫嫣红开遍,看着繁华热闹,心底却倍加惆怅。有一盆白菊花开得极好,价格也便宜,我掏钱买下,拿到手才想起:送给谁呢?给肖丽?呸,我宁可拿去喂狗。给赵娜娜?也没意思,定价一次八百,够买几十盆了,没必要乱涨价,助长不正之风。给冯佳?还是省省吧,人家都外贸了,对土产肯定没兴趣。想得意兴阑珊,捧着花走出来,心如百鬼齐抓,恨不能把这满街活物杀个干净。靠在车上抽了一支烟,刚要走,扭头看见了孙刚。
跟陈慧离婚后,我不止一次想收拾他,一直找不到机会。这王八蛋给我戴绿帽子,吃了我那么多辣子鸡,居然还有脸跟我打招呼:“哎呀,大律师,这么有空?”我装得格外体贴,搂着肩膀聊了半天。这王八蛋现在开了个演艺公司,招了一帮帅哥靓女,练两天形体,学几个步伐,天天到酒吧走穴卖艺。我问生意如何,他连连摇头:“唉,难做!不好管,动不动就撂挑子,说走人连个招呼都不打。”我说签劳动合同啊,没合同就没权利,你怎么管?他一摊手:“别提了,就是合同签出事了,现在人家把我告了,说我不给他买保险,我自己都他妈没保险!”我脑筋转了转:“劳动纠纷?好办!要不要我找人帮你?先说好,我自己可不接这种小案子。”他喜出望外:“太好了!大律师劳驾不起,小律师也是一样。不过这律师费……我现在……”我拍拍他肩膀:“老朋友了,放心!”
开车回到所里,周卫东十分礼貌,倒了茶,双手递过一个信封:“刘亚男来过了,这是她还您的,我替您打了收条。”我打开看了看,里面有一百块的,有五十块的,还有很多十块、二十块的,钱里夹着一张小纸条:
先还七千,余款一周内还清。——刘亚男
我心里突然难受了一下,想这钱凑得不容易,她该不会去卖血吧?
那录像时长四十八分钟,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内容。快结尾时药效到了,刘亚男双眼蒙眬,手脚无力地挣扎:“不要……不要……你……是谁?”老丁也坏,觍着肚子加快了进度,嘴上还骗人家:“我是你爸爸!”她喃喃自语:“爸爸……爸爸……怎么会这样……”老丁摸摸她的脸:“乖女儿,躺好,爸爸疼你。”她蜷手缩脚,像个小婴儿一样慢慢往后挪:“爸爸……不要,爸爸……”我有点看不下去,把后面的全剪了。听姚天成讲,她全醒时老丁早走了,房里狼藉一片,她肯定知道出了什么事。在床上坐了很久,她慢慢地穿衣服,先是内衣,接着是裙子和外套,挂钩扣好,拉链拉上,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但没发出声音。她低头穿鞋,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到脚面上。她哭着洗脸,哭着梳头,一直无声地哭,至少哭了一个钟头,最后打电话问她男朋友:“家明,你……你还爱不爱我?”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确实太坏了,但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凡事皆有代价,人生不过是一场屠杀,要么为刀俎,要么为鱼肉。她如果不想要那一千二百万,就不会成为我的炮灰。为了那一千二百万,她必须做老丁的乖女儿。
把孙刚的事交代给周卫东,他问费用怎么收,我笑眯眯地:“一分不收!一定要办好!办不好,我废了你小子!”
我小时候,鸡还是家禽,只会下蛋,不会卖淫。蔬菜和粮食都没有毒,架上的黄瓜、地里的萝卜,擦擦泥就能吃,爽脆清甜。世界山青水绿,遍地都是野菜,半个小时能挖一大筐,无公害,有营养,人都不吃,全剁了喂猪。那时我父亲是村里的民办教师,一个人带三个年级,这边教语文,那边教算术,天天一身粉笔灰,回家后喝杯酒,叹两声,关上门就拿我妈出气。他是村里的文明人,打老婆也讲究风度:不动拳头,不打脸,只在身上狠扭狠掐。我妈不识字,但知道三从四德,全力配合,从来不哭不叫,任他扭,任他掐,咬牙忍着,常常一身乌青,打完了照样扫地做饭、缝衣喂猪。那时候我基本都站在窗外,里面响一声我就哆嗦一下,但七八岁的小孩能做什么呢?还不敢大声哭,我缩成一团,一心只想钻到墙里去。
我父亲一生积极,领袖说上山下乡,他就上山下乡;领袖说扎根农村,他就娶了我妈。别人偷奸耍滑,他下力真干,挖梯田,送大粪,一颗红心两腿烂疮。别人都回城,他不回,说人家思想落后。后来想回也回不去了。1974年是他最后的机会,革委会给了一张表,他偷偷填了,回家收拾了一点东西,摸摸我的脑袋,什么也没说就跑了。我外公当时还活着,把全家召齐,连夜赶了三十里山路,在县城汽车站堵住了他,派两个舅舅上去打了一顿,然后押回公社。那是我对这世界最早的记忆:我的父亲五花大绑,一头是血,街两边站满了没心没肺的杂种,都指着他冷冷地笑。我伸手拉他,我的父亲两眼血红,一脚把我踢倒:“小畜生,滚!”
那年我五岁,还是个孩子。我父亲二十六岁,放在今天,也还是个孩子。每个好孩子都有人疼,唯独我们父子没有。
我高中时他在镇上开了个裁缝铺,几乎从不回家,天天戴个老花镜踩缝纫机,嘴里长吁短叹,才四十多岁的人,头发都白了一半。1986年除夕之夜,他喝了整整一斤散装白酒,又要打我妈,那时我已经挺高了,冲过去一脚把他踢倒。这时外面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响起来,我的父亲瘫坐在泥水里,头发花白,满脸流泪,对我妈说:“我这辈子,就是让你毁了,就是让你毁了!”
他死时我不在。回家后到他坟前坐了几个小时,一直没哭,感觉就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听说我妈倒是哭得厉害,死死抱着他,几个人都拉不开。她不识字,不会说什么动人的言词,从头到尾都是一句话:“你啊你啊,你吃了多少苦啊,吃了多少苦啊……”
我们这代人都是仇恨生的,一出娘胎便心怀恶意。我现在事业有成,身家百万,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没有出生。
那盆菊花无处可放,只有拿回家。肖丽高兴极了,也顾不上脚疼,瘸着腿修枝浇水,还给我倒茶按摩,样子殷勤无比。她现在找了份工作,刚上班,特别巴结,烫伤了也不肯请假。早上出门时遮遮掩掩地问我:“你说我坐356还是坐431?”356路是公交快车,车站很远,要走十几分钟;431路便宜一块钱,车站也近,但慢得多。这意思是让我送她,我假装没听出来,建议她坐出租车。她尴尬地笑笑,说出租车太贵,还是坐大巴算了。说完一瘸一拐地走向车站,边走还对我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