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饿过,晚饭前彭厨子不知从哪摸出了半袋肉松,铺上的人你一把我一把地抓着吃,样子香甜无比。铺下的个个狂咽口水。狼多肉少,很快就见底了,一群人咂舌回味。彭厨子作风豪狠,哗啦撕开袋子,伸出一条青黑色的舌头转着圈地舔。扁头张晓春更是下作,撅高屁股舔铺上落的那点残渣,嘴里吧嗒吧嗒地响,像一条吃屎的狗。黑三越看越不忿,忽地一脚将他踹翻:“操你妈的,能不能有个人样?!”仓里一片哄笑,马桶那侧的董葫芦悄悄挪动身子,脸上竟然也有了一丝笑意。
看守所警力不足,历来都是犯人管理犯人,每仓都有一个管事的,称为“号头”或者“仓管”,地位相当于丛林里的猴王。猴王在位固然可以鱼肉群猴,一旦失势也是境况凄惨,公猴挠挠,母猴呶呶,一天挨打三百遍,有命喘气就算上苍庇佑了。晚饭时董葫芦爬到我身边求我别记仇,说都是落难之人,应该互相扶持。我点点头没说话,心想就算是小邓指使的,你下手也太狠了吧,要不是刘元昌仗义出手,我他妈早死硬了。这事有点玄妙,姓董的一时豪杰,肯定不会甘心认栽,说不定还会再次翻手,我初来乍到,不必急急下注,先看看形势再说。
晚饭是玉米窝头和烂菜帮子,我明知这东西猪都不屑,到底管不住嘴,稀里呼噜塞进肚里,好像压根没经过舌头,从喉头直落胃底,什么味都没品出来。吃完后往饭盒里倒了点水,拿小塑料勺搅了搅,几乎不见一丝油花,还是仰脖喝了个精光。胃里依然空空的,转过头看刘元昌咀嚼吞咽,这家伙吃相不雅,口水四溅,嘴唇拌得啪啪直响。我喉头发痒,眼巴巴地看着他盒里那半个被菜汤泡得稀软的窝头,恨不能一把抢过来塞进嘴里。他也发觉了,舔舔嘴唇停下来:“魏……魏……你没没吃饱?”伸手把饭盒递过来:“你吃!我……我……我饭量小!”我过意不去,装模作样地谦让两句,他起身走开:“我死……死就死了,你……你得活着!”我没说话,拿起饭盒默默地吃了两口,忽然心里一堵,饭犹在喉,却怎么都咽不下去了。
天色渐黑,犯人们把被褥铺开,七歪八扭地躺倒地上。各仓轰轰喧响,那个女人又尖着嗓子喊起来:“马顺,马顺哪!”仓里一阵淫笑,黑三斜着眼问马顺:“想不想跟这骚×打土电话?”马顺点点头:“想,三哥,想。”黑三淫荡地挺了挺腰:“你想?我他妈更想!骚×借给我操两天行不行?”马顺还是那副腔调:“你看不上她,嘿嘿,看不上。”黑三一翻白眼:“我他妈看得上!真他妈是个骚×,天天浪叫,叫得老子心里发痒,总有一天出去操死她!”这话粗鲁戗耳,马顺艰难地咧了咧嘴,爬到窗口喊那女人:“彩凤,彩凤,你千万要想开啊!我听说——”墙头的武警拉着枪栓走过来:“你干什么?!下去!”马顺一哆嗦,扑通跌倒在地上。我远远地看着,不知怎么想起了肖丽,忍不住叹了一声。
黑狱之下,没什么值得期待,谁都不敢指望自己的女人坚贞不渝。“一年人等屄也等,两年人等屄不等,三年人屄都不等”,这是流传在看守所里的爱情诗篇,粗俗,下流,却十足深刻,戳穿无边风月,直抵繁华尽头。世间自有情如铁,都在花前月下,一旦进了高墙,山盟海誓都成了飞灰,吹阵风就没了,万千宠爱,满腹柔肠,敌不过一根野生的鸡巴。
马顺是高唐中学的会计,跟我同年,他女人叫周彩凤,比他小十一岁,农村出来的,没有工作。三年前两人生了个大胖小子,刚过完满月,他们学校盖新校舍,派马顺现场监理。中国的工程极少清白,这个当然也不例外。本来工程监理是大有油水的差事,搞几批残次材料、弄两笔暧昧账目,三百万的工程至少能捞个五六万。谁想马顺迂腐不通世务,先是拒收建材,被校长硬压着收了。工程验收时又不肯签字,说不能亏了良心,万一房子倒了,砸死孩子算谁的?施工方都是有家有业的绅士,也不跟他吵,一个电话把校长叫来,校长跟他讲道理,说这可是年度形象工程,意义重大,影响深远,我的战友,啊,县委周书记都要来剪彩,误了期你负得起责吗?马顺梗着脖子死犟,说要签你签,我可不敢签!校长大怒,立马宣布停他的职。很快新校落成,县里几大班子都来了人,电视台和报纸都做了报道,战友周书记还当场发表演讲,说这是本县教育事业的一次创举,光照当世,辉映万代,说得上下欢天喜地,只有马顺一个人在家里生闷气。
几个月后问题就捂不住了,墙皮脱落,地基塌陷,接着墙体开裂、屋宇动摇,学校里群情汹涌,谣言纷飞,有人说施工方是校长的姑表兄弟,有人说亲眼见到校长提着密码箱到银行存钱,跟着有人证实,说一箱至少也有三十万。越传越离谱,几个老师都鼓动马顺告状。马顺正憋了一腔怨气无处宣泄,连夜写了封万言书,写完后想逐家找人签名,所有人都缩了回去,说自己不清楚,只鼓励他“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马顺好汉脾气发作,别人一激他就硬,当天把信递了上去。等了两个月没动静,又写第二封、第三封,终于把调查组盼来了。
中国官场有个定律:凡是一把手亲自过问的必是英明之举,永远不会有半点瑕疵。这工程书记都来剪过彩,还是个战友书记,哪个吃了豹子胆敢给它抹黑?遮的遮,掩的掩,一床大被囫囵盖,最后不了了之。马顺可就惨了,工作彻底丢了,人人都不待见,只好带着老婆孩子南下打工。半年后一场大雨把教室冲垮了,砸死了两个学生。这下事情大了,多家媒体报道,民间群情激愤,领导都是唱戏的出身,向来演技精湛,在镜头前奋笔怒批:严办!严办!一查到底,决不容情!校长是机灵人,见风声吃紧,连夜找组织上反映情况,说所有文件都是马顺的字,当初建材进来时我就质疑,他还跟我谈什么行业标准,我就知道有问题!然后痛哭流涕,说自己用人不当,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更对不起战友周书记的重托,恳请组织上给予处分。这边还没检讨完,那边已经把施工队抓了,施工队知道躲不过,干脆全招了,说马顺累次索贿,前后共计二十六万四千有余,本来工程款就紧张,哪经得起这么克扣?只能用豆腐渣盖豆腐楼。
千里之外的马顺毫不知情,刚下班回到出租房,警察如狼似虎地进来了,他女人周彩凤正在炒菜,抡起马勺跟人力搏,这年头的警察多是酒色之辈,个个肾亏体虚,再加上周彩凤久干农活,力大势猛,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其中一个警察连挨了三马勺,一头盐酱,满脸锅灰,缩在屋角大叫“暴力抗法”。激战良久,到底悍妇不敌人多,把两口子全铐了起来。现在早就过了三十七天的关押期限,却一直没放出去,也不让取保。周彩凤绝望至极,几番拿头撞墙,好在仓里人多,总死不成,现在头上还缠着绷带。
这案子并不难办,请个有本事的律师,上下疏通一番,辩护扎实一点,说不定就能兜底翻转。可惜马顺出不起这个钱,邱大嘴收钱算温柔的,至少也得收他十几万。这两天马顺没事就往我跟前凑,意思是让我帮着出出主意。我自己都顾不过来,自然没心情理他,每次都是草草了事。
要点名了,黑三吆喝众人列队门前,董葫芦站不直,两个家伙吃力地搀着他,我心想果然没看走眼,这厮还有一点香火旧情,黑三这两天骄横跋扈至极,弄不好日后要被董葫芦丢翻。这时小邓走了进来,按花名册逐一点过名,缓步走到我面前:“这两天没什么事吧?”我两脚一并:“谢谢邓干部关心,没事!”他笑笑:“那就好,饭怎么样?能吃饱吗?”我站得笔直:“报告邓干部,能吃饱!”他点点头,转身问黑三:“你现在管仓?”黑三赶紧答应,小邓笑眯眯地:“唉,就是你们七仓让我操心,你出来,我有话说。”黑三腾地跳下,跟着小邓往外走,我知道不妙,情急之下一嗓子喊了出来:“邓干部!”小邓缓缓转身,我脑筋飞转,瞬间有了主意:“报告邓干部,您那天说的李猴子,我想起来了,他叫李家明,是刘亚男的男朋友。”小邓双眉一提:“那又怎么样?这可不是讲人情的地方!”我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这层纸捅破,这么多犯人和武警都在场,看他敢把我怎么样?深深鞠了一躬,说我对不起李家明,现在正式向您赔礼道歉。他沉不住气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你……”我接话极快:“今天下午我已经把话传出去了,如果我死在这里,您就是幕后黑手!看着办吧。”他脸色大变,这时瘦子汤明礼橐橐走近:“什么事?”小邓狠狠瞪我一眼,扭头吩咐身边的武警:“锁门!”我低头走回铺位,心里嗵嗵乱跳。董葫芦远远看着,忽地竖起了大拇指:“聪明!”
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姓邓的小王八蛋看着和善,行事却极为阴损,如果真让他把黑三叫出去,我肯定要吃大苦头,索性豁出去了,我就不信他一个见习生能把天遮住,再说汤明礼也在旁边,这两天听犯人们议论,都说这瘦子口唇生痔疮,满身长倒刺,惩治犯人一向手辣,三年前曾把一个犯人活活打成残废,不过行事还算公道,一干人渣恨他三分,怕他三分,也敬他三分。现在我旗鼓鲜明地拉开阵势,估计姓邓的也得有所顾忌。
这一夜刘元昌值夜,我睡得极为香甜,起床铃响过两遍,还是赖着不想起来,刘元昌赶紧推我:“魏,魏,起……起来吧。”我懒洋洋地坐起穿衣,看着他把被褥叠整齐摞到铺上,忍不住叹了一声,想人真是贱胚,以前天天华屋软床,心里犹有不足,现在睡这湿冷的水泥地,居然还觉得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