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是一大盆玉米糊糊,外加几大坨能齁死牛的咸菜疙瘩。前面的人把干货全撇走了,轮到我已是清可见底。勉强喝了小半盆,肚里依然空空地难受。铺上的大爷们早有准备,有的吃饼干,有的吃麻花,彭厨子又拿出了一袋肉松,吃得吧嗒作响。我馋得心慌,肚子咕咕乱叫。好容易熬到午饭,两个窝头半盆清汤,吃了也像没吃,放风时灌了一肚子凉水,胃里咣当直响,心倒不那么慌了。回仓后发现一群人闹哄哄地围着,不知又在打谁,我是不入流的小角色,没资格围观,垂着头缩回角落,听了一阵才觉得不对劲,赶紧往里挤,发现刘元昌蜷缩地上,鼻子汩汩冒血,扁头张晓春不停踢打,嘴里恨恨地骂:“操你妈的,叫你偷!叫你偷!”我刚想说点什么,小六子冷冷地看过来,吓得我浑身一抖,赶紧闭了嘴。打了足有五分钟,刘元昌慢慢往回爬,一路鲜血滴答,我问怎么回事,董葫芦眉头一皱:“该打!他偷人家的饼干!”我心中一酸,想刘元昌老实了一辈子,如果不是饿得太厉害,他哪有这个胆子?正叹着气,只听见门上咣当一响,经常送饭的老太婆探头进来:“副食,日用品!”一群人轰地围了过去,一个叫:“陈姨,两包饼干!”一个喊:“陈姨,来袋小麻花!”彭厨子嗓门最大:“肉松,陈姨,肉松,三袋肉松!”老太婆大怒:“你娘肉才松!”拿起一个本子翻了翻,“空账了,让你家人送钱进来!”
这就是曹溪的生财之道:正餐供应不足,副食大卖特卖。东西全是过期的,饼干氨水味,麻花胶皮味,肉松凝成块状,黑乎乎的,看着像狗屎,吃着也像狗屎。犯人个个胃坚如铁,从来不会被毒死。以前我算极能宰人的,常常为此自傲,现在终于见到了绝世高竿,唯有拱手叹服:一卷卫生纸五块,一支两面针牙膏二十,一瓶飘柔洗发水一百五十,还是假的。肉松是极奢侈的吃食,堪比望海楼的雪玉燕盏,三百五十克一袋卖一百七十元。除了财大气粗的彭厨子,谁都不敢问津。据江湖传闻,这里还有一桩堪称“黑狱至尊”的圣物:烤鸡。一只肥鸡五百元,小厨房现烤的,热气腾腾,皮色透亮,撕下两条腿狂啃一气,皮脆肉嫩,满嘴流油。此物非比寻常,传说只有两年前的一个贪官享用过,之后便绝迹人间,成为口口相传的神话。买东西的钱是家属探视时交来的,由看守所代为保管,这叫“点大灯”或“开大账”,犯人买副食、买日用品、理发、治病……全从大账里出。我刚进来,一分钱都没有,按理那三十多万应在账上,可一直没给我红条子(收据),我也不敢查问,只能惆怅地听着肚子咕咕乱叫,心里暗暗生气,想肖丽都知道了,怎么连个人影都不见?钱也不送一分,这不是瞪着眼看我受罪吗?转念想起汇给她的二十万,觉得吃了个大亏。这时汤明礼大步走来:“魏达!”我腾地站起:“到!报告政府,我叫……”他打断我:“行了行了!收拾东西,你可以出去了!”我心下狂喜,一时间天旋地转,结结巴巴地问他:“是不是我的案子……”他不耐烦了:“取保候审!啰唆什么?快点!”我长出一口气,心想没什么可收拾的,被子枕头全留给刘元昌,说你的事不大,我出去就帮你办取保,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他十分感动,嘴唇一个劲地哆嗦。那边马顺也听见了,一把抓住我的手:“魏律师,求求你……”
我心情正好,脑筋也活了起来,说你的案子我知道,不过找律师用处不大,得走偏门才行。他一愣:“什么偏门?”我说你再写封检举信吧,这事的症结在你们校长身上,先把他拖下水。写完信多印几份,给县里几大班子、教育局、公检法全部寄到,先把声势造大再说。马顺一脸苦相:“写过了,没用!”
我冷笑:“那是你不会写!光陈述一堆事实,谁他妈会理你?对付奸人,你要比他更奸!我问你,校长和周书记到底是不是战友?”马顺点点头:“肯定是战友,但不在一个连队。以前开会的时候,校长经常跟我们显摆,说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他的战友周书记,说周书记当年只是个炊事员,也没什么文化,全凭自己努力,又入党又提干,最后还当了这么大的官。”
铺上有个犯人当过兵,远远接话:“这个炊事兵厉害!”
我高高昂起头:“厉害?厉害才好呢,就怕他不厉害!听着,这封信这么写:第一,把事情说清楚——工程怎么发包的、建筑材料是通过什么渠道进来的、工作怎么验收的……这里一定要真凭实据,没影儿的事,一个字都不要写!不取信于人,你怎么撒弥天大谎?”
马顺低头:“我就是这么写的,可是……”
我戳戳他的胸脯:“没说完呢,你急什么?听着,先把事情说清楚,然后全力攻击你们校长的人品!什么贪污腐败、男女关系,不用管什么证据,有影没影的全给他写上!这年头谁没点作风问题?清清白白倒奇了怪了!还有这段话,你记住了,一定要写进去:某校长身为党员,思想作风一贯反动,平日里说怪话、冒酸水、发牢骚,经常散布不和谐的言论,尤其喜欢传播领导人谣言,说县委周书记就是个伙头兵,大字都不识几个,当他妈什么书记?烧饭的书记!还说现在这世道,流氓能管一个省,文盲能管一个县,老子满腹经纶,却只能守着两亩校园。如果这些还不够,再给他加点辣的,比如这么写:当年周××给他爹写信都得找我帮忙,现在当了县委书记,肯定有不少秘书,这发言稿嘛,写得是越来越有水平了。”
马顺目瞪口呆:“这……这行吗?”
我嘿嘿冷笑:“什么叫中国国情?这就是中国国情!一般的检举信怎么处理?都是批转原单位!现在信里写了这么多领导隐私,你说他敢不敢往下转?——借他几个胆子都不敢,那叫散布领导人谣言!不往下转他敢捂着?总有一天会传到周书记手里!你说这姓周的看了会怎么想?如果校长不说,谁知道他是个伙头兵?谁知道他没文化?这叫什么?——拔他的牙咬他自己,不是真的也是真的!还有,他既然能当校长,总得识几个字吧?我太了解这帮知识分子了,二两墨水下肚,满身骨头都轻!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看谁都不入流。我敢断定:即使你们校长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那么想过!”
马顺插话:“对!他就是这么个人,谁都看不起,还经常写点酸诗什么的,说自己‘胸有五车书,可敌百万兵’,哼!”
我一拍大腿:“对啊,这叫什么?——诛心哪!你说这姓周的信不信?”
满屋人都听傻了,董葫芦啧啧赞叹:“毒!太毒了,这么一搞,就算不能判他的刑,校长肯定没得做了。”我微微一笑,正想谦虚几句,门外汤明礼不耐烦了:“快点快点!你是不是不想走?”我赶紧出门,跟着他走出监区,正好遇见小邓。我满面带笑,弯腰给他鞠了一躬:“邓干部,我出去了,多谢您的关照。”他脸色大变,我启齿一笑,悠悠然出了高墙。
阳光明媚,空气甜净,我几乎醉了。胡操性的白宝马就停在楼下,我几步上前,车里没人,估计到楼上找看守所领导了。我心情极美,几番都要唱出来,跟汤明礼到值班室办了手续,这才看见胡操性和一个穿警服的中年人缓步下楼,我大笑相迎,说这次多亏你了,至交不言谢,咱们好好喝两杯。老胡不停叹气,拉拉我的手,悄悄地把一包中华塞了过来。我十分诧异:“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不说话,表情无比沉痛。我正摸不着头脑,旁边穿警服的开口了:“刚接到局里电话,你女朋友自首了。你们两口子够狠的,杀人,还分尸!”
问完姓名和年龄,胖警察问我:“说吧,去年5月23日你干什么了?”我说大半年过去了,我哪记得住?要是我问你去年5月23日干什么了,你说得出来?
旁边的小警察丢下笔:“都说你难缠,终于领教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过奖过奖,一般难缠吧。”他们俩都笑,我伸了伸腿,脚镣哗啦一响,凉意从脚底直透心底。胖警察丢来一支烟,说你可不是一般难缠,他们回去都跟我学了,“魏大爷生来骨头硬,枪顶脑门不松口,拿着钉板当被盖。吃铁蛋、屙硬屎,一肚子精钢下水,打落满嘴牙,撬不出半个字!”是你说的吧?好汉子,真有种!嗳,你以前跑江湖卖过狗皮膏药吧?
胖厮语带嘲讽,不过表情动作都没什么恶意。我点上烟深吸一口,大模大样地摊平了身体,说拍马屁没用,你魏大爷一辈子讲原则,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油浸千年老猪皮,锥子扎不透,铁锤砸不扁,硬的来了嚼碎了吃,软的来了搓扁了吃,少他妈跟我耍花枪,没干过就是没干过!你们也真想得出来,还他妈杀人,还他妈分尸,拍恐怖电影呢?
2007年的春天与往年并无不同,桃花开了,柳枝绿了,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甜味。温暖的春夜时常下雨,一些人死了,一些花热烈地绽放开来,而我的结局就要来了。
我三十八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还有很多心愿。
这些天市局预审处派了三批人来提审,打我、骂我、折磨我,我咬牙硬挨,挣扎抵抗,不仅为了活命,更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活到我这般境地,死活已经不重要了,人生如白驹过隙,繁花开后,白雪茫茫,人间戏总有收场,又何必追问幕后悲喜?我这辈子总算五彩斑斓过,死也不枉,可我就是不想被一干无耻小人白白作践。
第一批来的是两个小毛孩子,男的叫张盛唐,女的叫李希敏,开始还挺亲切,说家长里短,谈人生风月,小姑娘还向我请教感情问题。我明白来意,顺竿就爬,说得满室生风,批评官场腐败,嘲弄社会现象,嬉笑怒骂皆是佳文。小伙子见我越扯越远,坐不住了,几次提起案情,都被我挡了回去。他一下沉了脸:“闲话不说了,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说不急,有的是时间,咱们接着讲故事好了。他一瞪眼:“给你脸了是不是?严肃点!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我张口就来:“还能是什么地方?看守所呗,我也没当成天安门广场。”他大怒,恨恨地瞪着我。我对付这种小毛孩子向来有一套,他说一粒米,我回一箩筐,他舀一瓢水,我尿一条江,顶得他一愣一愣的,还自称“魏大爷”,气得他手脚乱颤,绕进来狠狠给了我两拳,问我招不招。我点点头:“招!”旁边的小姑娘一下乐了:“哟,你刚才不是挺神气吗?看来不打就是不行啊。”我说这两下哪能算打?魏大爷这两天皮肉正痒,一直想找个按摩的,犯人按得都不好,还是这小伙儿比较专业。张盛唐脸都绿了,一巴掌扇在我头上:“说!去年5月23日你干什么了?”我说这事不重要,我先坦白一桩二十六年前的严重罪行吧。他们俩面面相觑,张盛唐一挥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