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此刻看到这篇文章的每一位,都曾遇到过一个令你发自内心无法忍受的人。
他或许深深地潜入你的生命中,又或与你并无多少瓜葛,但和他相处就是如此痛苦,犹如一场旷世虐恋。
于我而言,这个人就是二房东先生。
与二房东先生初次相见,是在一个宁静和谐的周日早晨,我拎着大包小包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这间隐匿在市井之中的公寓。
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不知何时已经在那里的二房东先生,正以一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姿势在客厅万分卖力地拖着地板。
二房东先生转过身来看我,俨然一副惊恐的样子。
“我是你的新室友。”
我连忙解释,又趁这个时间往房间里瞄了几眼,干净有条理,确实颇有几分小清新的味道。
二房东先生一手扶着拖把,一手摸着心口,看向我的眼神突然化为了悲戚。
我以为二房东先生只是存有怀疑,于是马上滔滔不绝地进行了一番个人表白,并拿出身份证、学生证证明自己确系良家子弟。
然而,二房东先生的悲戚之色却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宛若听说了宝哥哥要娶宝姐姐的林妹妹,随时都要气绝而去。
我顺着他的视线延伸地看过来,才发现他正死死地盯着我的脚——或者说是我踩在地板上的一个黑色的鞋印。
在二房东先生擦掉那个鞋印并等待地板晾干的五分钟里,我站在门口,听二房东先生发表了一通热情洋溢的演讲,之后,又万分严肃地宣布了如下两条规章:
一、我是一个身体上非常干净的人,所以请你同样保持房间里的整洁。
二、我是一个心理上非常干净的人,所以请你不要带女朋友或者女性朋友回家。
简单点儿说就是身心的双重洁癖。
当年的我还是一个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天真少年,看着二房东先生认真恳切的眼睛,虽略感尴尬,但仍然一下子就被感动了。
那时未懂识人的我,岂能料到这就是噩梦的开端。
那时,二房东先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打扫卫生。
起初,我充分相信二房东先生一定无比热爱他的小家。
每天早上7点,我都会在二房东先生惊天动地的打扫声中醒来。
洗衣机运转的时间里,二房东先生会打扫地板、整理沙发,仔细地擦拭每一件电器、每一面墙壁、窗台上两颗仙人球的陶土花盆……
所经之地,他都会留下深情而留恋的抚摸,犹如一名有故事的游客。
之后,再回到停下来的洗衣机那里,一件一件把衣服平展开来,轻轻抖去这俗世中的尘埃。
在几次目睹二房东先生这种满怀深情的打扫之后,还算爱干净的我也不禁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自惭形秽,也默默地加入到其中。
我想,二房东先生心中应该很是欣慰,于是他坐下来,看着电视嗑瓜子,指导我怎样踩着凳子把书柜的最顶层擦得一尘不染,再顺便给冰箱除个霜。
接下来的日子里,二房东先生骤然一改每天早晨大扫除的习惯,每每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小倩一般飘出卧室,环视一眼我打扫好的房间,再飘进厨房找吃的。
一天,二房东先生飘进厨房时,惊喜地欢呼:“哇哦,你会煮粥啊。”
当时我正在卧室里抱着电脑死磕功课,听到欢呼声后抬起头,却发现二房东先生已然来到了我的卧室门口,喝粥喝得一脸满足。
“那以后就麻烦你啦,我喜欢甜一点儿的。”
话说完后,二房东先生就又一次悠悠然地飘走了。
于是我每天的生活中,除了打扫整间公寓的卫生,又加上了煮粥这一项。
而二房东先生一段养尊处优的日子下来,已然成为宠妃,悠闲得恨不得怀个龙胎玩儿。
哦,不,二房东先生还说过,自己的心灵是最干净最纯洁的了。这样的比喻还真是失当啊!
不久后暑假来临了,因为这难得的闲暇时间,我跟几个朋友约好出去旅行。
起程前夕晚餐过后,我蜷在沙发上看电视,二房东先生坐到了我身边。
电视上正在播放某部以婆婆妈妈和儿媳为中心的家庭伦理苦情大剧,二房东先生突然转过头看着我,说:“你一定记住,不要把女朋友带回家来!你们这些年轻人……唉,我心理上是最受不了这个了。”
我连忙点头称是。
一个星期的旅行结束后我回到公寓,打开房门,接着退后一步,抬头凝视房牌号。
大概十秒之后,我才终于确定了这真的是我的公寓,我住了两个月的地方。
那么这个堆满了一次性饭盒的茶几究竟是怎么回事!电饭煲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客厅的电视旁边,而我的一顶帽子也不知为何被压在那下面。而客厅的地板上还散落着五颜六色的彩带和气球,以及七七八八的已经喝空的啤酒罐。难道就在我游山玩水不知魏晋的时候,这个城市已经被某种怪兽占领,并且进行庆祝大典了吗?
我默默蹲下身打开那个电饭煲,一股扑面而来的腐败气息犹如一记重拳,瞬间将我掀翻在地,只差呕出一口老血。
正在这时,二房东先生的卧室门“咔嗒”一声响,二房东先生睡眼惺忪得像一尊浮肿版的蒙娜丽莎,脚下正穿着我的拖鞋。
二房东先生看到我的那一刹那,先是震惊,再是释然,又是震惊。
变化之迅速莫测简直可以载入史册,成为吉尼斯史上又一笔光辉的记录。
“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二房东先生问,带着惊讶、尴尬、不知所措,以及各种复杂纠结的情感。
“嗯,是啊。”我尽量保持着脸上僵硬的微笑,像是注射了过量的肉毒杆菌。
“呵呵,你看你不在,家里乱的。”二房东先生表情自然地扫视过一地的垃圾,无比优雅地将目光落回在我身上,仿佛我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于是,我也只能用呵呵的干笑来回应,并顺手推开了自己卧室的门。
我想,这应该是我这一生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幕了。
三个来历不明的陌生男女赤身裸体地横在我的床上睡得天昏地暗。
后来,那三位与二房东先生卧室里的四位结伴离开后,我扯下床单,仍有黑黄红蓝颜色不一的发丝飘落在地下,让我不由得阵阵干呕。
那么,在我不在的日子里,在我的床上,究竟造就了多少对,或者不是按对计数的鸳鸯春梦呢?
月末跟房东结清了房租之后,我对二房东先生说了拜拜。
逃离二房东先生,令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
我想,大概这辈子我都不会再遇到二房东先生了。
但,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