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终于要会会孔子了。中国人对于孔子的记忆,大多是他的一些话而不是他这个人。这个人,由于被历朝历代供奉了一千多年,也就失去了一个活生生的他。我们现在要穿过千年迷雾,去寻找比较真实的他,哪怕一个背影也好。钱钟书先生说,你吃鸡蛋,不必去了解生这个鸡蛋的母鸡。这虽然是一个玩笑性的比喻,我也完全不赞成。更何况我们面对的不仅是越来越不安全的食品,还有长期运用的精神产品。对于一个注定会影响我们人生的思想家,如果不了解,对他和对我们,都不公平。
这个道理,可以借孔子的亲身经历来说明。
孔子曾经跟鲁国著名乐师师襄学琴,他很聪明,才学了十天,一个曲子就学会了。师襄说,你可以进一步学习其他的技巧了。孔子说:“我虽然学会了这个曲子,但还没有掌握它的规律。”
过了几天,师襄说:“你已经掌握了它的规律,可以学习其他曲子了。”孔子又说:“虽然我把握了它的规律,但我还没有领悟曲子表达的志向,我还要继续练习。”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已领会了作曲者的志向,但他想知道作曲的这个人是谁。他就跟着乐师不断地弹啊弹,忽而庄严肃穆地凝神深思,忽而怡然自得地举头眺望。突然他高兴地说:“我抓住他了!这个人身材修长,皮肤黝黑,目光深邃,犹如君临天下的圣王。就是这个人,我抓住他了,除了周文王没有其他人了!”
师襄恭敬地赞叹道:“这个曲子正是《文王操》。”
这个故事说起来有点神秘,却有深刻的象征意义。所以,我们也有理由在诵读了孔子的很多教导之后,去把握他这个人。
王安安:我读《论语》的时候就觉得,孔子的所有大道理都跟他讲话的情景有关系。有时候我甚至不看他说了什么,就看他在什么情况下说的,想象他说那些话的时候的表情和心态,就会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玩的老头子,很可爱。
余秋雨:这就是哲学态度和诗学态度的区别。哲学态度追求严谨的词语理性,而诗学态度则关注生动的人格状态。看来安安更靠近诗学态度,这很好。因为近二十年来,由于高校教学的“伪学术”习气,诗学态度很难寻得了。
用哲学态度对待古人,古人也就变成了理念;用美学态度对待古人,古人便从理念中释放出来重新成为活人。美学态度是一种亲切态度、俏皮态度、平视态度,可能会引起学究们的不悦,不管他们。因为好的人生就是诗,隔了两千多年还在被人惦记的人生,更是诗。
好吧,那就让我们向孔子走近。
孔子的先人是殷商王朝的王室成员微子,他的墓就在山东微山湖。在殷王朝向周王朝转化的过程中他起过重要作用,因此受到周王朝的重用,被周成王封为宋国的国君。孔子说自己是殷人之后,就是和微子这个祖先有关。孔子的前五代,为了避祸,来到曲阜地区。由此可见,孔子是有贵族血统的,只是前几代祖先已经在兵荒马乱当中败落了,家世也就从诸侯而降为公卿,又由公卿而降为士民。这在孔子的文化记忆中,埋下了贵族意识和平民意识的双重结构。
孔子的父亲是一位身材高大、力气惊人的将军,在一次战争中,他居然靠自己的力气把城门顶起来,立下了大功。我们的大思想家有一个身体健壮的父亲,这事听起来比“家学渊源”更让人开心。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对父辈的继承,继承财产是最低等级,继承学识是中间等级,继承健康才是最高等级。这里所说的健康,包括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孔子一生历尽磨难却一直身心健康,我想与他这位扛起了城门的父亲很有关系。他也凭一人之力,扛起了一座大门。这门,比城门还要大、还要重。
司晨:古人讲究“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其实是全面发展,后来读书人就忘记这个教训了,很孱弱,这个影响一直到现在。其实身体好对脑力劳动也有很大帮助,大家还是应该学学孔子的。
余秋雨:我听说,司晨是足球踢得很好的北大博士,有资格说这个话。从司晨回到孔子,我们继续。孔子的父亲和母亲年龄相差很大,最常见的说法是孔子的母亲在十七岁生下他时,他父亲已经七十一岁了。中国民间一直有“老夫少妻出神童”的说法,不知有没有科学根据,但至少孔子是一个例证。在现代,做过我们北大校长的胡适之先生也是一个例子,他的父亲和母亲的年龄相差也很大。孔子的母亲姓颜,与孔子后来的学生颜回是一个家族的。
孔子出生之后三年,父亲去世。不久,母亲也去世了,所以孔子早年的生活有点艰难。这是他终于成为一个重要人物的人生起点。他多次讲过这样的话:因为出身贫贱,所以对于各种鄙事,我都能忍受,都会应对。
裘小玉:“吾生也贱,故多能鄙事。”
余秋雨:对。他的童年虽然谈不上大悲大苦,却使他对于人间大地有了一种切身的感受。他又一次证明,卑贱开拓命运。
孔子说他“十有五而志于学”。可见,十五岁是他的一个转折点。他当时所在的鲁国,保存着最为完整的周代礼乐文明,当时有“周礼尽在鲁国”的说法。这给孔子提供了比较完善的学习内容。
费晟:我从一些材料中获得一种印象,孔子还喜欢到社会实践中学习知识。
余秋雨:确实,孔子从来不是书呆子。遗憾的是,在他身后两千多年,中国多数书呆子凭他而活。
孔子对每个年龄阶段都有界定,三十岁是他“立”的年份。这个“立”,根据我的分析,大概有三个内容:第一是他有了比较明确的政治主张,那就是重建礼乐;第二是他已经取得了一定的社会声望,大家对他产生了信任;第三是他具备了一定的专业特长,能够做很多事。这三个加在一起,使他觉得自己成为一个独立的社会人。
对于这个问题,我希望在座各位稍加注意。你们很可能以为自己早已“立”了,考上北大就“立”了。你们都不到三十,都“立”了,好像有点早。按照上面说的标准,所谓“立”,必须具备三点,即明确的主张、社会的信任、专业的特长。如果具备了,一生可以真正开始了。
三十而立之后,他为自己制定了三个任务。一是开办私学,他收学生了。用我们现在的话说,他有了一个学术团队。这一点非常重要,后来他不管到哪儿周游,由于学生们的记录,留存了我们今天奉为经典的语录。
王安安:有时候觉得孔子像一个黑社会老大一样,带着一票人到处跑。这票人里面什么人才都有,有能打架的,有能说会道的。孔子有这样一些厉害的门徒跟着,也不显得像丧家犬,倒是挺“拉风”的。
余秋雨:这是你的现代想象。在古代,公共知识分子的人格卫护和学术传递,确实需要一定数量的“人体中介”。而且,这些“人体中介”的功能不能过于单一,因此什么样的人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