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北大授课:中华文化四十七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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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北大的闪问(1)

巨人的性格和脾气

问:秋雨老师,按照世界历史的常理,一个国家快速的经济发展、社会转型、国力崛起,应该带来里里外外的敬佩、赞叹和趋附,但我们遇到的情景却不是这样。很多分析家把产生这种不正常情景的原因归咎于贫富差异、外国嫉妒或策略有误,其实差异、嫉妒、失策等,是发展中出现的正常现象,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遇到过。我认为现在的根本原因,在于文化。我们缺少一种能够让人亲切沟通、广泛感应的当代文化,您同意吗?

答:我说过,现在的中国,就像一个巨人突然出现在闹市街口,不管是本城人还是外来人都感到了某种陌生和紧张。巨人作出一个个造型,佩上一条条绶带,用处都不大。原因是,大家都无法感知巨人的脾气和性格。

巨人的脾气性格,就是中国的文化。

就像当年英国的旗帜飘扬到世界各地的时候,至少让人以为,里边似乎包含着莎士比亚的影子;就像德国先后发动两次世界大战都失败后,经常会用贝多芬、巴赫和歌德让人对它另眼相看;就像美国纵横捭阖、盛气凌人的时候,总有好莱坞影片的诸多形象相伴随。遗憾的是,中国的文化好像做不来这些,一直忙着排场很大、格局很小的事情。结果,常常越“文化”,越让人感到陌生。

问:现在看起来上上下下都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不断说“文化是精神家园”之类,以示重视。但这种说法,只是一种各国通用的寻常比喻,对吗?

答:“精神家园”的比喻还不错。但是,关键在于是什么“精神”。如果“精神”来自利益集团、民粹主义、极左极右、自狂自贬,这样的“家园”是可怕的。

问:后来又提出了“核心价值”,同样缺少确切内容。秋雨老师知道“核心价值”是指什么吗?

答:好像主要属于社会政治思想范畴,又加上几个美好的词语,与文化有一点粘连。但是应该看到,能够提出“精神家园”“核心价值”的概念,尽管内容还不明确,也已经传达了一点比较乐观的信号,表明已经有人知道,中国今天面临的真正困难,在于精神价值。

问:秋雨老师是否认为,现在中国遇到的种种社会矛盾,都与精神价值有关?

答:对。我们遇到了精神上的“房地产泡沫”,也就是很多人看起来房子很多,却缺少“精神居所”。富了,不知如何在精神价值上获得安顿;穷了,不知如何在精神价值上自我勉励。遇到了冲突,不知如何在精神价值上获得排解;遇到了大难,不知如何在精神价值上获得升华;伤害了别人,不知如何在精神价值上作出自责;做错了大事,不知如何在精神价值上铭刻羞耻……这些都是。如果在精神价值上一直缺少正面归向,一个民族的文化就会失去魂魄。

问:既然已经知道了精神价值的重要性,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还是没有起色呢?

答:因为有很多“伪精神”“伪价值”半路拦劫。大家都把一系列山寨版的“精神价值”当真了。

问:山寨版的“精神价值”有哪些?

答:我必须说明,把山寨版的“精神价值”当真的,大多是好人,因为他们还相信有“精神价值”这回事。所以我们可以说得温和一点,称之为可疑的“精神价值”。

简单说来,可疑的“精神价值”,在民间祭拜的是“成功”,在官场祭拜的是“民意”,在学界祭拜的是“国学”。

把这三者加在一起,使中国这个巨人的性格和脾气,因“成功”而势利,因“民意”而喧闹,因“国学”而陈腐。这样的性格和脾气,当然很难让人喜欢。

可疑的“精神价值”

问:这三个可疑的“精神价值”,其实也正是您一再警惕过的“文化伪坐标”,概括得令人震撼。它们眼下还在流行,而且势必流行下去。那么,能不能稍稍花点时间,展开讲述一下?

答:可以。

问:先说说民间的那个“文化伪坐标”——成功,好吗?

答:好。“成功”的正常含义,是完成了一件让大家高兴的好事,但现在民间追求的“成功”,却把大家当作了对手,争夺只属于自己的利益。下一代刚刚懂事,就从家长、老师那里接受了这个伪坐标。很多家长直到今天还坚守“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奇怪志向,拉拽着自己幼小孩子的手开始了争取“成功”的险恶长途。

“成功”这个伪坐标的最大祸害,是把人生看成“输赢战场”,并把“打败他人”当作求胜的唯一通道。因此,他们经过的地方,迟早会变成损人利己的精神荒路。

问:请再说说官方的那个“文化伪坐标”——民意,老师方便吗?

答:对我来说,什么都方便。

从本质上看,官方关注民意当然是好事。但是,“民意”如何取得?这是一个巨大的疑问。即使取得的方式比较科学,“民意”也三天一变,流荡不定。包括我们自己在内,一旦陷入号称“民意”的“群众广场”中,也都失去了证据分析、专业裁断、理性判别、辨伪鉴识的能力,因此只能在众声喧哗中“从众”,在群情激昂中“随群”。也就是说,这种“民意”中的我们,早已不是真正的我们。

在当代,这种“民意”极有可能成为一种由谣言点燃的爆发式起哄,一旦发酵于传媒网络,实质早已成为与实相真相、民众善意完全不同的另一番事端。传媒与口水构成一种“互哺互慰”的恶性循环,在山呼海啸中极易构成灾难。

在历史上,那种与乡间流俗合污的伪善者,被称为“乡愿”。孔子把它说成是“德之贼者也”。在现代,我们见到的所谓“民意”,大半是“民粹”,也就是随意冒充民众的名义冲击理性底线的文人恶谑。我经历过的“文革”灾难,一开始由“上意”发动,很快完全失控,任由“民意”驱动,处处都是“革命群众”(亦即当时的“弱势群体”)组成的“民间法庭”,九州大地血迹斑斑。“文革”结束后,我曾多方寻找害死我亲人、关押我父亲的恶人,但最后的回答都是一样:革命群众。

现在不少官员为了标榜自己的形象,把很多并无科学统计的所谓“民意”当作精神价值,我认为,一是无奈,二是作秀。北大学子,必须警惕。

问:我喜欢老师的痛快淋漓,而不喜欢文化学术界惯常出现的那种左右逢源、貌似全面的废话。现在想请您再说说学界祭拜的那个“文化伪坐标”——国学,这对老师也没有什么不方便吧?

答:“国学”,如果说成是“中国学”“中国文化”“中国传统经典”等,就很正常了。但现在,执意要把一种学问抬升到可以与“国旗”“国歌”相提并论的政治高度,就产生了很多问题。至少,会对国内同类文化不公平,会与国外同类文化不相融。

举一个小例子就明白了。如果说京剧是“中国戏剧”,谁也不会反对;但是,如果把它说成“国剧”,就套上了“唯一性”和“排他性”的金项圈。这样一来,该怎么处置比它更经典、更悠久的昆剧?怎么处置产生了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纪君祥的元杂剧?

而且,现在京剧也遇到了重大生存危机。如果封成了“国剧”,还有谁敢动它?还有谁敢改革?

“国学”的范围当然比“国剧”大得多,但由于同样在追求一种“国家主义”的文化权威,也就有了“排他性”,会产生一系列逻辑矛盾。

问:我很赞成老师的观点,“国学”这种提法的毛病,是试图通过“国家主义”来推行“排他性”。不仅“国剧”,现在争来争去的所谓“国酒”“国饮”“国服”,也都是为了商业利益而推行“排他性”。其实,只要有了“排他性”,反而会把自己做小,对吗?

答:你说得很对。大海如果“排他”,就成不了大海。中华文化是一个大海,是百川汇流的结果,包括很多国界之外的河川。

“国学”这个概念首先会遇到一个尴尬的矛盾:佛教算不算“国学”?如果不算,有点难办,因为那是中国两千年来最普及的宗教信仰,渗透到了中国文化的经络血脉之内,连很多第一流的中国文化人都是佛教信徒,肯定已成为“国之重学”,这要不算,说不过去吧?但是如果算成了“国学”,那也麻烦,因为全世界都知道,它可是地地道道的印度文化啊,虽然也曾局部地中国化,但至今中国运用的佛教经典,很多重要的专用名词还是梵文的音译,我们总不好意思说它是“国学”吧?

你看,一说“国学”,这么大的一个漏洞就出来了。

问:只要有“自封为王”的“排他心理”,这样的漏洞一定会层出不穷。即使在国内的各种文化中,谁是“国学”,谁不是“国学”,迟早也会引发争斗吧?

答:你的判断很正确。现在所说的“国学”,实际范围不大,好像主要是指儒家文化,加一点道家文化和民俗文化。但是,中国的这个“国”字实在非同小可,地域广阔,气吞万汇,其间的文化更是森罗百态,藏龙卧虎。有不少地处边缘的文化曾经强劲地推动过中华文化的重构和新生,例如突厥文化、鲜卑文化、契丹文化、西域文化、蒙古文化、满族文化等,都非常重要。没有它们,中国之“国”就要退回到春秋战国时代的小“国”去了。那么,这些文化算不算“国学”?我猜,现在的“国学达人”一定会说,“算,迟早会算”。但是,“迟早”到什么时候?我看了那么多年,为什么没有出现一丝一毫把它们“算”进去的痕迹或意图?如果不想“算”,那么对不起了,也不应该称作“国学”,因为你们既然要借着这个国字来获取“国家主义”的政治权威,那就不能不承担与它相关的政治义务和政治责任。

问:他们也曾辩解说,二十世纪前期一些著名的学者也提过“国学”,这该怎么解释?

答:那个时候列强频频进犯,国运危在旦夕,提“国学”,是一种“在最后时刻自报家门”的凄楚之声,丝毫不存在借取“国家主义”来实行“排他主义”的嫌疑。最早章太炎他们成立“国学振起社”,时间是在中日甲午战争和辛亥革命之间,地点是在日本东京,时间和地点的针对性不言而喻。后来,以美国所退庚子赔款办的清华大学,也成立过国学研究机构。但是,无论是章太炎,还是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陈寅恪他们都知道,学术无界,文化无墙,永远不能画地为牢。他们几位本身的文化结构,更是宏观全球,博采寰宇,融会贯通,不设边防。

而且,还有一个因素必须考虑。那时候,新时代的学术研究刚刚起步,连他们这些学者,也还没有理清楚中国文化的主要来源,章太炎还认为来自巴比伦呢。因此,他们是面对一大串问号进入的,想为中国文化找出一条依稀线索。这与今天高谈阔论的“国学”,完全是两个面貌。

问:近年来的“国学热”,我们北大基本上没有参与,还算不错吧?但我们远远看去,事情好像越做越过分了。而且因为裹挟着“国家主义”“爱国主义”等因素,让人很难劝解。秋雨老师,您劝过他们吗?

答:劝过。有一位企业家曾经兴奋地告诉我,他与几个朋友在郊区开办了一个“国学堂”,招收不少小学生天天诵读国学经典,连行为举止、生活礼节都要仿效古人。我便忍不住询问:“这些孩子毕业之后,会到哪里工作?”

那位企业家一愣,但很快就充满信心地说:“文化学术界的很多专家都向我担保,今天的社会太需要这些年轻的国学人才,而且越来越需要。”

我说:“对不起,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到古籍出版社当校对。但我早就打听过了,那里已经满员,没有名额。”

这就是我的劝说。

问:但是还有很多人着魔。现在已经不只对小学生了,有的大学还开设了“总裁国学班”,收很高的费用,把那些企业家吸引过去,关上门,拉上厚厚的窗帘,不知在里边讲什么。如果是“爱国”,也不必那么神秘啊!您估计,窗帘里边在讲什么内容?

答:毫无兴趣。我只想提醒大家一句,最早章太炎等人提出这个概念时,确有救亡、爱国的动机,但从整体来看,“国学”与“爱国”不能画上等号。抗日战争爆发时,连很多文化程度很低的军阀、土匪都积极投入抗日,反倒是一批“国学专家”快速做了汉奸,例如罗振玉、郑孝胥、梁鸿志、胡兰成,等等。连五四新文学阵营里的“国学专家”周作人,也成了汉奸。因此大家看到了,在战后审判汉奸的法庭上,那些著名的被告都穿着长衫、马褂之类的“国服”。相反,原来一直被嘲笑为“西装革履、数典忘祖”的“西派人物”,却一批批在国际舞台上用英语捍卫着民族尊严,从顾维钧到倪征燠,都是这样。

问:您说起审判庭上的“国服”,使我想起,在“国学热”中,确实有一些激进青年提出中国人必须穿“汉服”,必须过自己的节日,声势很大。秋雨老师,我们该如何反驳他们?

答:他们的问题不在于“汉服”,而在于“必须”。中国人好不容易迎来了服饰自主的时代,任何强制都是倒退。“爱国主义”加上专制主义,就是“法西斯主义”。

如果你们认识这些激进青年,可以在他们耳边悄悄提醒一句:汉服,在唐代长安就没有什么人穿了。

“枯燥文本”和“戏谑文本”

问:秋雨老师,如果不是那么变态地祭拜“国学”,那么,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我们还是应该抱着一种恭敬的态度来选择、学习、铭记吧?如果能够躲过那些“总裁国学班”和“国学达人”,应该如何进入正常学习呢?

答:这也是我下决心接受邀请,花整整一年时间来为你们讲这门课的原因。应该如何正常地选择、学习、铭记中国文化精华,我将会按历史顺序凭借实例一一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