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件事上我要给你们一个小小的提示:真正有魅力的人,总是穿得简洁素雅。如果服装上加了很多花哨的东西,那一定是想掩盖一些什么。名片也是这样。
问:秋雨老师,在我国各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的分量都大大超重。这很奇怪,追溯原因,可能与前几十年的政治背景有关,也与这门课不必有古文、外文的技术性难度有关。我想提一个现代文学方面的问题,您可以不回答。前不久韩寒、陈丹青在电视上说,冰心、茅盾等人算不上文学大师,却被时代过誉了,结果遭到网民的暴怒型攻击。对此您怎么看?
答:《中国现代文学史》这门课一直都太夸张,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应该大大缩减。因为在中国现代,真正的好作品实在太少,大多处于比较幼稚的摸索阶段,又兼兵荒马乱,成果更是寥落。当然,应该容忍后人作出各种不同的判断。
这些年来我每次去纽约演讲,高龄的夏志清教授都会来听,而且每次都坐在第二排,后来我们两人也就成了好朋友。他对我说,他不喜欢老舍的小说。我说,我不喜欢由他老人家起头向华文世界推荐的钱钟书的小说,机智过露;我也不喜欢他起头推荐的张爱玲小说中那种太故意的慵滞和琐碎。说完我们都举起酒杯,高声大笑。
我希望你们不要成为被教科书控制一辈子而放弃自我感觉的人,更不要成为思想僵滞却动辄“暴怒”的一群。
问:您说中国现代文学史不太重要,但也有一位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德国教授认为,中国当代文学比不过现代文学。对这种观点,您怎么看?
答:我不同意这种观点。一种专业,投入时间长了就会产生封闭式的迷醉。即使这个人的视野并不狭窄,也会陷入这种迷醉,就像一个行车万里的司机老是惦念着那个经常栖宿的小旅馆,认为它超过别的很多旅馆。这种陷入很可爱,而且无法辩论。
问:中国当代文学您关注吗?一般的印象,您非常宏观,只在乎屈原、司马迁、亚里士多德、莎士比亚。您说过,中国现代文学中,只有鲁迅和沈从文表现出了较高的文学才能,可惜中断创作的时间太早。出于这样等级的判断,您怎么会留意当代文学?
答:即使从最宏观的历史视角来看,我也不能不重视中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个时候的中国文学艺术,更是气象大开,粗犷有力,直逼大地人心,重寻苍凉诗情,总体成就早已远超“五四”。我很少结交文人,但在当代小说家中却拥有贾平凹、余华、张炜等好友,与年长一代的张贤亮、王蒙、冯骥才也有交情。高行健、莫言、刘震云、马原、唐浩明、张欣、池莉都是朋友。结识的诗人有舒婷、杨炼、麦城、于坚。散文界的好友是周涛,我实在欣赏他牵着马缰、背靠大漠的男子汉情调。在港、台,金庸、白先勇、余光中都是我的好友。本来龙应台也是,曾与贾平凹一起结成“风格迥异三文友”,但她现在做了高官,那就很难继续成为好友了。对文学而言,太高的职位,是友情之墙。
“掏糨糊”
问:在您的全部讲述中,与上海文化隔得很远。当然,您本来就远远超越了上海文化。我曾经在北京的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篇《越来越低的上海文化屋檐下》,把今天的上海文化嘲笑得无以复加。文章以为:“在巴金、谢晋、黄佐临、陈逸飞、胡伟民、程十发相继离世之后,上海文化已乏善可陈,具有全国影响的只剩下了一个余秋雨教授,却似乎又格格不入,已经很少有人把他与上海联系起来。”我想问的是,这种“格格不入”,是由于上海,还是由于您?
答:责任全在我。
问:有人调查了一下,自您辞职之后二十多年,上海的任何文化、艺术、学术会议上都见不到您,连规模不小的上海书展也不见您出席。但是,您却一直生活在上海。按照我国现行的体制,上海断线了,北京的相关机构、各种荣誉也联结不到您了。为什么会是这样?
答:责任全在我。
问:又有人调查,说您辞职之后二十多年,居然没有见到过上海任何一任的“首长”,连在集体场合也没有。是他们不找您,还是您故意躲着?
答:责任全在我。
问:秋雨老师,您不能总是这么回答。我估计是上海文化界有点怕您,不是怕您尖锐,而是怕您天马行空般的壮举把他们比下去,所以不敢打扰您,是吗?
答:相反,是我有点怕他们。
问:能不能多讲几句?
答:(笑)那就多讲几句吧。我历来胆子极大,否则不会被国际媒体评为“当代世界最勇敢的人文教授”。但是,我却害怕上海文化界的“掏糨糊”,所以避之唯恐不及。
问:什么叫“掏糨糊”?
答:凡是当代上海人,都懂。“糨糊”大家都知道,“掏”是动词,相当于“搅”。糨糊本来就不透明,一搅就更模糊了,怎么也看不清谁在搅,又是怎么搅的;糨糊越搅越黏,黏住了就很难清洗,而且很快就会风干;谁也不会来帮你擦掉,因为一擦,他也会被黏住……
问:我明白了,这是不是有点像柏杨先生说过的“酱缸文化”?
答:比“酱缸文化”更严重。因为酱的黏度不大,容易清洗,而且没有人把搅酱缸当作一项日常消遣。“掏糨糊”在上海是日常消遣,俗称“白相相”。
问:我大致可以概括“掏糨糊”的几个特性了:不透明、无主题、无焦点、无责任人、无救助者。这样的概括可以吗?
答:概括得不错,但具体事情发生时比你想象得更腻烦。这是旧上海“五方杂处、帮派横行”的环境中养成的小市民谋生哲学,现在上海在整体上已经告别,但在一些“无事生非”的领域,还在滋生,例如文化界。上海文化乏善可陈,主要原因也在这里。很多优秀人才都被这种低层次的腻烦吓跑了。我本人深受“掏糨糊”之害,只因老母还在上海,没有离开。
问:能否从您自己的经历中举几个实例,使我们进一步了解上海文化?
答:我可以试一试。我辞职之后二十多年,各种谣言没有断过。初一看,打手全在外地,细一看,根子全在上海。为什么不在上海把根子拔除?不可能,因为那些人全在“掏糨糊”。你可以向恶棍拔剑,可以对谤者怒斥,却怎么对付那一摊摊黏糊糊的糨糊?
例如,几度全国盛传,我和妻子离婚了,后来终于找出其中一个上海造谣者。他似乎认识我们,在某个场合用平静的男低音叹了一句:“两人早就离了。”谣言闹大后他才轻轻一笑:“我是说他们早就离开了原来的职位。”
又如,整整十几年全国都根据一个上海文人的说法,批判我参加过一个“文革写作组”,最后才发现那个写作组是周恩来总理布置成立的鲁迅研究组,我恰恰没有参加。问起那个上海人,他说:“我职位太低,见不到周总理。”
又如,有人说我并没有像外传的那样为灾区捐款二十万元,于是在媒体上大闹了两个月。等到灾区证明,我捐的是五十万元,那人又笑了:“我说对了吧,不是二十万元!”
再如,上海一个文人撰文,称警方发现一个妓女的手提包里有我的《文化苦旅》,由此引起全国对我的讪笑。但如果问他是哪里的警方,他很可能说是澳洲的,或叙利亚的,或贵州山区的。
更好玩的是,一个上海文人据称发现了我的很多“文史差错”,又“剽窃”了谁,一时他在海内外大紫大红,几百家媒体倾情参与。后来有一位外地记者拿着我著作原文的照片,问他为什么与事实不符,他也不怎么慌张,只淡淡地用上海话说了一句:“我当时有点想当然。”
……
这一切,都是标准的上海式“掏糨糊”。
问:为什么不诉诸法律?
答:别上当,这正是他们的企盼。上海有一道名菜叫“咸菜炒肉丝”,他们认为名人是肉丝,他们是咸菜,一炒,才出名。而且他们在法庭上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因为他们的说法游移不定,又非常愿意道歉。法官还没有宣判,他们就频频弯腰鞠躬了。
问:他们“掏糨糊”,是为了出名?
答:这又有点纠结了。如果想出好名,他们缺少才能;如果是出恶名,他们缺少胆气。他们只是用含糊、躲闪的方式搅局,出一点自我安慰的小名。据说目前在机场,赖到最后一刻不登机,让机场广播台一次次报出他们名字催促的,也大多是这些人。他们满足于自己的名字被悦耳的声音播报,又被国内外乘客都听到的快感,不惜在机场“掏糨糊”。
问:您这么说,会让上海人生气吗?
答:不会。我在二十几年前就写过一篇长文叫《上海人》,对上海人进行了系统论述,也有很多批评,但几乎没有上海读者反对。不久前,上海评选改革开放三十周年最有影响力的一本文化书籍,评出的是我的《文化苦旅》。可见他们对我不错。上海人整体素质很好,更何况,又出了姚明、刘翔这样可作为“华人健全坐标”的杰出人物。时代发展到今天,小市民已动迁,小痞子已年迈,“掏糨糊”的人越来越少了,主要集中在文化、传媒的某些角落。他们专找“有名无权”的人“掏”,因此特别看重我。
问:他们围着您“掏糨糊”,外地的一些激进分子听到风就是雨,便对着您大喊大叫。对此,您感到生气还是有趣?
答:其实真正可怜的是外地的激进分子,一下子掉到大大小小的糨糊桶里,站起身来已经被黏得像一个个雕塑,而且快速风干了。现在看过去,他们已经不再发声,因为口腔、鼻腔也被糨糊黏住了。而那些肇事的上海人,倒还在街市间躲躲闪闪地暗笑着游荡。
问:不管是上海人的“掏糨糊”,还是外地人的“瞎进攻”,对您都构成了诬陷。诬陷,是我们这些年轻学生迟早要面对的问题。现在我们学生宿舍里的一点小口舌已经让几个同学血脉贲张,而您面对着那么多年的诬陷居然还气定神闲、风度无限。能教我们这方面的一些“防身诀窍”吗?
答:可以。这可能是一个长者对你们最重要的馈赠。
第一,面对诬陷,千万不要反驳,不要解释,不要申诉,不要理睬。一旦理睬,它就赢了一半。
第二,千万不要企图与诬陷者对话、和解,也不要企图让旁观者同情、怜悯。人格之失,只会让生命贬值。
第三,如果诬陷对你带来了实际损害,应该坦然接受。诬陷让你离职了,你本该不要这个职位;诬陷让你失友了,你本该不要这些朋友;诬陷让你离婚了,你本该不要这段婚姻。诬陷,是你的“人生清洁剂”。
第四,千万不要因为遭受诬陷而停止自己的创造性工作,更不要让自己的工作无意中成为对诬陷的回答和反击。只要回答和反击了,那就是诬陷对你的实质性占领。
第五,请建立一个基本思维:没有阴影的高楼,一定还未曾建造;没有藤缠的大树,一定还气象未到。
第六,受过诬陷的人须“化害为宝”,在内心建立起一些戒律,例如:毕生不可攻击善良,毕生不可攻击未知。
问:能郑重地说声“谢谢”吗?
答:那就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