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晚唐武宗时期的女诗人,天性聪慧,才思敏捷,年少时曾跟随温庭筠学习,十四岁遇状元李亿,经温庭筠撮合,嫁其为妾,因李妻不容,被李亿送入长安城外咸宜观做女道士。几年后李亿带着家小离开长安,将其抛弃,鱼玄机遂于观中结交名流,往来酬唱,后因情感纠葛,鞭杀婢女,二十六岁时下狱伏法。}
一、惊离思
一乘孤舟,载着一个妩媚动人却满脸凄惶的女子,顺江而下,在冰凉的秋雨中停靠于一处荒凉之地。女子幽怨地看着自己将要前去的方向,慢慢踏上泥地前行。
“绿翘,我来看你了,合该是咱们主仆命薄,今日难得寻了这时间,我只怕,来日相逢已无期了。”这女子不过二十五六光景,虽未施脂粉,却也是明艳动人,此刻面带戚戚之色,让人见了甚为怜惜,她一身素服,身上的斗篷沾了雨水,垂于脚踝的布料更是溅满了泥点,因为没有纸伞遮蔽,她将装满了香烛和纸扎的竹篮掩藏在自己的斗篷之下。
一路哀哀戚戚说着,如此往前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在阴森的小树林里见到了一处新砌的土堆。
“绿翘,我总算能在有生之年见你一面,他们竟把你埋骨在这样荒凉的地方,”女子看着低矮的坟墓,落下泪来,“你原本是最爱干净的,我却不能为你找个好点的去处。”她对着坟墓作揖,然后将附近的杂草拔掉,又捡了碎石块砌在坟前,做了插香烛的台子。
手中的纸扎被点燃,随着缕缕青烟飘荡在眼前,女子的表情更显悲戚,“我们在咸宜观相依四年,你今日先我而去,尽管受尽冤枉,我终究还是被保出狱,得以为你焚香一柱,只是不知,他日谁人为我鱼幼微燃这纸扎,送行一程。”
这个自称鱼幼微的女子,正是长安城外咸宜观中为人倾慕的女道士鱼玄机,当然,此时,她已经失了风流妩媚的性情,只剩满心的绝望。点燃纸扎的双手上,布满刑罚的伤痕,这双手的主人曾经名噪京城,咸宜观也因为有了鱼玄机的存在,成了文人骚客争相前来酬唱之所。
纸扎的灰烬在鱼玄机的叹息声中扬起,下一秒又被薄雾般的雨丝覆盖坠地,透过迷茫的泪眼,鱼玄机有一瞬间的错觉,时光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的鱼玄机,并没有预见自己会有在道观中风流浪荡的人生,她的父亲也未曾预见过,因为,他聪慧敏捷的女儿,乖巧可爱,只会日日趴伏在他的肩头,学习诗作,让他骄傲。
二十年前的鱼玄机,只有一个叫鱼幼微的名字,那是父亲为她所取,鱼幼微的父亲是一个落魄秀才,仕途无望,于是这个读书人将自己的满腹才华教习给了年幼的女儿。五岁的鱼幼微并未让父亲失望,她继承了父亲的优点,喜好诗文,并且才思敏捷,七岁时,就在当地小有名气。可惜,到这个时候,落魄的父亲病逝,失去依靠的鱼幼微母女,不得不来到烟花之地,替风月女子洗涤衣物,以此换取微薄的薪资度日,鱼幼微的人生,就此改写。
“母亲,我们要替人清洗衣物到何时,”年幼的鱼幼微看着自己冻裂的双手,满脸不情愿。
“我们想活多久,就要辛劳多久,”饱受生活摧残的母亲拂开自己额前的乱发,没好气的说道,“你父亲什么都没能留下,除了那几卷残破不堪的书卷,不做这些又累又脏的活儿,孤儿寡母的,能指望谁呢。”
“父亲生前不是还有朋友吗?我们为什么要在这种花街柳巷做低贱的活儿,去找那些人帮忙吧母亲,”鱼幼微扬起脸,看着头顶昏暗的天。
“如果可以,我何苦如此,”母亲叹气,想到自己在丈夫死后受到的冷眼与刻薄,泪水盈满眼眶,“你若不想跟那些风尘女子一样,就好好清洗衣服,再苦都是苦在手上,至少心里是干净的。”
鱼幼微将手再次浸入冰冷的水中,此时她并不知道做一个风尘女子有何不妥,她们光鲜亮丽,整日无所事事,不过是陪人谈笑饮酒,应付而已,不必伤筋动骨,不必寒天暑日四处奔波,为什么母亲要用这种类似于诅咒的话语来恐吓自己呢,许多年后她才懂这其中的艰辛,只是为时已晚,抽身太难。
在青楼的后巷里,与母亲清洗了五年的衣物,鱼幼微终于等来了父亲的一个故人,其实,故人也算不上,不过是与父亲结交过几次,这个人就是温庭筠。
此时的温庭筠,已过不惑之年,尽管在当时的文人才子中颇有名气,但是因为恃才不羁,得罪权贵,故屡试不第,郁郁不得志。他四处游历,有时也在花街柳巷出没,为那些艳丽的女人们写一些精致缠绵的诗文,换取赞誉与美酒。在清冷的后巷里,温庭筠看到了容貌出众,已经出落成少女的鱼幼微,那双清澈热情的眼睛让他看到了这个女孩子的才情和期望。
“先生,你能再教我一些吗?我母亲说,您是饱学之士,我能从您这里学到比我父亲更多的东西。”鱼幼微看着憔悴焦虑的温庭筠,他的皱纹里写满落寞,这让年少的她心中生出些许怜惜。
“我不过是颠沛流离,四处游历,你母亲太抬举我了,幼微啊,我在这里就任的时间不会太长,过一段时间就要离开了。”时任方山尉的温庭筠看着面前乖巧可爱的女孩,她的小脸让温庭筠想起自己远在家乡的孩子。
“先生,你要走吗?这里不好吗?”鱼幼微仰着脸,自从她知道温庭筠与父亲相识,就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听到温庭筠说起离开的话,不免心急。
“我家中也有孩子,与你年纪差不多,我外出数年,都没有时间回去看顾他们,看着你,就想到他们,分外想念啊。”温庭筠有些伤感。
“先生满腹才华,有先生这样的父亲,实是幸事。”鱼幼微感叹道,“真羡慕您的家人,还有您可以依靠,我母亲本分老实,日后只能靠我,所以,趁着先生在,我要多学些知识,或许将来能多个讨生活的本事。”
“幼微,什么本事,小小年纪,怎么说出这样世故的话,孩子就应该像个孩子,”温庭筠看着鱼幼微,那张脸上此刻写满倔强与早熟,温庭筠有些心酸,他知道鱼家的情况,也知道鱼幼微的近况,出于同情,自从与鱼幼微结识,他就当她如自己女儿一般,教习开导,不过自己的能力有限,并不能帮助更多。
“若是先生在,我会好过得多,”鱼幼微可怜地说道,“可是先生终究要走,我也只能靠自己,先生,我昨日按您的要求做了一首《早秋》,您看看吧。”她将自己手中的诗作递给温庭筠。
“嫩菊含新彩,远山闲夕烟。凉风惊绿树,清韵入朱弦。思妇机中锦,征人塞外天。雁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
温庭筠见到鱼幼微的诗作,赞不绝口,“幼微,你小小年纪便有此造诣,实属不易,可惜你是女子,若为男儿,才学必在我之上呢。”
“先生过奖了,都是先生教导有方,”鱼幼微露出难得的笑容,她走过来斜靠在温庭筠身侧,“先生,请先生和诗一首送给幼微吧,好吗?”
温庭筠并未推辞,他沉吟片刻,接过鱼幼微送上的笔墨,“山近觉寒早,草堂霜气晴。树凋窗有日,池满水无声。果落见猿过,叶干闻鹿行。素琴机虑静,空伴夜泉清。”
鱼幼微朗声读完,忍不住感叹,“先生,还是您才学高,这诗多妙啊,我真喜欢,先生,如果有一天,幼微不能见到您,我们就书信往来,好不好?您就如我父亲一般,幼微已经失去了父亲,不想再失去您。”
温庭筠摸摸鱼幼微的脑袋,点头答应,“有幼微这样的学生,那是我做先生的福气,日后幼微有了出息,我还想借着幼微的光,吃上几杯美酒呢。”
“那是应该的,幼微请先生天天吃酒。”鱼幼微开心的将温庭筠的诗作抱在胸口。
二、愁人哭
数日后,温庭筠启程回乡,这次离别并没有带给鱼幼微太多的悲伤,因为不久以后,温庭筠带着妻儿回到了任地,他们的寓所在鱼幼微家不远的地方。鱼幼微一有闲暇就往温家跑,她母亲知道温庭筠的为人,因此放心让女儿前去,眼看着鱼幼微到了十四五岁年纪,出落得愈发美丽,居处四周倾慕的年轻男子渐渐多了,人们都听说鱼家有个才艺双全的女孩子,一些人托请了媒婆来说和,鱼幼微正眼也不瞧人,只顾着埋首于温庭筠送她的书卷中。
母亲将别人的情意转达,其中不乏门第显赫的男子,可是鱼幼微丝毫不动心,这让母亲焦虑之余渐渐生出了疑虑,女儿的心思有些怪异,这种怪异让她担心,和鱼家母亲有着同样顾虑的,还有温家的主母,那个在鱼幼微眼中和蔼的温夫人。
“幼微,这一晃眼,你就十四了,眼看着快到及笄之年,可有中意的人了?”温夫人看着坐在温家书房里的鱼幼微,脸色稍显不悦,这个家仿佛就是她的,来来去去比自己还熟络。
“幼微只想跟着先生学习,那些事情从未想过。”鱼幼微有些生硬地回答。
“年纪到了,也该想想,你先生有个旧相识,年少有为,听说才中了状元,正要回乡省亲,让先生安排看看?”温夫人说得不动声色。
“我还小呢,不劳师母费心。”鱼幼微站起身,合上书卷,“先生今日不在,幼微先回去了。”
“去吧,跟你母亲也说说,这可是桩好姻缘,我和你先生都拿你当自己孩子,你们孤儿寡母着实可怜,指望着你能过好呢。”温夫人的话说得贴心,听在鱼幼微的耳朵里却十分刺耳,因为她的心中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鱼家母亲与温夫人的担心不是多余,鱼幼微对温庭筠已经有了男女之间的情意。
“母亲,不要再说那些话了,我已经有了心仪的人,”十四岁的鱼幼微,在瘦弱疲惫的母亲面前,毫不客气地顶撞道。
“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告诉,别说你师母不会同意,就是我这做母亲的,也不会答应。”母亲满脸通红,“早知道先生品行不端,我就不该让你受他教导,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不能让他误了你的终身。”
“您知道?那更好,母亲,我是非先生不嫁的,就算没有名分也不要紧,这世间的男子,我们母女在花街柳巷看得还不够吗?没有一个同先生一般的,”鱼幼微生气地嚷道,“您若是说他品行不端,那您说一个品行端正的人来,先生不过是恃才不羁,郁郁不得志,你们根本不了解他。”
“真是要丢死人了,我辛苦这数年,就为了让你清白做人,将来能有一桩好姻缘,不让你像我一样命苦,”母亲老泪纵横,“你说要识字作诗,要去温先生家,我也允了,却没想到,你竟生出这些见不得人的念头。”
“我喜欢上一个人,这也见不得人了?”鱼幼微气愤地看着母亲,“从小到大,我可没有做过让母亲丢脸的事情。那些寻欢作乐的浪荡子,好多次扔了珠钗金银在我衣裙上,我答应过吗?我做过苟且的事情吗?母亲觉得丢脸,我就自己去跟先生说,为奴为婢,我鱼幼微跟定了温庭筠。”鱼幼微甩手走出家门。
“夫人你的意思是?”就在鱼幼微再次来到温家之前,温夫人将少女的心思和盘托出,她的话让温庭筠登时红了脸,“不可能,是夫人误会了,我当幼微,同自己孩子一般。”
“你如此,她却不是,小姑娘的心思,夫君哪里懂了?”温夫人正色道,“看她的样子,是执意要进咱们家,夫君若是同意,娶妻纳妾,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会多说什么,如何安排,就看夫君的了。”
“夫人不要误会,我对幼微只有父女之情,再者,我一个糟老头子,怎能辜负了幼微的大好年华,从我教导她识字念书开始,我对她就只有身为父辈的责任了,夫人,替她物色一个好的人家,我来跟她说。”温庭筠思量一番,决定亲自捅破窗户纸。其实,在温庭筠的内心里,自从知道了鱼幼微的心思,他不是没有丁点动心的,只是,他自认年老貌丑,平生又不得意,与年轻貌美的鱼幼微实在不相配,在大家都没有说明白之前,他打算以挚友、叔伯、先生的身份,继续相处,可是,若说破,自己也只能斩断这段不被人接受的情缘。
“先生,也觉得那个人和幼微般配?”鱼幼微看着面前略显尴尬的温庭筠,强忍泪水问道。
“你师母去打听过,实在是很好的人家,比你年长六七岁,年纪也合适,”温庭筠有些不自在,他别过头,不敢看鱼幼微的眼睛。
“我是问先生呢,”鱼幼微眨了眨眼睛,将快要流出的眼泪逼了回去,“先生觉得和幼微般配吗?若是先生相中了,幼微一定听先生的安排。”
“与我有一面之缘,才貌品行俱佳,家境也殷实,不过家中先前纳了一位正妻,他听人说过你的名字,对你的才情颇为仰慕,愿结同心。”温庭筠抹掉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微微侧头看着一旁的木几。
“先生相中的,幼微自当认同,烦请先生为幼微引见,我敬先生如同父亲,终身大事就交给您了。”鱼幼微说完,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终究还是掉了下来。
一月后,十四岁的鱼幼微嫁入了李家,她的夫君李亿,是温庭筠的门生,也是新科状元,此时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生得风度翩翩,俊朗非凡,原本闷闷不乐的鱼幼微,见李亿确是翩翩佳公子,虽吟诗作赋,才情不及温庭筠,与寻常男子相较,人品文采却也实在难得,如此便定下心来,只将师生情谊留给温庭筠,而将男女之情都付给了夫君李亿。
李亿容貌俊朗,渐渐占据了鱼幼微全部的心思,她依旧会写书信诗词寄给温庭筠,只是当中少了少女的情思,多了敬仰与尊敬之意。温庭筠对于鱼幼微的归宿十分满意,却不想,这样美好的光景并未持续多久,在李亿为鱼幼微构筑的别院里,突然闯入了一个凶狠蛮横的女子,此女姓裴,正是李亿的正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