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玉京:名赛,出身官宦世家,因父早亡,沦为歌妓。明朝末年秦淮名妓,秦淮八艳之一。因出家后自号“玉京道人,”故而被人称作玉京。卞玉京有才情,琴书诗画无所不能,且通文史,其绘画艺技娴熟,尤善画兰。明末时与著名诗人吴伟业有一段情缘,但最后无疾而终,后在苏州出家。}
一、天如水
崇祯十四年的春天,在花朵纷繁落下的苏州城内,两名姿色明艳的女子站立在一艘画舫上。二人样貌相似,应是姐妹,只不过举止全然不同,年长者安静冷傲,年幼者活泼娇俏。一路行来,吸引了岸边不少路人的目光。
“姐姐,你且笑一笑吧,可别辜负了大好的春光,难得我姐妹二人一道出游,总苦着一张脸做什么。”年幼的女子大约十五六岁年纪,只见她撅着嘴,甩动着手中的丝帕。
“我哪里是苦着脸的,”年长的女子冷冷地说道,“不过是你太热闹,听得我烦闷了。”
“我是见你不高兴,才说这样多的话呢,换做别人,给我黄金万两我也不说一个字。”年幼的女子冲姐姐做了个鬼脸。
“赛赛,进来招呼客人,姐妹两个怎么都站到船头去了,快进来。”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从画舫中传出来。
年长的女子听到妇人的叫唤,神情黯淡了下去,但是下一秒,她扬了扬唇角,笑着往里走,“来了妈妈,不过站在外头喘了口气,看您急的,敏敏,进来抚琴,我得唱上一曲才能赔罪了。”
不多时,精致的画舫中,响起了婉转清脆的歌声,寻欢的客人们不时叫好助兴,眼看着落日西沉,画舫也随着流动的河水缓缓驶向不远处的烟花之地。
“姐姐,敏敏真是不明白,别人邀你单独出游,你总是首肯,可是换做我,却横加阻拦,敏敏已经十六了,难道姐姐还不放心吗?”卞敏坐在床侧,看着梳妆镜前呆坐的卞赛。
“你年纪尚轻,性情又单纯,这烟花地满是是非,我是出不去了,可是敏敏你,一定要离开,离开这里去过新的生活,爹娘临终托付,我一句都不曾忘。”卞赛的脸上满是疼爱,“月初妈妈跟我说起,有个公子总来打听你,虽然不巧没有遇见,但是听说身世极好,祖父还曾做过宰相,人品才貌都属上乘,我前日让妈妈安排,见了一面,年纪与你相当,谈吐文采皆不俗,且为人豪爽,我心中很是满意,如今只等你见了面,若是喜欢便订下来,你的嫁妆,姐姐都已经准备好了。”
“什么?为何敏敏全然不知?姐姐,若是我离开了,你怎么办?”卞敏慌了神,自父母亡故后,自己一直与姐姐相依为命,尽管迫于生计,流落在风月场所,可是因为有姐姐相伴,她从未感到过害怕,也正因为有姐姐,自己才没有经历太多苦难,她希望过上好的生活,可是她不想这种生活里没有姐姐。
“我衣食无忧,有什么可担心的?”卞赛取下耳坠,“若有缘,我或许也能遇到心仪的男子,若是不能,也没有什么所谓,只要你过得好,姐姐不负爹娘所托,这就够了。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快些回自己房中歇了吧,明日要去为吴先生饯行,我得早些睡呢。”卞赛站起身,揪起卞敏的衣衫,“这几个晚上都在玩儿什么,今日在画舫中呵欠连天,画一副兰花也只三两笔,客人都不高兴了,明日见了吴先生,可不许出丑。”
“好啦,别像个老妈子,吴先生是要去成都上任吗?那日后可难见到了,我今日早些睡,不会贪玩,明日还要多敬先生几杯酒水呢。”卞敏说完飞快地跑了出去。
次日清晨,姐妹俩梳洗装扮,去南京水西门外见吴志衍,他此番是要前去成都任知府,虽是一桩美事,分别却总是叫人感伤,吴志衍与姐妹二人熟识多年,一直照顾有加,因此卞赛分外感激,特意精心画了一副画作相赠。
为吴志衍送行的好友还有另一人,此人让卞赛一见,便分外倾心,其实她说不上他究竟是哪里吸引了自己,或许这就是老天说的缘分,借着饮酒谈笑的空档,卞赛不时偷看对方一眼,她不同于以往的神情引起了卞敏的注意。
“姐姐,此人虽儒雅,却过于温文,我们从前见的男子,不是有许多比他优秀吗?”卞敏对那个男子并不满意,“虽然是先生的挚友,也听闻他才情过人,可是妹妹并不觉得他能配得上姐姐。”趁着旁人说话的时候,卞敏对卞赛悄悄说道。
“我并没有说什么,你倒是比我还慌张,该趁早把你送到夫家去才是正经,”卞赛避开了话题,玩笑道。
“我说的都是实话,姐姐若不怕吃亏,只管随了自己的心意,”卞敏转过身,将自己面前的花露饮尽,“我若是真订了下来,此次离开南京,也不知道多少时间才能再见姐姐,想着姐姐过得好,我才能放心远去呢。”
“我知道,”卞赛叹了一口气,“你且放心吧,将来还有数不尽的好日子要过,别再愁眉苦脸的,小心公子见了你的模样,心中后悔,自顾自地跑回去了。”心知公子对卞敏一往情深,卞赛故意开起妹妹的玩笑,两人说着,各自心中都轻松了不少。
坐在挚友旁边的吴伟业,初见卞赛,便为其容貌倾倒,后又见了她送与兄长的兰花图,更惊叹卞赛的文采,于是有心与她结交,在姐妹俩人玩笑时,也与兄长说起闲话,借此了解卞赛的身世,得知卞氏姐妹都出身官宦,吟诗作画皆有很高的造诣,只因为生计所迫才沦落为歌妓,不禁对卞赛多了更多怜爱之情。
散了宴席,卞赛托老鸨请来了公子,让卞敏与之相见,两人甚为满意,彼此都有情意,卞赛心中高兴,给了老鸨不少银钱,让她置办一桌酒席,叫了要好的姐妹们为卞敏祝贺,几天之后,卞敏启程北上,卞赛心中尽管不舍,但是想到卞敏因此便能开始新的生活,又不免高兴,吴伟业才送走挚友,又得知卞敏远嫁的消息,想到今后卞赛分外孤单,未免心中不忍,他寻了个借口,来见卞赛,却不料老鸨告诉他,卞赛被客人请去游湖,要到入夜来能回来,吴伟业也不知哪来的兴致,竟就着一杯茶水,在卞赛的楼前等了好几个时辰,直到载着卞赛的马车停在面前,小丫头出门扶了娇软无力的佳人回到楼中,他赶紧跟了进去。
卞赛饮了酒,只觉头昏沉不已,醺醺然中见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她的酒量并不止这些,不过是卞敏离去,她心中不舍,所谓酒入愁肠,几杯下去,人便有些不清醒。搁下酒杯,她努力睁大眼睛,依旧看不真切。
“谁在那里?是吴先生吗?”尽管与吴伟业见面不过一次,但是直觉告诉卞赛,那个清瘦颀长的男子就是自己念念不忘的人,她强撑着靠在床柱上,冲吴伟业招了招手。
“为何饮这样多的酒,可知会伤身?”吴伟业冰凉的手掌抚上卞赛的额头,这一举动让卞赛甚觉亲切,“卞敏去了你也不是无处可依,我不是在吗?你若孤单,我便带些书籍来给你,或者出外游历时带你同行。”
“先生与我,见面不过第二次,这样关心宽慰,怎么仿若知己一般?”卞赛借着酒劲,说话也大胆起来,她原本是个沉默清冷的女子,其实那些冷漠不过是她保护自己,获取尊严的伪装。
“我让丫头取些醒酒的茶来吧,你还醉着呢。”猛然听到卞赛说出这样热烈的话语,吴伟业顿时红了脸。
“若是不醉,这些话是永远也没有机会说出口来的,”卞赛艳若桃李的娇颜对着吴伟业,“卞敏走的时候说要我为自己打算,我也有此想法,只是不知道何人值得托付,我清冷待人,不过是怕被人欺辱了去,若有个依靠,便可结束了谈笑不由己的日子,从今往后大可潇洒不羁,随心所为了。”
“卞敏说得没错,你孤身一人,在苏州和南京两地奔波,实在不易,从前还有她与你为伴,如今若有依靠,她也心安。”吴伟业立在与卞赛两步之遥的地方,不敢直视卞赛的眼睛,此刻,她是醉的,大可以无言乱语,畅所欲言,可是他生性谨慎,担心口出承诺难以收拾,不敢接下卞赛的话语。
卞赛见他胆怯,虽然醉酒,却是心明,也不为难,只收了轻佻的笑容,依旧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先生来许久了,我如今醉着,也无力抚琴,扫了先生的雅兴可不好,先生还是回去吧。”
“茶水放在这里了,”吴伟业接过丫头的茶水,放在卞赛身旁的木几上,“若是难受,就要丫头在旁边侍奉着,夜里风凉,不要冻了,我先回去,若是有事帮忙,只管托人去叫我。”
卞赛摇摇头,也不管吴伟业尚未离开,和衣卧在了床上,待吴伟业离开,丫头来替她铺被,却见卞赛泪眼朦胧望着纱帐。
“姑娘,茶水都要凉了,起来饮了再睡么?”丫头不明所以,还以为卞赛醉得失了神。
“不用了,端出去吧,早就醒了,只是有些困乏,你明日再来收拾,我先睡下了。”卞赛脸冲里,冲丫头挥了挥手。卞敏说得没错,吴伟业果然是怯懦不堪的,自己说得那样直白,他却不敢应下,明明对自己有感情,又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意,这样的男子,只怕会一再让自己伤心了。
二、百不堪
吴伟业终究还是难以割舍对卞赛莫名的情愫,尽管那日避开了她似醉似醒时的大胆话语,尽管理智告诉他,不要招惹这样的女子,但他还是忍不住数次前去看望卞赛。好在卞赛自此之后再不提那日言语,像无事人一般,吴伟业因此松了一口气,两人仿佛知己好友,作曲唱和,吟诗对饮,好不快活。
这一日,吴伟业带了卞赛想要看的书卷,兴冲冲去往她的住处,却见往常见到自己便面颊生光的女子,此刻双眼垂泪,忧心忡忡地坐在房中。
“赛赛?”吴伟业有些惊讶,“为何如此?是不是卞敏托人捎了信来?”
“那倒不是,她挺好的,我替她挑中的男子,哪可能是负心人,”卞赛见到吴伟业进来,慌忙抹了抹泪,“是坊间有传言,让我惊惶了。”她站起身,替吴伟业倒上茶水。
“传言?是说田国丈南下选妃的?”吴伟业也听说了这个,不过他家中并无待嫁的适龄女子,所以并不慌张。
“哪里是选妃,不过是选些有才色的女子进宫,当作玩物罢了,那种地方,自然不会有尊重的。”卞赛想起来,手竟微微颤抖。
“若是挑选,也只会选了大家闺秀,名门之后,那些秀女可是要经过层层挑选才有机会见到皇帝的,否则就是想去便也没有机会呢,”吴伟业不经意地说道,他端起茶杯,却见到卞赛颤抖的双手。
“他们说,田国丈拟了名册,竟有秦淮女子,我与陈圆圆,皆在名册上。”卞赛心中慌乱,眼泪又落了下来。
“断不会是真的,”吴伟业搁下茶杯,握住卞赛的手,“不如我再去打听。”
“不用了,国丈已经到了南京,他们说得有模有样,应该不会假,”卞赛颓然坐倒,“再说,就算你去打听,若无力改变,得了消息又能怎样?”
“总能想到办法的,赛赛,我尚有几名挚友在京中,或许能托人将你的名字划去,”吴伟业此时虽然没有了往日的风光,但是毕竟在朝为官多年,而且深得崇祯帝的赏识,所以尽管年前才失去了贵为首辅的老师张溥,但是若要托人办事,多少还能寻出几个来。
“先生,”卞赛楚楚可怜,“其实赛赛也不是没有更简单的法子,只是还需要先生首肯。”
“你说吧,”吴伟业轻拍着卞赛的肩膀,“若是我能达成,断不会推辞。”
“先生对赛赛,”卞赛顿了一顿,终于鼓起勇气,“我今日并未酒醉,大胆问先生一句,先生对赛赛,可有意?”她双颊通红,脸上写满期待。
“我,赛赛,你今日情绪尚不稳定,不如休息些时间,我先回去,托人帮忙的事情断不会忘,若是你不愿进京,我拼尽全力也会让你如愿。”吴伟业站起身,垂着头匆忙往外走。
“先生,今日才来就要走吗?卞赛许久没听先生吹曲了,能否今夜吹奏一曲?”卞赛咬着唇,将脸上的情绪掩去,她起身牵住吴伟业的袖子,“之前是一时慌乱开的玩笑,赛赛不知先生会当真,让先生难堪了,从今往后,赛赛再不会提。”
这个心碎的夜晚,吴伟业吹奏了什么乐曲,卞赛并未听进去,她已经不能再寄希望于面前的男人,留下他吹曲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记忆里还留下一些美好,一些无关爱情的美好。
在这个夜里伤心的并不只有卞赛,其实吴伟业的心中也有如刀绞,近年来的不顺已经让赋闲在家的他焦头烂额,他不是不想改变卞赛的命运,而是他恐怕最终会让两人都万劫不复。还记得十年前的放榜时节,那时的自己意气风发,不仅高中榜眼,还被皇帝赐婚,可谓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当时有好友赠诗于新婚的自己,“年少朱衣马上郎,春闱第一姓名香。泥金帖贮黄金屋,种玉人归白玉堂。”这种荣宠一直持续到上一年,年前老师张溥病故,不久挚友宋枚早逝,朝堂中党派纷争,失去依靠和知己的吴伟业,为了排遣内心的忧愁,开始结交三教九流,与他们饮酒唱和,已暂时避开孤独和悲凉之感。
卞赛的示好他并非看不到,也不是不愿意接受,只是此时的自己,尚且自身难保,若与她携手,又能许她什么样的未来呢,或许将来的日子还不及如今快活。吴伟业本是个读书人,气魄不足,对待感情也过于谨慎,故而再次拒绝了卞赛的提议。虽不是有心为之,但是吴伟业的举动还是深深地伤害了满心期待的卞赛。
卞赛的脸上,再没有了笑容,虽然她从前在人前也是冷若冰霜,可是面对吴伟业时总是欢欢喜喜,如今却不同,她见吴伟业也同见别人一般,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数日后,田国丈来到卞赛的寓所,稍作停留便离开。坊间各样的传言都有,有人说田国丈觉得卞赛姿色不过尔尔,也有人说朝中有人为卞赛求情,不管是真是假,但是田国丈带走了陈圆圆,却留下了卞赛,这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