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湘兰,本名马守贞,字玄儿,明末清初秦淮名妓,秦淮八艳之一。马湘兰能诗善画,尤其善画兰竹,样貌虽不出众,但性情旷达,品行为人称道。马湘兰心仪江南才子王稚登,然终不能携手,马湘兰因此苦候三十年,后孤独终老。}
一、归杨柳
细雨轻寒的暮春时节,在秦淮河边的一处小院中,落花满地,一个纤细的女子正对着几株兰花喃喃低语。
“阵阵残花红作雨,人在高楼,绿水斜阳暮,新燕营巢导旧垒,湘烟剪破来时路,肠断萧郎纸上句!三月莺花,撩乱无心绪,脉脉此情谁共语?暗香飘向罗裙去。”她垂下头,看着面前的兰花被雨水敲打得不停轻颤。
“姑娘,客人都散了许久,你方才也饮了不少酒,进屋去吧,还下着小雨呢。”穿着绿色夹袄的丫头取了油纸伞,走到院中来催促。
“先前还是热闹非凡,这会儿异常冷清了,总是有些不习惯,觉得怪孤单的。”女子轻声说道,雨渐渐下得大了,她转过身,就着丫头撑开的油纸伞往房中走去。
“幽兰,今日吩咐厨娘,做糕饼的时候多准备一些,”女子取下头上的珊瑚簪,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我见这些天在附近流浪的人多了,天气冷,多些吃食总是好的。”
“姑娘,您这银两也不是天上飘来的,陪酒陪笑也辛苦啊,您总是把银子拿去做善事,自己若是有个用度,手头空空可怎么办?”幽兰有些不满,“那些人也是得寸进尺的,知道姑娘心肠好,你传我我传他,来的人比前几日多了好些。”
“只要能帮到他们,有什么所谓,”女子放下手中的木梳,“又不是用了你的钱,这样小气。”她对着幽兰笑道。
“哎呀,姑娘说什么呢,我是听见有些眼红姑娘的人,嚼舌头根子,说幽兰馆的马湘兰是傻子,这一类的话,幽兰替姑娘不值。”幽兰没好气地说道,她陪伴马湘兰已有八年,与她的情分自然不同别人,所以说话也随性些。
“我每日有那样多闲余的时间,既然手上有些余钱,去做做善事有什么不好,算是积德,下辈子不用卖笑为生,有何不可?”马湘兰落寞地说道。
“姑娘,”幽兰见她这样的神情,有些心疼,“咱们空闲的时候不如出去走走吧,附近有好些小院小楼,听说那些姑娘也同您一般,个中不乏有才情的,无事的时候,与她们吟诗赏花,多个姐妹说话也好呀。”幽兰提议道。
“虽然憋在屋子里是闷了些,可是要我与她们交道,还不如种我的兰花呢,她们皆姿色出众,哪里愿意同我这样平凡样貌的人来往,再说,有些性子高傲的,说起我来只怕嗤之以鼻,又哪里能做成姐妹,与其去碰一鼻子灰,还不如不相往来。”马湘兰叹了一口气,“这浮华的地方,有几个人是论人品与人交道的呢?”
“这样说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倒是幽兰想得简单了。”幽兰跟着叹了口气,“我这就是吩咐厨娘,做了糕饼趁热送出去,想想,确实怪可怜的,跟着姑娘时间久,我的心也比从前软了。”
窗外停了雨,马湘兰担心院子里的兰花,顾不得刚换了干净鞋子,又走了出去,院中的兰草经过雨水洗净,叶片绿得发亮,一条条叶脉都清晰可见了,绿叶中间几多并不显眼的兰花,有着并不招摇的色彩,花姿大多简约清雅,马湘兰看着心里喜欢,忍不住绕着花盆走了好几圈。
在秦淮河一带,楼馆众多,佳人如云,这里是金陵最繁华也最热闹的所在。秦淮女子中,马湘兰的姿色顶多只算得上清秀佳人而已,可是在这个以色侍君的地方,她的幽兰馆却是热闹非凡,宾客穿梭,曾几何时,坊间还传言说马湘兰会狐媚妖术,能迷惑男人,初次听到传言,马湘兰有些难受,自己不过是貌不如人,可是才情并不输于其他女子,为何他们要给予如此羞辱,到后来,她渐渐明白,这不过是别人的妒忌,她也就渐渐释然,不去理会了。
“姑娘,糕点都蒸好了,你要亲自送出去?”幽兰站在身后,叫唤道。
“那是自然,看着他们能吃饱,我心里能快活许多,”马湘兰挑了挑眉,“你去摆张木桌在门口,放些碗筷,他们来了就能取,这世上,我能听到的感谢,也唯有他们说的才是真的。”
马湘兰走出幽兰馆,厨娘在她身后端着热腾腾的糕点,附近饥饿的人看见幽兰搬了木桌到门口,都围拢来,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些时候。
“姑娘,是不是你家夫人又要送我们吃的?”人群中,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问幽兰道。
“哪里是什么夫人,是我们家姑娘,糕点就要来了,大家让让,老人家和孩子往前站,依旧是老规矩。”幽兰挥了挥手,冲着人群喊道。
“你家姑娘真是活菩萨,可怜我们流落他乡,食不果腹,原以为会饿死街头,想不到还能得到吃的。”老者说完,忍不住抹起了泪。
“老人家,您等着拿吃的,不要哭了,”幽兰笑了笑,厨娘在身后叫了一声,她赶紧跑过去,帮着将糕点抬上木桌,马湘兰拿出洗净的碗筷摆放在桌上,在幽兰为大家发放糕点时,她则抿着嘴,垂首静静站在一旁。
面前领到了糕点的人们,带着笑意满足地狼吞虎咽,马湘兰看着,眼眶一热,几乎落下泪来。她想起十多年前,自己也曾站在一群饥肠辘辘的人中间,等候着别人的施舍。那时,父母双亡,亲戚人情淡薄,都不愿收留自己,为了活命,她混在一群乞丐中间,度过了脏臭无比的三个月。后来,在一次乞讨时,被老鸨看中,带回了秦淮河畔。老鸨曾经告诉马湘兰,如果要活命,就必须有生存的资本,马湘兰与其他青楼女子不同,她没有出众的外貌,所以,她必须在其他方面有过人之处,才能留住客人,才能得到别人的馈赠,才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马湘兰牢牢记住了老鸨的话,从小她便努力念书识字,吟诗作画,老鸨与她相处数年也有情意,加上马湘兰善解人意,讨人喜欢,便也没有为难,任由着她生活。
马湘兰十六岁时,正式迎客,尽管她并非绝色,但是妆容淡雅,纤眉细目,与人说话时音如莺啼,神态娇媚,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不仅如此,马湘兰善谈吐,寻欢的客人中若有愁意,她必定如花解语,让人欢喜。一些有教养的文人雅士初时听说马湘兰会吟诗作画,不以为意,以为不过是青楼女子揽客的手段,偶尔见了她的画作,却就此倾心,与她交道,她谈吐自若,博古通今,气质风流大方,文人雅士便从此不敢再轻看,说起马湘兰时,都赞不绝口。就这样,马湘兰在秦淮河畔渐渐成了红人,她的宾客还多是一些有教养的人。
靠着客人的馈赠,年少的马湘兰竟然聚敛了不少的财富,不仅为自己赎了身,还在秦淮河边盖了一座小楼,她喜欢兰花高雅,在院中处处植满兰花,还将小楼取名“幽兰馆”。在幽兰馆门外,每到入夜时,便有宾客如织,他们有时并没有机会与马湘兰饮上一杯酒水,只是能听到她宽慰人的话语,便已足够。马湘兰与人相处甚好,知己颇多,只是,碍于身份,她并未能找到真心疼宠自己的男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他们会将你当作知己,向你倾诉烦恼,让你解忧,可是一旦打算娶妻纳妾,还是要寻那姿色出众的女子,即便她们是悍女泼妇。在往来的宾客中,年少时的马湘兰也曾有属意者,只是她暗示许久,才发现自己错付了情意,自此便不再动男女心思,只谈笑交往,热闹时一道欢乐,冷清后一室寂寥。
二、冷清清
眼看着马湘兰已过了二十四岁生辰,她面上假装镇定,其实内心慌乱,想到自己陪人谈笑,为人解忧,终要清冷孤寂度过余生,不免越发觉得悲凉,日常言语举止就有了些不同。幽兰看在眼里,也是暗自担心着。
“姑娘,楼下有个公子等了您许久了,我适才开门才见着,”幽兰从楼下走上来传道。
“什么样的人呢,你可仔细看了?”马湘兰试了试面前的赤金发簪,“这么早就来,还没打扮呢,今日不知道怎么了,戴什么都觉得不好看。”
“是姑娘多心了,幽兰觉得这个簪子就很合适啊,”幽兰接过簪子戴在马湘兰头上,“看看,多好,简单大方。”
“你去招呼吧,我稍过一会儿就下来。”马湘兰站起身,去屏风后换新的衣裳。来往幽兰馆的客人多,收取的财物也丰厚,这些年,马湘兰已经习惯了挥金如土的日子,她本是豁达的性子,对金钱并不看重,近些年还带了些赌气的成分,总觉得自己辜负了韶华,等不到良人,便用奢华的物品来装饰和满足自己。在她的箱柜中,有许多的衣裳穿不过几回就拿出去送人,出门见客也坐着豪华的马车,在幽兰馆,除了幽兰贴身伺候,还有厨娘和几个粗使的丫头,初次见到马湘兰的人,看她的穿衣打扮和气度,总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夫人。
“先前觉得还好看,如今怎么都不顺眼,”看着手上的衣衫,马湘兰有些气馁,她绕过屏风,从衣柜中重新挑了一件,顺手将新衣裳丢弃在了一旁的木几上。
“姑娘,姑娘不用下楼去,那个人已经走了。”幽兰气喘吁吁跑上楼来。
“走了?”马湘兰好生奇怪,来幽兰馆的客人,不论多晚都会等她,为何这个人未不见面就已经走了?“竟然比我还傲慢,应该是初次来吧?”
“从前确实没见过,姑娘还说傲慢呢,我看他不过如此,应该是个落魄秀才没有错,衣裳还算整洁,却并不是上好的布料,”幽兰见多了宾客,识人已经很是厉害。
“或许是来向我求助的,”马湘兰想了想,因为她仗义疏财,在秦淮一带很有名气,许多无钱赶考的读书人,还有生活困顿的老人,都曾得到过她的帮助。“读书人面皮薄,碍于面子又走了吧,若是真的困难总会再来的,不用管他。”
马湘兰的话没说错,几天后,那个落魄的秀才真的回来了,不过他并不是为了得到马湘兰的资助,他与许多寻欢的客人一样,想在善解人意的马湘兰这里得到些许慰藉,这个抑郁不得志的读书人叫王稚登,长洲人氏,十岁能吟诗作赋,长大后更是才华横溢。青年时游仕京师,成为大学士袁炜的宾客。当时,袁炜得罪了首辅徐阶,王稚登受连累,无法得到朝廷重用,心灰意冷之时,回到故乡,此时的王稚登已经三十七岁,年近不惑,却无所作为,他十分失落,整日流连在烟花之地,过起放荡不羁的生活。
“上次来到,没有停留便离开了,此番是来向姑娘赔罪的,”王稚登看着面前貌不惊人,却温婉亲切的马湘兰,“还请姑娘不要有别的想法。”
“您不说我倒真的误会了,还以为是得知了我的容貌拂袖而去呢,今日见到您来,实在有些意外。”马湘兰如实说道,“看您的样子,应是打算入仕的吧?莫非是落选了?若不甘做池中之物,湘兰愿以财物相助。”
“我看上去像是缺少钱财的样子么?”王稚登有些好笑,“不过是不修边幅,看上去有些狼狈而已。”
“那是为何?”马湘兰看了看他的神情,心中了然,“人生不如意事很多,仕途不顺只是其一,倒不用为此闷闷不乐,蹉跎了岁月倒不值得。”
“我已年近不惑,一事无成,想来觉得伤感,男人与女子总是不同,断不能风花雪月一世潇洒,该是做出一番事业来,才算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家人。”王稚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可惜我如今投身无门,只能借酒浇愁。”
“既然是浇愁,不妨痛饮如何,酒能忘忧呢,”马湘兰唤了幽兰,去取了自己珍藏的佳酿,“幽兰,把门掩上,就说今日不见客了,幽兰馆有贵客前来,湘兰该好好招待。”她笑着对王稚登举了举酒杯,也饮尽酒水。
王稚登是读书人,性情风雅,与马湘兰分外相同,两人言谈中,颇为投缘,谈到尽兴处,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于是,王稚登成了幽兰馆的常客,每次来时,马湘兰都闭门谢客,煮酒等候王稚登,两人有时还会在院中把酒言欢,相携赏兰。
“姑娘,这些天你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幽兰注意到马湘兰的变化,“是不是王公子来的缘故?”
“休得胡说,我对客人向来不是如此吗?他们时常来不就是因为我善解人意的缘故?”马湘兰否定道。
“姑娘是个大方豪爽的人,想不到也有嘴硬害羞的时候,”幽兰撇撇嘴,“王公子与别人可不一样,其他人来,即便是再熟的,姑娘又何曾为他们闭过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