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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活过,爱过,写过

1.

对于二十几岁的人来说,年夜饭如果没有亲戚的小孩在场,是很可怕的。

我们家,亏得表哥人生完满,有个六岁儿子。一入座,小男孩向我跑来,爬上座椅,然后再极限攀岩似的爬我,抓着肩膀一把抱住脸,撅起小嘴亲了一口。于是,大部分时间,这家伙就猴子一样挂我肩膀上了。

大人们纷纷开起他的玩笑:“人来疯,就是喜欢和年轻姐姐玩,长大了不得!” 我肩膀的猴子开朗万分,一会儿演唱英文字母歌,一会儿要我和他玩剪刀石头布,规则是他输了是我赖皮,他赖皮赢了,就要大嚷还是我赖皮。

大家看得哈哈大笑,我俩就成为全桌边吃饭边看的“春晚节目”,长辈们彼此敬酒,不时说俏皮话惹惹小家伙。吃完这顿饭,我体会到生活的艰辛 —— 做街头耍猴的流浪汉不容易。

但还是幸好肩膀挂了他,减少不必要的痛苦拷问,尤其对于我这样要什么没什么的女青年。

长大到无法挂人身上的时刻,你就和我一样会渐渐意识到,春节不在于大家一起吃饭,而是一场剥皮剐肉的年度总结,以及风卷残云式的使命指点。小时候过年之所以不痛苦,是因为一群小孩总能混在一起,小嘴被爸妈塞了几口红烧肉、挑了刺的鱼肉、酒酿圆子后,就能离开饭桌追追打打。

到了一定年纪,经受人类文明洗礼后,你将和大人们端坐一起,逐年领略生命不息、追问不止的苏格拉底精神:还在读书的,准备报什么学校读什么专业将来想干什么?毕业了的,工作找到了吗待遇怎么样周围同事好不好?找到了工作的,年纪不小了有对象了吗改天带你相亲吧准备什么时候结婚?结婚了的,什么时候买车子房子啊在几环呀全装修的吗小区保安好不好附近有学校医院吗什么时候要孩子?有了孩子的,保姆请的是本地人吗乳牙长出来了吗去哪所学校市重点还是区重点钢琴老师找到了吗?……非但是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类宏观问题,包括你去那里坐什么车车里摆什么姿势跷二郎腿左腿还是右腿,在过年的那几天里一切都会被理顺。

老实说,如果没有肩膀的小猴,今年定会是我人生最可怕的春节,没有之一。相比家庭事业双拥的成功人士,无业单身的小年轻简直是长辈碗里的红烧肉,是年夜饭人生情景剧的素材源泉。

2.

夜晚到家,窗外的烟花噼里啪啦,天空一瞬间被染成绿色,下一刻又是红色。

“过年不宜读书”,有运势提醒的日历上应该加上这条。思绪飘荡无法集中,再也看不进手里托尔斯泰大段大段沉闷的议论,读完杀人的心也有了。随手从书架又翻了本书,是圣·艾修伯里的《小王子》,图画绘本加上吴淡如写的一篇导读,初中时买来读过一遍就扔下了。

当时没读懂,不过是总从别人文章里看到引述,许多人称此书为世上所有书中最令人感动的,并夸张到改变一生,于是我买来装模作样地翻看。开篇那条“吞了大象的蛇”印象深刻,但十四岁总会有个怪毛病——装老。放下书后心里愤恨:搞什么!《小王子》也能算经典,简直就是一个自以为是小孩的童话故事。

十年后的今天,在一片爆竹声和劫后重生中重读,竟爱不释手地翻了两遍。年夜饭里的众生相,真像小王子在途中见到的大人们,尤其是第四星球的商人:

四十四年来从不间断地数天上的星球,他永远在忙,没有时间留给自己,并且坚信“一个严肃的人才是有用的”,小王子问他数清楚了有什么用,他说,什么都不做,星球都是他的,所以他就有钱了。小王子继续问他有钱了又有什么用,他说,这样就可以买更多的星星,这让小王子想起了另一个星球上的酒鬼,那酒鬼告诉他,喝酒是为了忘掉他的羞愧,而他的羞愧是——他是一个酒鬼。

在小王子眼里,这很难理解,也根本算不上“严肃”,因为商人对星星一点用也没有,不过是把星星们当作钱存入银行,变成一张纸藏在抽屉里。可是,小王子拥有一朵花,他每天给她浇水;他有三座火山,每个礼拜都会去清理,并清除死火山,以防万一。“对我的花和火山来说,被拥有是有用的。”

坐在春节饭桌上,二十几岁的我们就像是羊群,被大人们拿着一条鞭子往这里赶往那里奔,自以为匆忙赶路的青春是“有用”的。于是,年夜饭吃着吃着人就老了。

最可怕的事终于发生:活着的时候,以为自己从来不会死;死的时候,却又觉得好像从来没有活过。

3.

外公被从医院里接出来了。

上海下过了一场大雪后每天都很晴朗,只是依然阴冷阴冷的,这座城市的冬天刻薄,容不下老人。

一家人围坐着吃饭,舅妈烧了一大桌菜,最后大家打着饱嗝捧着鼓起的肚子说吃不动了,可又上了好几大盘菜。外公吃了两碗饭胃口出奇地好,腰骨不能长期坐着,于是躺床上看电视。我惊讶地听他老人家说:“英国离开欧盟,有底气啊!德国法国他们怎么拦得住。” 从国际台换到了财经频道,他认真地研究着股票,说:“我在闭盘前抛了一只股票,赚了啊!” 阿姨她们揶揄起来,哟!额头碰到天花板,运气来了。

老天生人,只要活着有口气,日子照旧过。

生活有它一套的流程,有时候,钱啊责任啊又不是那么坏,能让人沉沦进去。一直敏感地陷在过度思考里,太慢太清醒太用力地活着,似乎也不是好事。听说下午外公很久不见的亲戚来拜年,走了后外公哭起来。吃饭前他还和外婆感慨着,“现在我是这一家最老的长辈了”。 我在一旁听着觉得威风,就像《红楼梦》里姑娘们都要看脸色的老祖宗,可回家路上再想,却听出这句话背后的悲戚来。

我妈说,外公哭是因为想他已不在人世的兄弟了。在苏州还有尚且活着的亲戚,可对方也是耄耋老人,也像外公一样无力出远门了。

当年彼此还健壮时候的相见,根本没料想竟会是人生最后一次了。有些告别,是说了再见也不能再次见到了。

关于这些,家里年龄最小的表弟不知道,总低头玩游戏机,对每一次冗长的家庭聚餐感到无聊。

4.

今年,是最后一个有外公在的春节了。节过去,外公再回去医院,就是不断拖时间。我们都懂,但我们家没有那么幽默撕开去说,只是统统放在心里。

年夜饭里,有小孩尖叫奔跑虽然能救人一命,可再认真看这些孩子,不免心头一紧,一个个残酷得很啊。

你刚学会走路颤颤巍巍的时候,他们照顾你,陪伴你玩耍。你一天天长高长大,到了哪怕在他们面前抽烟喝酒口吐脏话都面不改色的年纪时,那些人已经不可逆转地老去了。即便他们不是外公外婆,哪怕是青春稚嫩的爸妈,现在早已成为发福的中年人,发根是白色的。好似井里打水,一个桶升上来,另一个桶不可避免地往下沉。

看着一个小孩从呱呱坠地可爱至极,到高挑成熟出去上班约会,某天梦醒般看镜子里的自己,就知道残酷二字如何写。有时候,这些黑暗念头涌上,真恨不得与世界无关,无牵无挂地自生自灭最好。

当经历过失去过,你发现自己害怕与任何人有关联了。在街头看见有人卖刚出生的小狗,真可爱,小小的,还在寒风中发抖,一两百元这条生命就能被买回家。许多次我嚷着和爸爸说想要,我妈总是那句台词:“养你都养不起了,再加只狗我们喝西北风。” 我长大了些,见能和我说道理了,我爸说,不买,因为会有感情的,一条狗养十几年,是责任。

所以,还是不要开始好。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可偏偏一些人是注定要和我们有关联的。 《小王子》里说的“驯服”,就是这样的感情吧。比如爸爸妈妈、外公外婆、最要好的朋友,他们都不是世界上多特别的人,他们的无可取代,在于和我们曾一起心贴着心生动地冒险:曾有段时间我们一起坐在桌前吃香的喝辣的,曾有段时间我们饿肚子熬过最穷的日子,曾有段时间我们体谅过对方不可理喻的歇斯底里,我们在阳光下一起奔跑傻笑过,我们用最恶毒的话将彼此的心伤害过,我们却也在彼此伤害的夜晚拥抱着度过。

那些电视里的明星偶像,那些了不起的改变世界的人们,并不是我们能与之关联的。他们“很美,但是很空虚,没有人会为他们去死。一般过路的人,可能会认为我的玫瑰和你们很像,但她只要一朵就胜过你们全部,因为她是我灌溉的那朵玫瑰花;她是我放在玻璃罩下,让我保护不被风吹袭,而且为她打死毛毛虫(只留两三只变成蝴蝶)的玫瑰;因为,她是那朵我愿意倾听她发牢骚,吹嘘,甚至沉默的那朵玫瑰;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想到一句话,和你真正相关也就那么七八个人,处理好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世界也就美好了。

5.

小王子死前说:“那只是一副老旧的躯壳而已,你没有必要为老旧的躯壳而哀伤的”。漫天的烟花里,容易想到生生死死 —— 最绚烂也不过一瞬。

小时候玩游戏,大家彼此问,“你想活到几岁?”一个个天真地说要活到永远;成人后,我们山盟海誓,要比永远更远。《红豆》歌词有句话:“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长大,是从听懂这句歌词开始的。

表哥的丈人过年前去世了,不过六十多岁的年纪,大人们惋惜地感慨,“他还没把本拿回来就走了”。又说到了外公八十六岁的高龄,他们说起吉祥话来,“不容易啊活到这年纪,值得了!”

若按照生物学的观点,人活到六十岁已是自然界多余的存在,因为早已在二十多岁时完成繁殖下一代的使命,在四十多岁将下一代养育成人,而后身体日渐衰弱不再能从事劳动。噢!我迷惑了。到底活到几岁才能走的时候被人竖起大拇指说真是“死得其所”?

木心说:“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来做什么?爱最可爱的、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我来过了,可以向上帝交账。‘文革’中他们要枪毙我,我不怕,我没有遗憾。”我们活在世上,都是不留痕迹的过客,当有天太阳毁灭,一切刻在石头上,坚硬的文明也将融化,留给自己的,或许就是司汤达墓碑上刻着的六个字:

“活过,爱过,写过。”

表哥的丈人是个海员,即便没有活到八十岁,或许也是完满的。也许他曾漂泊到世界各个角落看许多风景,也许他曾见过许多美女刻骨铭心过一两段情,当然他曾亲手抱过自己生命的延续 —— 我肩膀的那只小猴。外公的八十多岁人生,他从宁波跟随大哥闯荡到上海,当兵支援过抗美援朝,拜师学艺当过裁缝,他身上有时代的痕迹:第二次世界大战,国共内战,抗日战争,开国大典,“文革”,改革开放。他和外婆两人从开始走到了现在,嘴上总是吵架,像中国大部分夫妇一样不拥抱不亲吻不说甜蜜的话,可其中有谁生病住了院,另一个在家里是坐不住的,孤单得很,一颗心悬在半空。

这,就是活过一回吧。为了这丰富的人生,似乎不需要哭啊!庄子妻子去世,可他却在家里唱歌,这举动并不荒谬,似乎我能理解了。

爸爸妈妈,好朋友们,最离不开的那些人,以及我自己,无论能活多久,以怎样的方式结束,我希望接下去的每一天他们和我都能真正地活着、爱着、写着;我希望无论谁离开这个世界,没有人为了对方充实的一生而愚蠢地哭泣。

“人活着,时时要有死的恳切,死了,这一切又为何呢?那么,我活着,就知道该如何了。” 木心最后一次的文学课里,这样说。想通了这件事,所有的决定做起来不那么犹豫了,所有的误会不需要大声辩解了,所有的生老病死不那么痛苦了。

今天的我,活过,爱过,写过。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