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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我心如泥(1)

2011年11月2日

“我在匆匆人影中仿佛摸到镜子的轮廓,上面映着照不到尽头的我自己,却从哪一细节看都是真实的,不管我愿不愿意面对。”

——《我心如泥》

我心如泥

——给2012年

属于时间的,都会过去,包括我——尤其我。

莫言提到过一个在他小时候动手扇了他母亲一耳光的人,后来他和那人撞见了,要冲上去报仇,母亲拦下他:“孩子,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可这么说也不对,人难道不需要为自己做过的蠢事负责吗?且不说那扇出去的一耳光,那强行塞进别人眼眶的泪水,或曾挥一杆粗野的耙子朝着别人的心田左一下右一下。所谓痛苦,痛是会长好的,苦会一五一十停在那里——直到你真心抱歉,或真心原谅。

总以为自己的心是个锦囊呀、荷包呀之类的东西,可把那些花布、针黹什么的剖开,只有孤单单“自私”而已。是的,就是这玩意儿,还被我宝贝似的收藏起来;明明所有的痛和苦都无可置疑地来自于它,我还怕它被痛苦刺到。我们和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也总以为自己是会吸取教训,摆脱重复犯错的。后来发现:凡是被绊倒了两次的石头就不是石头,是一条无限延伸、直到把我围拢起来的门槛,只要我试图走出去,就一定要吃点苦头;凡是被绊倒了三次以上的石头就更不是石头,那是我自己,是所谓我的性格,即便前面的路干干净净,我也会去等待那种隔阂,甚至寻找那种隔阂。——每当我又一次撞上去:真傻啊,然而真爽啊!理性的城池以外,是广袤的感性的荒野,跋涉了多少路,迷失了多少回,终于让我找到,我却连城门也没进就怀念起颠沛流离的时光。

终于我有一天走进去,成了理性王国的子民,却发现这里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叛乱。他们圈定地盘的方式不过是往地上吐痰,口水用尽就嚷嚷着打出去,回到荒野,做天地的子民。也许他们对这么一座城心有留恋,但从不知好好珍惜,更不许别人好好珍惜。我在城里待久了,连自由是什么也不关心,我止不住地怀旧,而怀念明明到达不了任何理想的年代;我止不住爬上城墙去看,期待着视线尽头有另一座城的影子,海市蜃楼也可以,明知到不了那里也可以,我不想活在与自己的日渐疏离、相互消磨里。

生命里还有另一条线索,就是与我同路,后来不得不离他们而去的人。这些人的喜怒哀乐、升沉起伏,尤其离开我后完全与我无关的表现,也是对我的准确记载。我在匆匆人影中仿佛摸到镜子的轮廓,上面映着照不到尽头的我自己,却从哪一细节看都是真实的,不管我愿不愿意面对。也对旁人有无穷无尽的抱歉,但很多我说不出口,因为有的人不是一句,甚至一千一万句“对不起”就可以对得起的。那些抱歉甩出去多么像一片无价值的落叶,坠在他人伤心的海里。——这也似乎是对的,除了那座逃不出的理性的城,就是这片逐渐湮没掉回眸一看的情感的海。聒噪的,就让它去聒噪吧;涨满的,却不能眼睁睁看它冲过堤岸。

我从小时候起就很怕“门”,方方正正的,为封锁而存在着,却明明有一把可以轻松打开的钥匙而不在我手中。我也当然地害怕敲门,害怕那硿硿的声音逐渐从耳朵眼溢出来。现在仍然不喜欢门,却懂得在门内时:当你盼望着,盼望着那拧把手的声音合上你心中某段昭然若揭的频率,门就不再是阻隔,不再是封锁,而在于帮助你的心时时地与它自己相见。

我的心应如一把泥,是的,一把泥。它当然不应是顽石,也不必是碧玉;可以是一抔随风即逝的沙土,可以是一条唠唠叨叨、倔强流淌下去的河流。但我只愿它是一把泥。一把泥可以孕育一颗莲子,长成了是荷叶荷花,开败了还有莲藕——既能涵养人的唇齿,也起码玷污过人的爪牙。那座小小的理性的城即便整个地压在我的头上,我于是成为一把干涸的土,什么也种不出来,但只要有一点水,天水或者地水,我都可以无限地重复我的生命。当然,我拿那片海还是没办法,等我长成、上面有蜻蜓点点,希望我对你的凝望可以舒展些月下愤涌的波涛。你且抛下我这卑微的红,奔流去,激扬去;我不做你的落叶,因为你曾是我,我还是我。

不属于时间的,会目送时间的背影;起码它或者深沉、或者轻松的目送,仍与时间有关。我们都应对这苍苍的流逝慢慢适应。

写于Swansea山中寓所

2012年12月28日星期五

大 小 骗

过年这些天,想起从小到大的很多事。其中之一是“压岁钱”,父母收过孩子的压岁钱,常交代一句:“给你存着,长大了再给你。”网上把这一情况归为“中国十大谎言”(也许是“九大”,各种版本),一般冠以“中国”非同小可,一定有重要指教,唯此故意把话说大,赚人一笑而已。

不清楚别人的情况,我当年就隐隐地知道:这钱交上去是要不回来了;而且逐渐知道:我在父母这里是没什么可能长大的。要不回来不要紧,究竟贴补家用。我扮“懂事”,常常刚接过红包就当着众人拿给我妈,“这孩子,真是……”——能换到这样的夸奖,一个红包不贵不贵。现在的孩子肯定不一样了,我那时候没什么钱的意识,一块两块还会花,五十一百的就不会花了。至于在父母这里长不大,是很有点沮丧的。如果我妈肯说一句:“事情办得不错啊。”我会结结实实地高兴好半天,那意思:我放心你了。出国这些时间,电话那头每交代过马路要看红绿灯、晚上早睡觉、早饭要吃好,我都半张着嘴,企图那声音能直接叹出去,如前门而后门,也不管科学上——嘴和耳不在一个单位上班。

压岁钱之类,是小骗。随着我成长,小骗的穿透力、束缚力越来越糟,数量上也当然地越来越少。不管我自以为聪明,识破了小骗;还是真的识破了,都早晚一天要和它们道别。《少年派》里说:人生不断放下,但我痛切于没和他们好好道别。哪里有道别这回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即便真的可以月台上朝驶去的自己挥挥手,也就挥挥手而已,还如何地别开生面?

小时候就知道“长大”是种挺没劲的状态,当时家属院收垃圾的工人的孩子天天拱垃圾堆,快活的很,我们的快乐不如他;但他爸爸只要过来我们就都跑开,臭烘烘,脸上没那种慢慢的笑。小孩看小孩,谁快谁厉害;小孩看大人,把那些举手投足慢慢悠悠的当大人物看,和电视上的帮派老大、武林高手似的。到现在认识水平还如此,你灌他一篓子难听话还不着急不上火的,心想:这到底谁呀,这么沉得住气?时常忽视:也许他连骂人话都没听懂呢。

人长大有很多标志,硬说哪个最准是无聊的。人之生长,意味着人的各方面生长的总和,所以浑身上下、从外到里都是所谓“成长的标志”。小骗是一种安慰,有人愿意安慰你,就说明你还需要受照顾。我愿意相信:恶意的谎言相比善意的是极少极有限的,人还是厚道的,能让人舒服点就舒服点;人也是自私的,干嘛非得我来传递不舒服的真相,你们一拥而上充好人?《孤独者》里的魏连殳说:“我父亲死去之后,因为夺我屋子,要我在笔据上画花押,我大哭着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我……”——成年人并不很买安慰的账,尤其闲杂人等的安慰;可小孩子买,小孩子需要小骗。单劝人“把别人想得好一点”是教人愚蠢,可非得逼人从好里觅出歹来,是教人作恶。在一般的生活里,我们喜欢蠢人胜过喜欢恶人,所以在阅读时要变本加厉地崇信那些恶棍角色。把书里的世界和书外的世界混在一起,是小孩;分得太开以致对立起来,是庸人的溃逃,书里的阵地他一点也不守;不尽坐在书里看世界,还把世界当书读,也许能做成人里面的成就者。——这不是宣传折中,解决问题不以折中,行动派都偏颇立场。

再说大骗,从小到大受过什么大骗呢?也没什么,比较严重的是幼儿园时学过一首歌,其中有一句:“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以后受的教育沿着这条路子下去,翅膀在安全的笼子里,险些忘了放出去该怎么振飞。这我尽管不同意,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难道从一开始就教给孩子们世界的真实吗?——这话说得还大,谁规定“世界的真实”就非得是人性的并不深处以邻为壑的一组后果?人性美的一面也照耀着世界呢。祖国的确花园着,只是不处处花园;花朵灿烂着,只是有开败了被狗爪子踏在泥巴里的时候。

首先在成人中间就没法较完整地表达这套意思,成人的表达已顾虑重重、各藏心意,孩子一边听这些碎片,一边凭自己的观察去验证——碎片虽则零乱,但它们不连缀的时候最真实,祖国一变永久的花园,意味着它们被强行拼起来了。美学上处理一下当然可以,但不应把那些碎片的棱角都藏起来,大灰狼吃小绵羊,可以不渲染血琳琳的场面,狼足以杀死羊且以狼的方式、羊的死法——这一层意思怎好包装起来?——大骗是为歪倒价值观的,人除了价值观还有什么永远的故乡呢?对自家祖坟上的草尚如此爱惜,捍卫故乡更须不遗余力吧。

大骗当然也有善意恶意,对孩子大骗很难说不是善意。如此善意实为人类的多情、盈余的惆怅,活几十年下来,只有不能承受的人,没有不应被承受得住的事,脆弱的是人,世界按部就班,该顽横、残忍,它自然而然地顽横、残忍罢了。每个人都流逝着,磕着碰着、相携相忘,平常得很——为之惆怅,何不如心底里为全体往事焚一炷香;需要特别纪念的,旁边摆一颗供果,足够。大骗以其善意不可为开脱之由,原谅不原谅的我们自己说了不算,你原谅了——生活不原谅,生命不原谅,全世界都推你搡你,令你刻骨铭心下去,你的那份原谅就完全是你一厢情愿的健忘。

小骗过去,难过,不舍得自己长大;大骗过去,也难过,但舒然一笑,云不淡风不轻没关系。人之为人、看人、爱人、恨人等等的死角是永在的,人结果不了人,也难解决人。《红楼梦》里说:“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我们都参与着彼此,又互为旁观,忙里忙外,眼怎么冷得下来?大骗如此,连沮丧都是需要资格的。

写于Swansea山中寓所

2013年2月16日星期六

在“烟水晶”旅馆

在阿维莫尔这个地方,“烟水晶”旅馆是所谓地标性建筑。整个镇子就一条街,它在这条街的中点,对面是火车站。

这座旅馆如果在中国是很有“特色”的,而这里的旅馆基本都有点自己的特色,如此倒难找到一个容易被忘掉的歇脚地。苏格兰一路走来,人面也好、门面也好,都生怕你瞧不出“苏格兰”三个字,这个地方不需要“国旗”的。“烟水晶”旅馆里的一切,会轻易吻合你先前随便看来的那些对苏格兰浮浅的介绍。走了一些地方,其实觉得:一个地方所谓的特色是外人强加上去的,如同我们见到海南岛的椰子树要叫一声“真高”,天天路过那树底下上班、上学、练摊儿的人们,打娘肚子里出来就没对它说过“真高”两个字。

生活是一回事,路过是一回事。尽管路过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吧,而有的人标榜、追逐的生活又是他们高歌着的路过。一个地方摆在那里,人们进进出出,生生死死,它可以见证很多,也可以闭起眼完全不见证什么。旅馆这个发明就卡在这两个极端之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边记忆一边删除记忆。哈代曾说,“呼唤者与被呼唤者很少互相答应”,这话并不很好懂。可把人间看做一个大旅馆的话,睁开的一只眼是呼唤者,闭起的就是那被呼唤者。很少答应不是坏事,是实话——人间相对于人,很少走极端。

“烟水晶”旅馆住的这些天,很多人擦肩而过。尤其休息厅里敲电脑,每次抬头都能看到一些眼神有意地摆过去。眼神是带在风里的,我能感觉到他们在头顶、耳边轻轻地吹过。无所谓善意恶意了,人总应互相好奇一下。这个地方的中国人本来少,旁边吵吵闹闹而坐在那儿半天半天敲一种传说中的文字的,有好奇实在理所当然。我能理解他们对中国人、中国这种随便一看、随便一琢磨,又生怕你严阵以待的心。陌生人对陌生人的距离并不好把握,如叔本华的那个比喻,像长满刺的豪猪要取暖,只好挪呀动呀的,找一个与同类间的合适距离。我愿意相信人的远祖不是猴子,是豪猪或别的长刺的动物。猴子对同类还算坦然,呲牙咧嘴就呲牙咧嘴,勾肩搭背就勾肩搭背;不像豪猪之间,有一种巧夺天工的紧张感。人与人之间的紧张感很是精致——我不仅能听见风里的眼神,还总觉得睫毛上有细密的杂花在开。我们的胸前都被放了一片严重雕琢过的屏风,最多保持一份迂回的爱、迂回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