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1912-1928:文武北洋·枭雄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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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茫茫烟蔓寻何处(3)

北洋军人多不读书,所以,吴佩孚的秀才出身就成了很让哥们儿羡慕的光辉履历。在“学而优则仕”的社会里,秀才只不过是头一磴台阶,实在没什么可吹的。可在一群半文盲里,秀才成了金光闪闪的最高学历,所以,即使吴佩孚当了威风八面的“孚威上将军”后,军政界当面以“玉帅”、“吴二哥”恭维之,背后却全起哄叫他“吴秀才”;而他也欣然默认了。

后世的美国史学家费正清显然也看重这个北洋军人的文化背景,在他编的《剑桥中华民国史》中,干脆称吴为“学者军阀”。

从秀才到大帅,吴佩孚靠的是少时清贫的砥砺与传统文化的铺垫——只不过,后者把他夯得太实了。

在北洋巨头中,吴的起步太晚,故辈分不高。

当年,吴佩孚离开北京赶赴天津从军时,段祺瑞已经是三品衔的武卫右军炮兵统领兼各学堂总办,即北洋军炮兵司令兼所有军校的大校长;冯国璋在清廷新设立的军政司当上了教练处总办,负责创办各军事学堂;曹锟也已经从李鸿章的天津武备学堂毕业,当上了袁氏的武卫右军右翼帮带(副营长)。是年,吴佩孚二十四岁,这么个老大不小的年龄给管带(营长)当“戈什哈”(实则勤务兵),显然委屈他了。所幸山东胶州籍的文案郭绪栋是大同乡兼军营知音,他才不感寂寞。那位郭师爷到处讲吴子玉乃落难的秀才,四十岁后必成大器,云云。

未成器的时候,他就仓促参加了第一场战斗,乃是本军对遍地拳匪(义和团)的回击,成片地喧嚣着死于阵前的拳民让他痛切感受到国人愚昧盲从的可怕复可悲;他经历的第一场失败,乃是本军在八国联军的洋炮轰击声中的大溃败,直隶提督聂士成大人在阵前被洋炮炸伤又在阵后被拳匪残忍杀死的血腥过程他看得很真切。身为大清国常备军的一名护兵,从江山到统帅,啥也护不住,他只有沿着铁路线向东北方向流落的份儿了。

在唐山外的小镇开平,他意外得知此地有个武备学堂,亦乃李鸿章大人所创办,正在招第二期学生。这个秀才出身的散兵遂驻足开平,复习后考取了这所由清国与德国军官共任教习的军校。一年后,袁世凯自山东巡抚升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将开平武备学堂迁往直隶省会保定,扩办为北洋武备学堂。吴佩孚不愿重新就读一年级,遂被派为天津陆军警察队任正目,即中国第一代警长——因“庚子之乱”后洋鬼子不许清国军人进入天津地区,故老袁给中国设计出了这么一个新的行业。两年后,袁宫保又创办了陆军速成学堂,学期仅一年。吴警长为获得文凭求得日后发展,便前往保定报考并一举考中。由于此时段祺瑞正任学堂督办(校长),所以,被分到测绘科的吴佩孚就成了老段的学生——吴氏年已二十八岁,属没有出息的大龄学生;段氏时年三十七岁,属年富力强的军界中坚。两个影响未来中国政局走向的军人自兹结缘。

数年后,两位强人再度见面,段已经贵为“袁宫保”嫡系部队——陆军第三镇的统制官(师长),而吴只是一个从山东芝罘岛的日本军事情报小组回归原单位——北洋督练公所参谋处的尉官而已。一年后,老段签署命令提拔了一批中级军官,吴氏也晋升为直接带兵的管带(营长),但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堆协统(旅长)和标统(团长),吴营长够不上段师长。

至民国元年(1912年),段祺瑞已是全国头号军人——排名第一的上将军、国务院陆军部总长,而吴佩孚则刚刚被陆军第三师师长曹锟提拔为炮兵团团长,仍距老段很远。

让吴氏在老段耳中乃至全国军界声誉鹊起的,是他在讨伐张勋复辟的战争中的锐不可当。民国六年(1917年)7月,“辫帅”张勋在京拥兵复辟,段祺瑞在天津奋起组织“讨逆军”并自任总司令,驻军保定的曹锟通电响应,被段总司令委为西路讨逆军司令。曹师长命新晋旅长吴佩孚担当西路先锋。吴氏遂精心谋划,大胆部署,一马当先,从丰台一气杀进天坛,痛痛快快击溃了“辫子军”三千余人,而张勋带到北京来的“辫子军”总共才五千来人。此役,吴佩孚为曹师长、段总理乃至中华民国立下了赫赫战功。

一战成名的吴佩孚继续为老段建功立业。段总理迭令:袁氏已死,以反对帝制为名义的西南各省独立务须取消。但中央政府的号召却遭到西南割据政权的反对。为政令统一,曹锟奉命挥师南下,其急前锋,又是吴佩孚!那会儿的吴氏是何等的威风!其部出直隶而河南而湖北而湖南,势如破竹,一气逼近广东。谁都明白,只要这位常胜将军一声令下,他的军纪严明、军威凛然的大军即可底定三湘并进而荡平粤、桂两省,而北京政府“武力统一”的梦想则指日可待!

然而,就在捷报频传之际,吴佩孚却突然按兵不动了,他开始匪夷所思地与占领区的军政首领和士绅终日饮酒赋诗,不再言战!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老段能奈何?吴的那首不同凡响的《满江红》就是在那段日子里写的:

北望满洲,

渤海中,

风浪大作。

想当年,

吉江辽沈,

人民安乐。

长白山前设藩篱,

黑龙江畔列城郭,

到而今倭寇任纵横,

风云恶!

甲午役,

土地削;

甲辰役,

主权弱。

叹江山如故,

夷族错落。

何日奉命提锐旅,

一战恢复旧山河,

却归来永作蓬山游,念弥陀。

他甚至请人谱上了曲,成为本军的军歌,每逢出征或年节日或自己的生日,便让部将们唱上一遍,好不悠哉!

这阕词的韵节与行间透出的那股子正气,显然来自岳飞那儿。傲骨岸然的吴佩孚一生只佩服两个人,一个当然是他的明代乡贤戚继光,爹娘已经将戚大将军的英名嵌在了他身上,他又把自己的阅兵台命名为了“继光台”,而另一个,就是南宋的岳武穆。

有意思的是,岳飞是因坚持抗击外族入侵而被昏庸的朝廷杀害的,那首“怒发冲冠”的《满江红》也因其忠烈而传诵千秋;同为国之大将军的吴子玉也被怀疑是异族入侵者杀害的,但他的同样也是“仰天长啸”的《满江红》,却早被人们遗忘了。其实,在“五四运动”期间,吴将军的这首《满江红》和他的那些反对政府对日本妥协的通电一样,曾广受赞誉并被传诵一时。

东三省沦陷后,“怒发冲冠”的吴佩孚忍不住“篡改”了岳飞的《满江红》。上阙照录,下阙易为:

甲午耻,犹未雪;

国民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扶桑魔窟。

壮志饥餐岛夷肉,笑谈渴饮倭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如果——我常爱替古人作这类无谓的假设——吴佩孚不是窝窝囊囊地死在沦陷区的宅第中,而是阵亡在与倭寇决战的国土上,那“吴版”的《满江红》难保不会像岳飞的那首千古绝唱一样刊印于中国学生的课本上,让每个受过起码教育的人都知道民国时代有个民族英雄叫吴佩孚,且每读到他的词后一样会“壮怀激烈”;而他身后的“什锦花园胡同”也极可能被改称“佩孚花园胡同”或“子玉胡同”——京城里的那条现在已经十分宽敞通达的“张自忠路”不就是一例?只是,多情应笑我,历史从不肯“如果”。

段总理急得亲往前线劳军,除批准吴为第三师中将师长外,还破格授予其“孚威将军”的殊荣和勋位,以励其一鼓作气扫平两广统一中国。

可是,吴佩孚愣是不买账!过了段时间,竟开始擅自撤军,把政府军打下的大片江山拱手送还南方!

说实话,没有吴佩孚的罢兵,就没有日后孙中山和他的同志们在苏联人的倾力扶助下统一粤省的可能,也就更没有蒋介石统率“国民革命军”倾巢而出,浴血“北伐”,一统九州的成功。

哎!一部民国史到底怎么落笔,还真的挺难说哩!

吴佩孚息兵衡阳的日子里,博得了极好的声誉,因为他罢兵的理由是呼吁和平,所谓“罢兵主和”是也。为什么这样做呢?他在一则通电里说:

阋墙、煮豆,何敢言功?既经罢战议和,南北即属一家,并非寇仇外患,何须重兵防守?对外不能争主权,对内宁忍设防线?

所以,俺不干了!

老段气得直蹦:“秀才造反啦!”

其实朝野都明白,吴秀才这次抗命,不愿“阋墙、煮豆”是说给国人听的大道理,而大道理往往是遮蔽内心真实想法的幌子,谁都知道,吴佩孚是在报复老段没任命他为新一任湖南督军。谁打下的江山归谁坐,这是混乱年代起码的游戏规则嘛!老段没把吴佩孚放在眼里,安排了毫无寸功的陆军部次长傅良佐将军来任湘省督军,这才惹得秀才造了反。当然喽,想做封疆大吏的目的各有不同,有的人是为了大发横财,有的人则是为了实践自己的政治理想。统治者每每不惮手下人贪财掠色,而是在乎部下是否有政治野心。

老段没将湘省畀吴氏,也有道理。傅良佐乃资格更老的军界高官,曾任袁世凯的总统府军事处处长、高等军事裁判处处长,袁死后任段内阁的陆军部次长,属段氏的“自己人”,其原籍就是湖南。若论资排辈,讲“以湘治湘”,凭和段总理的关系,吴佩孚肯定不如傅某人。虽说论功行赏吴氏留湘不无道理,然而,如让这位桀骜不驯且极富智慧的新锐将领掌控湖南并遥制西南各省,则曹锟所控制的地盘就会占据半个中国!哪个当政者,愿意某派军人势力过大?于是,犹豫再三,段祺瑞选择了得罪吴佩孚。

谁都知道,吴佩孚背后有晋升为直鲁豫巡阅使的曹锟的暗中支持。老曹把吴氏从营长、团长、旅长一直提拔成了师长,使他成为老曹的头号心腹,并一举跻身于军界巨头之列。正是有了吴氏的鼎力相助,曹锟为首的直系军人集团才迅速坐大,成为国内第一武装力量集团。

正当北京政府为吴的罢兵恼恨不已之际,湖南那边又传来吴氏的高调的“四不主义”:

不做督军,不住租界,不结交外国人,不举外债。

果然,他吴子玉一生没破此“四戒”。在那个纷纷借重洋人的时代,敢公然向国人做出这样承诺者,绝无仅有。

就在吴佩孚与北京政府大打通电战时,民国八年(1919年)5月4日,北京的大学生们走上街头,强烈要求政府拒签出让我家乡青岛的《巴黎和约》,游行途中示威者捣毁并焚烧了被舆论认定为卖国官员者的私宅。政府认为,事情正在起变化,性质已经转化为对抗性的矛盾了。于是,军警们便逮捕了三十来个“暴徒”。不曾想,此举却于次日激起全国范围的抗议浪潮。

然而,呼吁拒签的是知识阶级和一般民众,而统治集团内部怕危及与西方列强的关系,大都主张忍辱接受这一条约。关键之时,远在南岳衡山之下的吴佩孚发言了,这个“言人所皆欲言,谏人所不敢谏”的区区师长,在湖南驻地公开越过好多级直接向大总统徐世昌发出通电,一纸电文搅扰了中国政坛上的死水。

5月9日,孚威将军的通电曰:

大好河山,任人宰割,稍有人心,谁无义愤?彼莘莘学子,激于爱国热忱而奔走呼号,前仆后继,以草击钟,以卵投石。……其心可悯,其志可嘉,其情更可有原!

数日后,他又致电南北双方将领,联名通电反对北京政府签约,此即轰动一时的“删电”(“删”为15日的代称,括号内为笔者注):

顷接京电,惊悉青岛主持签字噩耗,五衷摧裂,誓难承认!……某(吴及签名将领自称)等眷怀祖国,义愤填胸,痛禹甸之沉沦,悯华胄之奴隶。圣贤桑梓,染成异族腥膻;齐鲁封疆,遍来淫娃木屐。虽虺蛇已具吞象之野心,而南北尚知同仇以敌忾。与其一日纵敌,不若铤而走险;与其强制签字,贻羞万国,毋宁悉索敝赋,背城借一。军人卫国,责无旁贷,共作后盾,愿效前驱!

决不许出卖祖国的主权!不能让强敌将我出过圣贤的山东家乡(桑梓)当肉吃!身为山东籍的军人,我愿对日本背水一战!看看吧,这就是“五四”时期吴佩孚的政治态度。

那一场爱国运动的胜利,是知识阶级的胜利,也是爱国军人们的胜利。现在,人们说起那场全民族的思想解放运动,往往只顾赞扬学生们的爱国热情,捎带着也夸夸蔡元培校长和他的那几位热血沸腾的同事们,若再多说几句,就是提提商界、工人等的罢市罢工,却唯独对军界的良好表现不置一辞。其实,运动一爆发,吴佩孚就站在潮头上,而他的同事们——那些手握重兵把守各地的督军、省长们,不管皖系还是直系,不管南军还是北军,也大都致电政府,措辞强硬地要求拒签“和约”。

在影响当政者决策国是方面,军界诸侯们的表态往往比北大学生们的游行和李大钊等教授们的演讲更有分量。不信?有案可稽,焦虑中的大总统徐世昌就曾叮嘱手下人:吴佩孚的态度不可不考虑。

民族大义当前,吴佩孚的开明与磊落赢得举国上下的喝彩,一时间他成为好多人眼中中国的希望。

享有一时盛誉的吴佩孚,在顶头上司曹锟的暗中支持下,不仅不听老段的话,反而主动找起总理的茬儿。当他得知北京政府不惜举外债以求“武力统一”的意图后,通电全国,嬉笑怒骂,令政府好不尴尬而读者莫不赏心悦目。

是嘛,本来就理直气壮,加上又有文化,所以政府的电文总说不过他。且看他抨击段祺瑞和拥戴老段的安福俱乐部(亦称安福党)的一个通电,真是令人叫绝:

全国之大,能否尽为一人所盘踞?

疆吏之多,能否尽为一党所居奇?

兆民之众,能否尽为一人所鞭笞?

真叫“稳、准、狠”!

在皖系政客们的怂恿下,段总理恼羞成怒,下令将曹锟与吴佩孚免职并查办。那会儿,大总统徐世昌成了摆设,什么也拦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