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飞天外”的袁世凯又受到了谭嗣同的生死胁迫,若换了个庸人,真也该活活被吓死!好在老袁在朝鲜时就有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经历,所以,他虚与委蛇——予谓:“此事关系太重,断非草率所能定。今晚即杀我,亦决不能定,且你今夜请旨,上亦未必允准也。”
谭云:“我有挟制之法,必不能不准,初五日定有朱谕一道面交公。”
予见其气焰凶狠,类似疯狂,然伊为天子近臣,又未知有何来历,如显拒变脸,恐激生他变,所损必多,只好设词推宕。
见袁推托,谭又出示了一件在袁看来是非常可疑的“圣上”的“朱谕”抄件,并“再三催促”,“几至声色俱厉”,甚至有意无意地显示出腰间藏有凶器!
谭云:“自古非流血不能变法,必须将一群老朽全行杀去,始可办事。”
予因其志在杀人作乱,无可再说,且已夜深,托为赶办奏折,请其去。
传统的说法是,袁世凯骗取了谭嗣同的信任,初五那天即乘火车返回天津向荣禄告密。荣禄大惊,火速晋京面见慈禧太后。于是,戊戌政变发生,光绪皇帝惨遭囚禁,维新党人横尸街口,轰轰烈烈的“百日维新”猝死于血泊中。
不过,看老袁的记录,却是另一种说法,即他一开始就反对他们的过激谋划。他坚持认为,是这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激进分子离间了太后与皇帝的关系,激化了两位最高领导人之间的矛盾,而且,一旦事发,必然“内忧外患一时并起,中原疆域立见瓜分”!所以,他理应向上司反映实情以求“诛锄误君误国之徒”。
静下心来读读袁氏的表白,其实有他的道理。尽管他的过于详细的记录与过于流畅的行文让人怀疑其事后的作伪,但对一个正受宠于朝廷的正统军人,一个精明过人、深谙宫内权势消长的政治新秀,在狂风大作乱云骤起的紧要关头,他只能做出这样的抉择。用他的话说,他是不忍坐视疆域被瓜分;而身为人臣,他又何敢犯上作乱弑太后诛上司?而且,即便他的“为国避祸”的动机是事后的贴金之说,那他也异常清楚贸然用兵的结果——那天晚上,他当面告诉过谭先生:
天津为各国聚处之地,若忽杀总督,中外官民,必将大讧,国势即将瓜分。且北洋有宋、董、聂各军四五万人,淮、泗各军又有七十多营,京内旗兵亦不下数万,本军只七千人,出兵至多不过六千,如何能办此事?恐在外一动兵,而京内必即设防,上(皇上)已先危!
平心而论,他说的是实情。
且不说袁氏当时的实力——“出兵至多不过六千”,即便曾比他更拥有政治与军事资本的前辈汉臣曾国藩、李鸿章两人,又何尝在位极人臣之际有过发动政变的“邪念”?传统文化教化出的人臣只能选择“正统”。
近年,关于“戊戌变法”的研究越来越引人入胜。传统的说法也是康梁师徒的说法,即袁氏回津后,为求日后腾达,初五向荣禄告密。荣禄连夜赶回京城颐和园,向慈禧太后汇报了康党的惊天秘密。于是,初六一大早,慈禧太后火速赶回紫禁城,发动了流血的戊戌政变。
然而,史料已经证实了:“康党”围攻颐和园谋害慈禧太后一说,并非清廷保守派捏造出的谣言,而确有其事。而且,史学家也考证出,袁氏根本无时间告密——在交通条件不发达的清朝,京津之间,是无法说到就到的; 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君主专制时代,君臣之间,是无法想见就见的。慈禧太后显然另有渠道洞悉了儿皇帝的举止。所以,她匆匆赶回皇宫,指着儿皇帝的鼻子痛骂:“我抚养了你二十多年,你竟然听小人的话想害我?”见光绪嗫嚅着欲辩白,她气不打一处来,竟一口唾沫吐过去:“痴儿,今日没有我,明天还能有你吗?”若光绪不知有此等阴谋,他何以面对母后的责骂哑口无言?
尽管老袁费了些口舌,但从那时一直到现在,人们从来不屑于听一个出卖正义的叛徒的申辩。想想遭囚禁多年的可怜的光绪皇帝,想想身首异处的谭嗣同他们,何人不起怨袁情?
所以,法华寺里仅存的古碑,与其说是数百年古刹的唯一见证,倒不如说是袁世凯的耻辱柱。
从法华寺里走出去的袁氏,自兹背负起了骂名。
洹上问
清光绪三十四年底(1909年初),袁世凯被朝廷赶回河南时,正好五十岁。
宦游三十载,且年已半百,因功高震主被黜,囫囵着身子回籍,换个人来说,这结局也算不错了。但对袁项城来说,却极难忍受。三年前,他曾和满臣铁良以观操大臣身份入住彰德府,主持中华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彰德秋操。三万三千多官兵的金戈铁马,连天接日的动地炮声,令他这个新建陆军的创建者何其骄傲!万不料,半生公忠体国,处处小心谨慎,只因老太后过世,他竟被当政的清朝皇族少年们给废了!
伫立洹河边,他愤然赋诗发问:
漳洹犹觉浅,
何处问江村?
只有汩汩河水在为他叹息。没人给他回答。
其时的背景恕我再唠叨一遍。
没有生育能力的载湉(光绪帝)病死后,气息奄奄的慈禧太后便指定醇亲王载沣(载湉之弟)的三岁的长子溥仪继位,载沣摄政。不出一天,慈禧老太太也一命呜呼。皇帝与太后仅隔一天相继过世,自然使皇室内外弥漫起种种可怕的猜测。有人说是垂危的“老佛爷”或袁世凯通过大太监李连英毒死了先皇帝,因为他们怕光绪爷掌握实权后要报戊戌年间的深仇大恨;更有人传言,隆裕皇后在整理光绪爷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必杀袁世凯”的先帝遗墨!所以,载沣一上台就欲斫袁颅以祭亡兄。幸有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劻反问了一句:“杀袁世凯不难,不过,若北洋军造起反来怎么办?”这是载沣之子宣统皇帝成为共和国平民溥仪时告诉我们的故事。另一位军机大臣张之洞也不赞成于先皇帝升天的非常时期诛杀大臣,宅心仁厚的载沣才放下屠刀。
光绪三十四年十二月(1909年1月),摄政王即以宣统皇帝名义颁谕旨:
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世凯,夙承先朝屡加擢用,朕御极后,复予懋赏,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驰驱。不意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著即开缺回籍养疴,以示体恤之至意。
袁世凯侥幸活了下来,被撤销一切职务,而且要马上离开京城回老家去,原因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
说他有“足疾”并非毫无由来,因为袁世凯的确曾崴过脚且一直没好利落。那是上一年他过五十大寿(古人过虚岁),因场面过大收礼太袁世凯《和王介廷中丞原韵》手迹,其尾联为“漳洹犹觉浅,何处问江村”。多而被御史江春霖奏了一本,慈禧太后召见他,“饱受懿训严斥”,以致他谢罪出宫时,“惊惶失足,从殿阶坠地,跌伤右腿”——他给正妻于夫人的家书如此写道。
现在,人家二十七岁的摄政王就拿他的这个无关紧要的毛病“说事儿”了。不是朝廷不用你,是你连路都走不成了,才让你回家“歇菜”吧——官场上的文字游戏玩儿得真让人哭笑不得!
他被淘汰了。“回籍养疴”?实不能回原籍了!因为生母遭冷遇的缘故,项城老家他发誓不回去了。好在,彰德秋操时,他在安阳住过五六天,知道安阳城北门外的一处天津大盐商何某的旧别墅要卖,回京后,他便让袁克定买了下来,以备晚年养老时居住。此次遽然遭贬,修建不及,他便带众多家人与下人到彰德府南边的卫辉府住下。三个月后,袁克定主持重修洹上村竣工,选了个吉日,他才搬了进来。
二百亩地,是多大的面积?十三万三千多平方米啊!这么大的洹上村里,自然有足够多的房子了——每个妻妾及子女都有一座单独的院落,每个院落里有二十多间房舍。正中,当然是主人的住处,堂号为“养寿堂”,对了,这座占地面积超大的庄园也有了新名,叫“养寿园”,堂号和村名都得自上一年他五十大寿(虚龄)时慈禧太后的赐字“养寿”。
他将“养寿园”的横匾高悬于村门外,并把自己与接来一同养老的兄长——因病挂职而归的前徐州道台袁世廉的垂钓的照片送往上海的报馆刊发。他以这种方式转告朝廷,自己已经安心“回籍养疴”,照片不过是“吾将老死泉林决不重出江湖”的软性广告。读到这些信息,朝廷就不会死盯着自己了。
他是从摄政的醇亲王的杀机下逃出来的。他惊魂未定地跑回河南,只是为了避杀身之祸。避祸的人只能随遇而安。后来人们每每说起袁氏退回洹上村是“窥测方向,以图东山再起”,这实在太抬举他了,似乎他未卜先知。
回到这洹水河边的老袁,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朝廷赐死或谋害——在封建时代,下野的显宦又被追杀的事例多得就像这洹河岸上的树,他洹上村里的核心建筑——养寿堂。门前的楹联是集龚自珍诗:君恩彀向渔樵说,身世无如屠钓宽。哪还有什么韬晦之闲心?至于后来,国内形势骤变,各方不得不将目光盯上了蜗居此地的袁世凯,正所谓天下归心,舍袁其谁了,他才重抖精神,频繁会客,密设的电报房也越来越热地滴答着他的不满和计谋。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是啊,袁世凯到底不是蛤蟆精(当时满京城都传说其父在他出生时梦见过一只硕大的癞蛤蟆),只能看懂眼前却看不透未来。他哪知道有朝一日命运之神又起用了他,而且,一举升天。就像是一条被晾在旱地里过久的苍龙,正在奄奄等死时,却极为意外地遇上了一场瓢泼大雨。
这场豪雨就是南方的革命党人于清宣统三年八月十九日(1911年10月10日)在武昌发动的武装反叛。
武昌首义,南方各省响应,一时间,风雨飘摇。驻防各地的满清的八旗、绿营兵勇们早已毫无战斗力,而精锐的北洋军却全掌握在袁的旧部手里。气数将尽的满清朝廷迫不得已,只得厚着老脸请出被轰回老家的袁世凯。
那些年轻的爱新觉罗亲王们先是让袁世凯出任钦差大臣、湖广总督。哪知,这个从来不开玩笑的河南老头儿竟然大大地幽默了一把——他给朝廷覆奏,说:我不是“步履维艰”吗?你们怎么忘了?而且,回豫省这两年,毛病越来越多了!
朝廷无奈老袁何,只得一再加码,委任袁为钦差大臣兼湖广总督,节制全线所有水陆军,即前敌总司令。袁氏这才动身南下。火车奔驶,直至孝感站才停下来。老袁的专列成了前线指挥所。11月30日,大帅到岗,似在应验北洋军“只知袁宫保,不知大清朝”一说,冯国璋军长指挥的大军迅即击溃湖北叛军(革命军)的抵抗,第二天就杀进了汉口。
就在政府军攻克汉口那一天,袁氏被授予内阁总理大臣之职。谁也没想到,只在前线指挥所待了一天的袁总司令,突然就成了一人之下、四万万人之上的袁相国!
载沣也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先把整个国家的军政大权都让给了他,最后,干脆连自家的王朝也让给了他。
对一条复苏了的龙来说,漳洹实在太浅了啊!
今我来思,也在洹河岸上问:我是否把这条蓄纳了沿岸太多的脏水的大河看得太浅?
老袁在世时,没有人小觑他。
试想,在那个风云际会、龙争虎斗、群雄竞起的纷乱时代,一个屡屡失意于科考的落魄举子,一个默默奉献于军营的下级官员,能力争上游,赢得时代的认可,并成为收拾江山第一人,何其不易!
在本朝享有至尊荣誉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大人垂死时,据官场传说,曾说过这样的话:“环顾宇内人才,无出袁世凯右者”——须知,那个翘着白胡子的合肥老头儿可不是会轻易看得上别人的。
湖北武昌的兵变爆发后,清政府知道,唯有“回籍养疴”两年多的袁世凯方能剿灭革命党人。而影响着中国政局的外国势力也把眼光盯到了安阳,东交民巷里传出的消息更干脆:“大多数国家的代表均表示愿意看到袁氏出来掌权。”
奇怪的是,最先“闹革命”的湖北革命军政府,竟然也把袁当成推翻清廷的第一人选。军政府首领黎元洪甚至许诺:只要你袁大哥回到革命路线上来,未来的国家一把手就是你的啦!
有黎致袁信为证:
公果能归来乎?与吾徒共扶大义,将见四百兆之人,皆皈心于公,将来民国总统选举时,第一任中华共和大总统公固然不难从容猎取也。
南方各独立省推举的代行大元帅黄兴,则通过在北京内阁当局长的同乡杨度转告老袁:
(只要袁)与民军一致行动,迅速推倒满清政府,令全国大势早定,外人早日承认,则中华民国大统领一位,断推举项城无疑。
那会儿,南方还没想好未来的中华民国元首的具体名称,所以,黄兴就写了个“大统领”。
其他的革命党人也致电洹上村,称只要袁“回旗北上,犁扫虏廷”,则“汉族之华盛顿惟阁下是望”。
更让今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孙中山在接到袁的赞成共和的电文后,大喜过望,竟然对袁说出如此“刺耳”的颂语来:
文(孙自称,下同)以菲材,辱膺国民推戴,受任以来,拮据张惶,力不副愿。……幸得清帝逊位,民国确立、维持北方各部统一,此实惟公一人是赖。语云:英雄造时势。盖谓是也。文徒何功?过蒙奖誉,曷胜愧汗。新旧交替,万机待举,遗大投艰,非公莫办。谨虚左位,以俟明哲,曷胜伫立,翘望之至!
把他捧得多高!
而南方的革命党和立宪派说话算数,在此后的民国首任大总统选举中,代表全国十七个省的十七位议员们,所有的票上都写着一个名字:袁世凯。要知道,这是连孙中山也未曾享过的一致首肯——先前选举临时大总统时,禀性各异的各省议员们就只让“国父”得了十六票,另一票有人投给了黄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