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不仅曾经对“汉法”和读书人十分仰慕、尊重,而且的确依靠一大批读书人,像刘秉忠、耶律楚材、廉希宪、赵孟頫等打江山、坐江山,应该说,他是最不应把读书人和科举制度当“花瓶”的。但终其一世,读书人做大官的不少,却无一例外是通过保举、推荐、特别提拔、毛遂自荐,甚至强逼的渠道进入政治舞台,科举制度压根儿就没正式建立起来。
之所以如此,一来他当皇帝的大多数时间里,元朝还是在“打江山”,在他和元老们看来,攻城略地、灭国吞邦的功劳和贡献,要远大于摇摇笔杆子,搞一些似懂非懂、不知有啥大用的典章制度,读书人的贡献慢说和皇族、贵族将领比相形见绌,就是和归附元朝的地方土豪、金宋降将比,也差了好大一截;二来,对于“没用读书人”的受宠,勋贵元老们是很不服气的,他们竭尽所能挑拨离间,并利用“王文统事件”(元世祖中统三年,益都行省长官李璮发动叛乱,其幕僚王文统因与李璮的关系受到牵连,以同谋罪被处死)等读书人惹祸的特例大肆灌输“书生危险论”,结果就连耶律楚材等知根知底的心腹读书人都被疏远,又怎会放心选拔人心隔肚皮、本事有没有还不好说的陌生“书呆子”?在忽必烈看来,朝廷里少一些读书人,不过是显得难看些、粗鲁些,但该灭掉的国家照样能灭掉,该打赢的仗依旧能打赢,如果反过来,把世袭门荫军功保举什么的都淘汰,让仅仅写出几篇好文章就平步青云的读书人来当家,还能这么顺风顺水吗?
忽必烈这位一手统一中原的帝王尚且如此,大元公司后世皇帝自然更不能免俗:他们上台,靠的是勋戚世家的拥护辅佐,有时朝政甚至会被权臣把持,反对他们的固然是皇族、贵族和功臣后代,支持他们的却仍是这些人。如果说,轰轰烈烈的忽必烈时代正当用人之际,“外人”被破格提拔的机会还大些,那么到了按部就班的时代,他们就更没啥用处了。
想一想就明白了: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正职几乎都委任给了“关系户”,倘若是一个浙江或福建籍的读书人,在元顺帝后至元六年(1340年)报名参加进士考试,他的命运会怎样?首先,这一年全国录取名额只有可怜的十八名(平均一个省摊不到两个),他考取的概率不会比买彩票高多少;其次,录取后即便考了第一名,也只有正六品出身,倘是第三名,就只有正八品(比县令还低两级)了;第三,由于“南人”只有第二副职可做,且即便这个第二副职也大多被“关系户”占据,这位考生很可能不得不挂职候补,或者去国子监学习。明朝开国功臣、朱元璋的头号谋士刘伯温是浙江青田人,他1333年中进士,候补了整整三年,才混了个江西高安县丞(副县长),五年后被排挤辞职,在家闷了五年,才又被委任了几个考官之类的小差事,一年后就混不下去再度在监察御史(相当于纪检委干部)上辞职,这次足足闷了十二年才因为开战又混上个参谋类职务(江浙行省元帅府都事),没过多久便又被排挤出去,已是六十四岁老人的他不得不一跺脚投了朱洪武。刘伯温才华出众,父亲、祖父两代又都当过元朝的官(虽说小点儿),他在元朝的官运尚且如此,其他进士可想而知。《元史》和《明史》记载了二十多名元朝进士的事迹,其中当上方面大员、建功立业的,只有余阙、田韦皋两人,且这两人一个是党项族,另一个是土家族,数量最多的汉族进士几乎都“县团级封顶”,以至于相当一批人最后都投入了造反者的大营—一句话,大元朝用不着这些“花瓶”。
“花瓶”的成本和代价
既然用不着,“花瓶”若弄了来,就只能糟蹋粮食:1341年,也就是元朝最后一次恢复科举后第二年,曾有报告称国子监学生太多,每人每天要花五两银子的伙食补贴不算,这些人还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经常吃西瓜不给钱……凡事都怕换位思考,当皇帝、大臣的每天养着批无所事事的大爷,觉得是糟蹋粮食,可若站在这些在国子监混日子的进士、举子角度上想想呢?学习那么辛苦,录取率那么低,能过“分数线”的,哪个不当自己是了不得的人才?好不容易考上了,却被晾在一边当“花瓶”,不知何时才是个头,他们不变成那副德行才怪!
招贤纳士,广取人才,当然是件好事,但这件好事要办好,就必须将之纳入全套用人机制当中,不但保证选拔出的都是有用之才,更要保证这些人都能人尽其用,不至于变成“花瓶”、摆设,否则就会变成劳民伤财的巨大浪费,也起不到真正的人才选拔效果。太平天国的领导层对开科取士十分热衷,刚刚占领了一座小小州城(永安州,今广西蒙山县)就举行了第一次考试,最热闹的时候一年仅全国性科考就有四次,录取率最高时竟超过百分之八十。可这些“大王”从骨子里不信任这些考出来的读书人,每年“批量生产”的状元、进士,大多被分配到机关,搞些抄抄写写的简单工作。折腾久了,真正的人才根本懒得出来应付,“脱颖而出”的几乎都是算命先生、还俗道士之类—冒杀头的风险去给您当“花瓶”,以为人家都是傻子吗?
若要招贤纳士,就要对这些慕名而来的人才有个统筹安排,照顾到他们的出路和进取心,让他们人尽其才,发展顺利,这对他们、对自己,都是件天大的好事。倘条件所限,做不到这些,那还不如干脆暂停,不去做这份劳民伤财的无用功。春秋五霸里最没用的那个宋襄公,吃败仗后不久,就听说大名鼎鼎的晋公子重耳,也就是后来的晋文公来投奔,他自知庙小容不下真神,送了笔丰厚的路费,客客气气把重耳一行送出境外,让人家投奔大国。这种做法就不失明智—就算没得到人才的帮助,却也不至于养个高价“花瓶”。
更麻烦的是,“花瓶”也是会碎的,一旦碎了,就会变成危险甚至致命的瓷碴、玻璃碴,让人吃不了兜着走。隋末占据洛阳,自称郑国皇帝的王世充,摆出礼贤下士的架势,招募了许多因政局动荡流离失所的文武干才,却浑不知怎样使用,只能一个个当做高价“花瓶”供起来。耗费巨大不说,这些人才还多半不领情:我们这么大能耐,投奔您为的是真刀真枪,拼出个锦绣前程,您这算什么,养宠物狗吗?结果等唐朝大军打来,“花瓶”们倒戈的倒戈,怠工的怠工,反倒起了拆台的作用。前面提到的大元公司,那些“花瓶”进士到了天下大乱时,许多都投奔了各地群雄,在奄奄一息的元公司躯体上狠狠捅了最后一刀子,不也是同样的道理吗?
“大牌小弟”的内外部能量
话说西晋末年兵荒马乱,有个叫司马睿的被从下邳撵到建邺(今南京)坐镇。这司马睿说起来也是西晋皇族,封为琅琊王,官拜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按现在的话说,就是南京军区司令员,算是个大官了。
可这位大官的威信值着实一般。两晋时最看重的是家庭出身,出身越高贵越招人待见。按说皇族这身份不低了,但司马睿却恰恰是特权阶层中的一个边缘人物:他是司马懿的重孙子,封王是沾了爷爷司马伷的光,跟西晋第一代皇帝司马炎不过远房叔侄,和当时的皇室则更是远得不能再远的远亲。如此蹩脚的贵族光环,在见惯大世面的建邺城贵族,和从北方逃难南下、树倒架子不倒的北方世家大族子弟看来,简直是不值一提。再看政治表现,这位公子哥儿好不容易捞到一次出彩机会,在乱哄哄的八王内讧中被派去讨伐成都王司马颖,结果给打得落花流水,连都城洛阳都不敢待,直接逃回封地去了。就这么个人跑到曾是东吴首都,当时也是东南第一重镇的建邺,能有人买账才怪。据史书上说,司马睿走马上任一个多月,连个登门递名片的都没有。
然而,不过几年光景,建邺城里不论土生土长的江南世家,还是血统高贵的北方流亡贵族,都争先恐后地推崇、追捧这个曾被他们嗤之以鼻的“垃圾股”司马睿,甚至不断怂恿他登上皇帝宝座(最终也的确成功了,司马睿就是东晋开国皇帝晋元帝)。素以顽固著称的两晋世家大族子弟们,何以有如此转变?
关键在于司马睿有个拿得出手的“小弟”—出身大名门琅琊王氏的王导。
这位王导不但出身高贵,而且是十四岁就被称为“有将相之气”的神童,他的叔伯兄弟王戎、王衍、王敦、王浑,不是执政三公就是一方雄镇,还个个是名流(王戎是“竹林七贤”中最年轻的一个,王衍号称“宁馨儿”,是当时品评天下名士的第一权威)。司马睿南下建邺,王导顶着“安东司马”的头衔,算是法定的司马睿头号高参。这位高参见情况不妙,就趁着上巳节街上行人多的时机,摆出军区司令的仪仗队,让司马睿在正当中车上坐着,自己跟堂弟王敦在旁边恭恭敬敬陪着,一趟街游下来,司马睿的人气值直线上升:那些江南望族,什么纪瞻、顾荣,见这份派头“咸惊惧,相率迎拜道左”。这几位是江南最有名有势的人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司马睿如此敬仰,上巳节满街乱窜的看热闹者,还有敢不敬仰的吗?
说穿了,纪瞻、顾荣敬仰的哪里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三流皇亲司马睿,而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的琅琊王导。对他们而言,既然王导都心甘情愿做某个人的“小弟”,那人不管是什么来头,一定是错不了的人物,怎么看都是一代伟人坯子了。
公司组织发展到一定阶段,或者遇到巨大的发展瓶颈、障碍的时候,成功整合外部资源、提高内部核心竞争力的关键,莫过于捏合一个有影响、有号召力的“小弟”团队,职业经理人也好,二、三股东也好,“大牌小弟”的内外部能量不容小觑。
晋文公重耳到处流亡的时候,落魄到经常饭都吃不饱,路过曹国时还被人家趁洗澡羞辱了一番。但也就在曹国,他却受到重臣僖负羁的款待。僖负羁之所以如此仗义,是觉得“重耳团队”是不折不扣的潜力股,打算做长线战略投资;而之所以有如此压宝式的政治赌博,是因为他太太偷窥之下觉得,虽然重耳是怎样的人看不大出来,他身边那些小弟可个个都不是平庸之辈。由此可见,“老大”自身的能力是一方面,“小弟”好不好也是关键,而一个“强势小弟”团队,其吸附力和杀伤性,又会远胜于单个的“强势小弟”。
压宝“小弟”其实也不容易:自己能力差、号召力低,却偏要招揽能力强、身份高的小弟,难度着实不小。像和尚出身的朱元璋,要拉大名士刘伯温入伙,就只能生磨硬拽、死缠烂打,折腾个三番五次才能勉强得手;《水浒传》里“文面小吏”宋江想收卢俊义、秦明这样的富豪大户、朝廷命官做“小弟”,就更是使出坑蒙拐骗、杀人放火的下三滥手段。虽说是小说,却也从一个侧面表明,拉一个比自己能力高、号召力强的“小弟”是多难—这路人等,不逼到某个份上,谁跟你这来路不明的大哥?
捆绑利益的核心要素
不过说实在的,水浒故事只能看看,不能当真:你把人全家害成那样,就算给你当小弟,心里也不定想点儿啥呢。那么,弱“大哥”到底如何能招揽强“小弟”?
首先,感情投资和志同道合十分重要。比如住在隆中的诸葛亮,其实在曹操、刘表和孙权等多处都有密切人际关系,加上居住在几大势力的交界,“工作意向”选择是很多元化的,之所以最终选定当时看来最不被看好的刘备,感情投缘是最关键的因素。中唐时号称“白衣宰相”的李泌,和唐肃宗李亨是从小投缘的同学、朋友、哥们儿,正是冲着这份投缘劲儿,他才会不离不弃地连着辅佐了肃宗、代宗、德宗这三个在唐朝绝对算不得出色(德宗甚至被认为比较低能)的皇帝,直到病死,连炼金丹做神仙的大志都荒废了。前面说到的王导,之所以力捧司马睿,也和他与后者是“发小”不无关系。
亲密关系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也不会谁的同学里都有两三个管夷吾、诸葛亮。“老大”吸引高档“小弟”效死力,更重要的是让对方领悟到你和你的团队具备独特的上升潜质,所缺的只是他这一枚关键棋子,而你又能把这枚关键棋子放到关键位置上。
南北朝西魏时,实际统治者宇文泰突然去世,接班人成为难题。当时幕僚中名望和能力最强的于谨,在审时度势下,突然当众向接班人之一宇文护跪拜,确立了后者实际上的领军地位。要知道,宇文护在宇文泰生前地位平平,逢年过节甚至要当众向于谨拜年,如今这一颠倒,震慑力可想而知。于谨之所以甘当“小弟”,正是在宇文护的暗示下,一眼看出了这个“潜力股”独一无二的上升潜质。
强“小弟”在弱“大哥”旗下安心工作,最重要的前提是互信。李泌之所以心甘情愿跟着老李家三代“弱领导”,而没有在那个天下大乱的时代生非分之想,或干脆躲进山里做神仙,看中的正是那三代人对他的绝对信任,他可以发脾气撂挑子,可以说皇帝老婆的是非,可以直言皇帝的战略眼光有问题,甚至可以在皇帝余怒未消之际,说他杀错了自己儿子,皇帝未必听,未必信,但绝对不会因为他说了这些不中听的话,便减少对他的信任。倘若没这份互信,这出戏便唱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