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没有互信,强“小弟”可是高危岗位:唐朝初年有个造反领袖徐元朗,起兵之后响应者寥寥,有人就告诉他,有个叫刘世彻的很有人望,您把他招来做“小弟”,人望就足够了。结果怎么样?刘世彻的人望让徐元朗心惊肉跳—你这么有人缘,我这领导还怎么做?于是,刘小弟死在徐大哥屠刀之下,而徐大哥和他的团队,最终也在众叛亲离下昙花一现。
此外,选择人气型“小弟”给自己贴金,还有两点注意事项。首先是不能选择野心型的,若其看重的不是你的饭碗,而是你的位子,麻烦就大了。司马睿选王导没错,可另一个“小弟”王敦就差点让他前功尽弃,若非“二王”相互克制,这东晋江山究竟姓司马还是姓王,还真是不好说。
其次,人气型“小弟”的人气必须“实用”。像王导,他“琅琊世族”、“世代公卿”的显赫家世,足以让北方流亡贵族和江南土豪归心,凝聚成一个足以偏安半壁江山的框架。如果这个人气是虚的、偏的,那么用了或许比不用还糟—洪秀全就用了个既可信又忠诚,而且很有知名度的“小弟”,即自己的族弟洪仁玕辅佐朝政,可这位大名鼎鼎的干王,名气主要在外国人,尤其外国传教士圈子里,太平天国的军民人等根本不认这个“空降”来的外人,洪秀全手下领兵的大将,更对这个不到一个月就从老百姓提拔到首相的皇亲国戚冷眼相看。这样的“贴金小弟”,就和勾魂小鬼没啥区别了。
究竟什么是“硬指标”
《老残游记》里面就赫然说过某些“清官”的可恨。在刘鹗看来,赃官“自知有病,不敢为非”,而清官自以为“我不要钱,何所不可”,因此“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更容易捅出娄子来。这话只说了一半,其实这类“清官”容易误大事,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享有的“清官”名声,令他们占据了社会道德的制高点,即便做领导的觉着用这人不合适,打算换一换、动一动,他们也能很容易地调动舆论、公众和社会资源,打出“动我就是打击正气打击道德”、“贪官步步高升清官处处遇阻真是世道黑暗”等等冠冕堂皇、让您反驳都无从下嘴的护身符,让自己可以继续在不合适的高位上祸害下去。
这本书虽是小说,但刘鹗本人就是当官的,里面提到的“反面典型”,却都是真人真事,比如书中提到的徐桐,是个清廉到了几乎有政治洁癖的人物,不但不贪财,不贪色,据说走在大街上,迎面走来个漂亮女人,他都会立即弄把扇子把脸遮住,以免一不小心动什么邪念,毁了一世清白。可这位老兄生在内忧外患、中国急需变法图强的清末,却偏长了个硬邦邦的花岗岩脑袋,对一切带“新”沾“洋”的事物都有一股“灭此朝食”的大无畏气概,更对国际法、国际惯例、强弱对比、地缘政治一窍不通。偏偏这样一个人物因为八股文章写得好,加上是“清官”,竟一路平步青云,当到正一品的大学士,管理起内政外交之类国家大事来。当时不是没人瞅出他不是那块料,建议让他挪个地方的人也不是没有,但诸如“贬斥清官是何居心”、“你想打击报复吗”之类的大帽子横飞之余,少数敢说话的很快被道德板砖砸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败下阵去。这位徐桐徐大爷安坐高位,志得意满,挑逗八国联军入侵,孱弱的清廷同时对八国宣战,又没有以一敌百、斩将擎旗的能耐,最终他的“最高领导”慈禧带着光绪一路啃窝头骑毛驴跑去西安,他自己则最终玩丢了一条性命。
谁都想用德才兼备的人,品德如果有问题,才能太强非但不是什么优点,反倒容易成为危险和不安定因素,这个道理一般人都明白。问题是,在一些关键性、需要非常和特殊才能的位置上,“胜任”和“不误事”是第一位的。如果能在“胜任”和“不误事”的人选中,找到一个作风清廉、道德无可指摘的,固然最好;倘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就必须先满足“才能上称职”这一“硬指标”再说。
曹操曾经连发三道“唯才是举令”,里面说得很清楚,像陈平又贪钱又好色,据说跟嫂子还不清不楚,却能用情报术和计谋搞垮项羽,又能凭自身人缘和能力平定诸吕之乱,保住刘家的江山社稷;吴起为当将军不惜杀死妻子,为谋个一官半职老母死了不回去奔丧,还到处花钱找门路,但他在鲁国当大将,鲁国就能以弱胜强,在魏国、楚国当大官,这两个国家就能称霸天下,不被强国觊觎。如果让那些在道德上名声赫赫,却缺乏担纲应变之才的人担负重任,最终不胜负荷,不但误国误民,那些“好人”自身也没法子“一生平安”。东汉末年,朝廷积贫积弱,打算提拔几个道德上可信、政治上可靠的名人到重要地方上担任要职,为朝廷看家护院,讨伐不听话的诸侯。其中被寄予厚望的,是派到幽州(今河北京津一带)的刘虞,此人不但德行纯正,还是皇亲国戚,操守上无可挑剔,可偏偏不具备乱世应变之才,结果这位肩负天下寄托的刘虞非但一事无成,还被部下公孙瓒算计了卿卿性命。
“清官”要的是什么
这种“清官难得”的情结由于和道德洁癖纠缠不休,很容易让决策者难下决断。比如辽朝圣宗耶律隆绪时候,有个大臣叫萧合卓,被任命为北院枢密使(相当于国防部部长),委以远征高丽的重任。许多有识之士都指出,此人没打过仗,根本不具备领兵才能,但皇帝却认为萧合卓是自己的老部下,清正廉明,作风正派,是绝对信得过的好干部,力排众议,把几万远征军交给他,结果他打了个大败仗,丢盔卸甲逃了回来。皇帝本来恼羞成怒,打算治他的罪,结果发现他“服食、仆马不加于旧”—依旧保持着艰苦朴素的清廉本色,于是非但没治罪,反倒大加慰问,继续重用。耶律隆绪不是不知道萧合卓这人没用,甚至在继续重用的同时,他还奖励了事先提醒“萧合卓不可重用”的几个大臣,可碰上“清廉”这张王牌,他便不由自主败下阵来,实在过不了“你这昏君,怎么敢连清官都排挤”这道德法庭的一关。
话说当年咸阳城外,范增劝项羽给刘邦摆鸿门宴时,罗列了刘邦的种种反常之处,其中之一,就是他进了咸阳一不贪财,二不贪色,而是约法三章,秋毫无犯,并认为这表明“此其志不在小”,也就是说,这位昔日的亭长想要得到的,远比金钱美女更多、更大,所以才对这些蝇头小利不屑一顾。某些“清官”其实并非真个“心灵清廉”,而是所求者大且长远,因此不得不暂且压抑局部的贪欲。刘邦谋求的是天下,因此尽管对咸阳的珠玉美人垂涎三尺,也不得不表现出高风亮节;隋炀帝杨广在当晋王时谋求的是太子之位,因此尽管内心充满欲望,却刻意粗茶淡饭、破衣烂衫,甚至小妾生了孩子也要故意藏着掖着。前面提到的那位萧合卓,大败而归,靠“两袖清风秀”保住荣华富贵后,“豪贵奔趋于门”,结结实实捞了一大票。《辽史·萧合卓传》记载称,这位“清官”北院枢密使一直当到咽气,临咽气前北府宰相萧朴来探病,问他有啥遗言。有道是人到临死话实诚,这位“清官”实话实说,我一死,坐我这位置的人准是您,到时候您可千万别提拔比自己能力强的人啊,否则位子就坐不长了—书上说“萧朴出而鄙之”,估计这位接班人心里想的多半是“敢情清官就这德行,我呸”。
“清官”当然可以用,甚至那些实际上别有想法的“忍耐型”清官也同样可以用,关键在于,当头的得明白两点:第一,清官为什么“清”,他真正图的是什么;第二,把这些清官搁在什么位置才能实现双赢,而不至于给自己留下危险的隐患。
“贪官”贪在何处
同样的道理,对“贪官”的“贪”,也要有个清醒的认识。大名鼎鼎的管仲就是个贪婪的家伙,他当初跟鲍叔牙合伙做买卖,出钱最少、分红最多,一起打仗冲锋在后、撤退在前,当了齐国执政大臣,更是享尽荣华富贵,车马、仪仗、财富、妻妾人数,都跟“大老板”齐桓公不相上下,连孔子都说他“器小”,认为他道德上有问题。但管仲所贪的不过是“福利待遇”一类枝节问题,对于齐桓公的大业而言并无大碍,相反,他的才能和勤勉却帮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为春秋五霸之首,可谓贪得少、贡献多,连对他道德颇有微词的孔子都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民到于今受其赐”,认为重用这样的“贪官”,好处远多于害处。
吴起为了在鲁国武将招聘会上脱颖而出,特意杀掉原籍鲁国敌国—齐国的太太,鲁国国君听说后觉得这人着实太那个了,不打算用,身边大臣指出,这位是个官迷,爱功名利禄胜过爱自己老婆,只要让他当官,他心满意足就会焕发出无穷干劲,否则他老婆丢了官还没当上,势必怀恨在心,投奔敌国以求重用。结果,捏着鼻子重用吴起的鲁国,以弱胜强击败齐国。
清廉或贪婪,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对的。唐太宗时的名臣岑文本曾经说,“使智使勇,使贪使愚,故智者乐立其功,勇者好行其志,贪者邀趋其利,愚者不计其死”,主张用人应该“必收所长而弃所短”。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知道所用之人的长短,以及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收长弃短”。
冯道的“靠谱”与“不靠谱”
许多后世史学家,如欧阳修、司马光等,对那个一生中在五个国家、八姓王朝、十三个皇帝手下当过大官,临死前还得意扬扬自称“长乐老”的冯道冯老先生颇不以为然,说他“不以廉耻为何物”,甚至把他称为“奸臣之尤”。
可这位“大奸臣”第一次亮相,就是在昙花一现的“大燕皇帝”刘守光手下犯颜直谏,劝阻这位不知深浅的野心家对邻居妄动刀兵,此后他曾劝说后唐明宗轻徭薄赋,也曾力阻攻进汴梁灭掉后晋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继续烧杀劫掠,还曾在后汉朝设法保护秉公执法的地方官员。即便对他不以为然的多数史学家、评论家,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奸臣之尤”虽然跳槽临界点低了点,但每到一个新“公司”,却的确敬业爱岗且能力突出。
冯道这个幕僚出身的大公务员、大知识分子,其实属于不折不扣的“职业经理人”。这种人对于专业、对于工作都是十分靠谱的,能力强,责任心重,兢兢业业,且不管出多大事都能坚守既定目标不动摇。
但他们对于雇佣自己的雇主却颇不靠谱:你和他不合拍,他可不会“文死谏,武死战”,而是会来个工资照领,主意不出,“闷声大发财”;你怠慢了他,他也不会如那些“忠狗型”属下那般不计委屈恋栈不去,而是如家猫那样,要么三心二意混吃等死,要么寻机溜号再觅雇主,若真有合适的“猎头”,他是绝对不会在意换个饭碗的,而且绝对会同样表现出专长与责任心,一如在老东家时那样。
冯道之所以成为这类“职业经理人”,关键原因有二,首先是他处在唐末和五代十国的乱世,天下四分五裂,当时的形势正如一位叫安从荣的土皇帝所言,“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而“兵强马壮”的又不是一个两个,短短五十三年里朝代更迭了五六回,皇帝出了差不多一百个,在这种形势下,当忠臣的门槛未免过高了些。“死忠”本就是忠臣中的极品,“去死的忠臣”自然更是物以稀为贵,特别注意表彰“死忠”行为的《新五代史》,“死节”的传主只有三位,加上档次稍低的“死事”传主,一共区区十八位。换言之,那年头的“死忠”,比同一时代皇帝总数还少了很多。大多数没那么高“觉悟”的人,自然会把当官看做一种职业,而非一种使命,卖力可以,卖命则恕不奉陪。
其次,在那乱哄哄的年代里,他的确是难得的人才,不光学问好,还懂政治、军事、法律,懂得人情世故和民生疾苦,不仅坐得书斋,也看得卷宗,做得业务,这样的“应聘者”,不论哪个朝廷公司、哪位皇帝,那都是乐意接纳的。
不好当的“雇主”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凡到了各派势力相持不下的时候,这种靠本事不靠忠诚吃饭的“职业经理人”就会大行其道。像春秋战国时候,商鞅、吴起、苏秦、张仪、乐毅、廉颇、公孙敖……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都曾先后为两家,甚至更多的“雇主”效力;三国时有先后“转会”刘璋、刘备、曹操的黄权,在刘备和孙权手下都获得重用的郝普、潘濬;十六国和南北朝时有尽心尽力辅佐过苻坚、姚苌这对冤家对头的权翼,为桓玄和刘裕这对死敌先后出过大力的胡藩……
要知道,越是竞争激烈的环境,人才的重要性就越迫切,“忠诚”固然也是很急需的人才属性,但在这种高风险环境下,“真忠”注定损耗严重,而“转会”几次却仍高喊“忠字当先”的主儿,脑袋稍清醒的雇主也断乎不敢太相信其“忠诚”的含金量,与之相比,“能力”、“专业”这些同样宝贵的人才属性就好分辨得多了,行不行的,找个合适的“实习”岗位,是骡子是马,一遛不知道,多遛几次也便一清二楚了。
不过,“职业经理人”的成因,并非只有“乱世”,“多势力对峙”这一条。古今中外都有很多时候,明面上的“老板”并不能掌握全部用人话语权,“雇员”的饭碗并非纯系来自“雇主”,而有其他因素掺杂,那么这类雇员中就会有很多人,本能地把那真正的权力、地位来源当做忠诚对象,而并不把帝王及其江山社稷太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