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光和白修洁开始得快,结束得也快。就像肌肉注射。
其实马光挺喜欢肌肉注射的。因为这,感冒发烧也成了一种幸福体验。
那个学期快放暑假时,马光被系里找去谈话。他们编的那份小报,内容上有问题。马光作为主要作者,属于被批评的对象。结果是,文学社和社报虽然被允许继续存在,但几个骨干成员却都写了反省材料。
因为有白修洁,这事并未使他受到多大打击。他也尽情把自己沉溺到她的身体里去。他不知道人的身体里竟会蕴藏着如此巨大的激情。那段时间,他天天想着她的身体,似乎人世间只有那么一件事最值得去做。他脱胎换骨地成长,成为一个新人。他已很久没头痛了,这期间只有几次胃不舒服。不过跟头痛相比,胃痛实在不算什么。他的胃在读中学时就不好,刚吃完饭就饿。他以为是身体需求量大,就拼命吃。有一次班里聚餐,十来个人一桌,大家的筷子调匙一齐上,好不热闹。后来大家停了下来,整个空间也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还在那里吧嗒着嘴巴,发出很大的声响。他猛一抬头,发现大家都在望着他。
转眼又是暑假,他回到了老家。若没什么要紧的农事,他就躲在房间里读书写作。除了做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他还写了一部诗剧。像是有无数个自己在里面激辩或独白。但不管怎样,总有一个美丽女人使他们安静和喜悦起来。蚊子在他大腿和脖子上叮出了一个个大包,仿佛是激辩后的战场。到了晚上,他干脆拿一盏油灯躲到蚊帐里看书。时间长了,蚊帐都被熏黑了,早上起来鼻孔发痒,一摸,指尖一团灰黑。这个暑假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难忍身体的躁动。他只有在日记里继续给她写信。他的行李箱里,放着几小瓶茶色玻璃瓶药片,里面有银翘片、阿司匹林、SMZ和萘啶酸等。是她在放假前给他的。还有一瓶花露水,是特意让他防蚊虫叮咬的。他不舍得用,想她的时候,拿出来闻闻。她喜欢在手帕和内衣上洒些花露水,初夏的那些晚上,她的房间里总弥漫着花露水那温暖而湿润的香气,他一次次在其中沉醉。不管过去多少年,对于他来说,这几样东西永远归她所有。他永远记得银翘片专治感冒,阿司匹林用于退烧,SMZ对付扁桃体发炎,萘啶酸对付腹泻。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出现上述疾病时,他总是习惯性地用这几种药。而无论在哪里,他一闻到花露水的香气,就会马上想起她来。虽然,发生了后来的事。
那天,他忽然有了去市里的机会。一个堂兄要到市里去办一件急事,不熟路,要他一起去。他盘算着等堂兄办完事,他可以去学校看看。路途遥远,他们要在市里的旅社过夜,他有充足的时间。其实他这次不一定能见到她,放假前她说自己要去部队探亲,要到八月底才能回来。到了市里,已经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在小摊上吃了炒粉(市里的炒粉很有名),找了间旅社把堂兄安顿好,他说要去找个市里的同学,就直奔学校来了。街两旁华灯初上,他心中满是惆怅。没有她的城市,他感觉像是一座空城,但他仍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他大口呼吸着,似乎每一处仍弥漫着她的气息。暑假里校园一片空旷,操场边长满了杂草,有人在寂寞地投篮,大概是哪位年轻老师。家属区倒还是那么热闹,有收音机和电视的声音传出(他在她家里的电视里看过《悲惨世界》和《杜十娘》)。还有炒菜的声音。他一抬头,忽然望见她的窗子亮着灯。他揉揉眼睛,真的,窗前还晾着她的衣服。他很熟悉的那两件衣服。他吸了吸鼻子,心跳到了嗓子眼,堵在那里,让他喘不过气来。莫非她提前回来了?他屏住呼吸一阵小跑。她肯定还开着纱门,她的身影在里面若隐若现。她肯定想不到他这时候出现,会惊讶得合不拢嘴。有一次,他忘乎所以,刚想张嘴喊什么,就被她用嘴巴紧紧堵住。现在他也要这么做。
然而他没有看到那扇淡绿色的纱门(它使得里面看上去像是仙境),只看到包了铁皮的门紧关着。不过这又要什么紧,他敲门就是了。他举起手,忽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紧接着,她咯咯笑了起来。然后是一阵低吟和窃窃私语。
他脑袋嗡的一声,心在缩紧,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咬。一股嫉妒、失落、被欺骗和抛弃的苦味从牙缝中渗出。他费力地吞了口唾沫,真想一脚踹开门闯进去,跟他们同归于尽。他不知道那是谁,但肯定不是她丈夫。放假前,他看过她的车票。她托一个熟人从铁路部门内部拿到的。刚才也没有望见窗台上有男人的衣服。如果是她丈夫,窗台上不可能没有他的漂得很白的衣服(她曾跟他说过,她那当军官的丈夫很爱整洁,哪怕是大热天也把衣领扣得紧紧的,衬衫从来都是自己洗,而且要用漂白粉)。
他满含泪水,心想卢梭当年亦有此遭遇。只是不知道现在跟她在一起的,是管家还是理发师。是的,他要像卢梭离开华伦夫人一样离开她了。他慢慢下了楼。在转弯处,他回过头来,无比留恋地望了一眼那扇铁皮包着的门。他有点惊讶自己的冷静。然而到了楼下,一阵剧烈的头痛猛然攥紧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痛得更厉害。他蹲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她的声音被楼道扩大送到了他耳边。他吃了一惊。正惶惑间,见一个男人下了楼。那人到树下找出自己的自行车,开了锁,推出来,朝楼上挥了挥手。他认出来,那是比他高一届的一个同学,曾经担任过学生会的生活部长,家住市区,今年暑假刚毕业。那时每到周末,他就骑着自行车带女同学到外面去玩。马光在医务室也碰到过他,每次都是看到他来开伤湿止痛膏。他是校篮球队的,经常穿着带白色线条的运动服在那里腾挪跳跃。
马光头痛欲裂。他跑出学校,在大街上跌跌撞撞。回到旅社,堂兄看他脸色,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没什么,老毛病。他扑到在床上。其实他挺感激头痛,它塞满了他大脑,让他不能想别的。堂兄问他要不要吃药,他这才想起明天还要带堂兄去办事,可这么晚了,到哪里去买药呢?他记起包里还带了一瓶她给他的萘啶酸。他吃东西容易坏肚子,不管是学校的食堂还是外面的小餐馆。他跟她讲过不少乡下的趣事,说他在家里吃东西从不坏肚子,怎么到了城里,反而容易坏了呢?她拍了拍他的肚子,说,说明它有文化了嘛。
这时候想起往事无疑倍觉屈辱。为了报复她似的,他拿出那个药瓶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吃了几粒。那样子,像是在作践她的药,抑或作践自己的头痛。
奇怪的是,头痛竟然好了。
似乎悲剧一下子变成了喜剧,他想,她肯定不能解释,为什么治疗肠炎的药,能治好他的头痛。想到自己给她乃至整个医学界出了一个难题,他免不了有些高兴起来,似乎又一下子把喜剧变成了正剧。
像是跟自己做恶作剧。那个暑假,后来又头痛了几次,他先吃了两片阿司匹林,竟然好了。下一次又吃了两片胃炎平,居然也好了。也就是说,只要是药,都能治好他的头痛。就像医生不知他为什么头痛,现在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不痛。他不禁跟头痛捉起迷藏来。明知道吃药就好,他偏偏不吃。他要尽情折磨一下他的头痛,让自己昏睡,反胃,甚至厌世(他已经洞悉了头痛和厌世之间的内在联系)。当然,最后是极度饥渴地抓起什么药片,他可以不用水就能咽下。更多的时候,他是把药片嚼碎,让它的苦味药味在舌头上弥漫,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