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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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要是没有老安,马光的人生也许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安力真是省城人,在他们这个地方插队了好几年。跟他同来插队的,有的人回城当了工人,有的人跟农民结了婚生了孩子,在农村真正落了户,只有极少数几个参加了刚恢复不久的高考,进入了大学。刚开始他跟安力真这样的同学也是有隔膜的,他们老是说他是个小娃娃,什么也不懂。尤其是他们还喜欢开那些男男女女的玩笑。毕竟,他们中,有的都结婚生孩子了。他们互相称呼起来,也总在姓氏前面加一个“老”字。安力真虽然还是单身,但跟班上几个女生打得火热,温柔起来他可以陪她们去学校门口的小店里买零用品零食,但更多的时候是板着脸训斥她们,说她们头发长见识短。但越这样她们越喜欢他,都为他着迷。老安对男生的批评更是不留情面。有一次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你们这些人,我看,以后也就马光有出息。

马光吓了一跳,当然更多的是受宠若惊。虽然同住一个宿舍,但刚开始交流不多。他甚至暗暗有些讨厌老安的流气和嫉妒他在异性面前的如鱼得水。常来找老安的是跟他在一个地方插过队的几个人。他们像是一个坚实的堡垒,其他人很难进入。老安在宿舍里基本上不看书。他喜欢跟人聊天,有时候还找几个人来打打扑克。这时马光便有些愤怒和委屈地离开宿舍到别的地方去读书。说实话,他几乎不知道老安是在什么时间和地点看书的,他从未在图书馆或其他大家都习惯去读书的那几个地方见到过老安。但老安明显又是读了很多书的,甚至比系里那几个老师读的还多,因为他在课堂上的发言或诘问常常让老师无言以对或目瞪口呆。老安行踪诡秘,经常不在宿舍,有时连常来找他玩的那几个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等你不注意的时候他又忽然从什么地方蹦了出来,继续大家看得到的那些生活。现在,老安凭什么说他会是全班同学里最有出息的(不知道是否包括老安本人)?

不过他还是很感动。这是很高的评价啊,至少也是一种鼓励。那天,宿舍里只有他和老安两个人,老安看着他,忽然说,马光,有些书,你可以不读。

当时他正在看一本外国小说。那本书名气很大,尤其是女生,看得泪眼婆娑的。冲着它的名气,他也到图书馆借了来。但读了十几页,还是没感觉。与之类似的还有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文学史上说许多青年人读了之后纷纷效仿维特,举枪自杀,以致他在阅读之前还鼓了好一会儿勇气。

既然老安说到这个问题,他正好可以请教一下。

老安指着那本外国小说,说,这本书,顶多算个三流小说。读书不能光看文学史,那些把小草当成大树的事情,它们干得不少。

老安说,将来他要编一本他个人眼里的文学史。

马光还没听谁讲过这样的话。

他第一次读到老安的文章,是刊登在社报上的《没有偷懒者就不会有社会进步》。文风幽默活泼,让人耳目一新。老安从插队时干农活写起,说他每次车水都昏昏欲睡,小知识分子的恶习怎么也改造不好。一想起自己用的农具,还是一两千年前诸葛亮发明的,他就深感屈辱。作为反抗,他只有消极怠工,转而又想到,人类许多发明创造的动机,是因为对现实不满。因为不愿走路,才发明了汽车,因为想省力气,才要搞机械化。偷懒看似贬义,其实包含着积极的态度和精神。偷懒的人都爱叛逆,爱想入非非。而这两点,正是推动社会进步的两个轮子。

马光立时有了共鸣。如果说他以前一直在反叛,反叛,但就像那时候逃学,逃出去之后反而无所事事,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有什么可干,那么现在,老安给他指出了方向和目标。

老安说,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我看好你,你应该多读有价值的书,什么时候,我给你开个书单吧。

他有点紧张,不知道老安还观察到了他的什么。他鼓足勇气问道,老安,平时也没见你看书,你究竟是怎么读了那么多的书呢?

老安说,很多书他在插队前就偷偷读了。他父亲是省某文化单位图书室的管理员,在那些书被当作毒草烧掉时,他利用住在大院里的有利条件,偷了不少藏在家里。细想起来,还真的该感谢父亲,感谢他是一个图书管理员,也仅仅是一个图书管理员,不然,无论是干行政还是干业务,都难逃厄运。大院里的那些文化人很多都倒霉了,有的人被逼上吊,有的人惨死在乡下。世界就是这样,悲剧里面也有喜剧。父亲读了很多书,有很高的鉴赏力,但他从来不动笔。如果他动了笔,说不定比大院里那些写《××风云》《××战斗记》的家伙强,那他也注定会更倒霉。父亲不但自己不写,也不许他接触这些。他把偷回来的书藏在床底下。有一回被父亲发现了,父亲把他狠狠揍了一顿。但父亲越不让他干什么,他便越要干什么。他后来找到一个藏书的好地方,那就是父亲单位二楼会议厅的那个主席台。现在那里天天开批斗会,主席台的桌面两边都拖着长长的红绒布,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谁也不会想到批斗大会的主席台下面竟然藏着那么多的“毒草”。会议厅的大门,即使不锁,不开会的时候也没人敢进去,里面阴森森的,许多人经过那里都唯恐避之不及。“毒草”放在那里最安全,他要看的时候,就去拿一本,并做了巧妙的伪装,把官方钦定读物的封皮撕下来,粘在这本书上。就像戏台上人物的脸谱。他准备好的常用脸谱除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和《毛泽东选集》,还有《鲁迅全集》。他很奇怪,为什么鲁迅的书没禁,不过也幸亏他的书没有禁。插队的时候,他堂而皇之地带了一套《鲁迅全集》,又在行李里塞了其他的书。他就在鲁迅的掩护下,读了许多当时根本不能读的书。

马光说,有时候别人找不到你,是不是躲到什么地方读书去了,怎么从来没在图书馆看到你呢?

老安说,这个图书馆里没什么书,我到市图书馆去了,那里有最新出版的书籍,下次你也跟我去吧,只要办个证,就可以借到很多好书。

马光便跟老安去了市图书馆。在那里差不多借了一学期的书,学校图书馆才慢慢进了些新书。卢梭的书就是老安向他推荐的。

老安说,你一定要读卢梭。

一个周末,老安带他去市里的新华书店。他们买了几本书。出来后,他发现老安手里多了一本。他说,刚才付款时好像没看到这本啊。老安神秘一笑,说,这本书是他放在衣袋里偷出来的。他大惊失色,说这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得了。老安说,既然打算做,就不能被人发现。老安又说,你别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你刚才说的话表明,你也想这么做,只是怕人家发现,对吧?他想了想,的确是这样。看到好书,头一个念头就是想据为己有。看来真像孔乙己说的,窃书,读书人的事,不能算偷。其实他以前也干过这样的事,那还是读初中的时候,一个炎热的午后,老师戴着值日的红袖章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窥视着走来走去。他忽然觉得集体午睡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便瞅了个空子逃了出去。逃出去之后才发现无处藏身,白花花的日头晒得地面发烫,他只好掉转头朝镇街上走。只见两旁的店铺敞着大门,店员赤条条地在门边的躺椅上睡得像死了一样,他沿着墙根漫无目的地游荡,忽然来到了书店门口,里面光线很暗,一股莫名的阴凉之气扑面而来,像是与众不同。几天前他看到过一本书,进了书店,他急急奔向柜台,还好,书在那里。他叫了一声店主,没人答应,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答应。鬼使神差的,他忽然扑到玻璃柜台上,从反面抽出那本书,飞快地跑掉了。其熟练程度,仿佛是一个老手。因为那本书,他很长一段时间提心吊胆,听到操场上有什么动静,便心惊肉跳,以为是来抓他的。刚才有那么一刹那,他恍惚以为偷书的不是老安而是他自己。

这使得他在内心里和老安更加亲近起来。

时间长了,他发现老安在这方面有点病态。别看他平时不卑不亢,说话直来直去,没有道理的话经他的嘴说出来也理直气壮,但到了书店,老安立时像换了个人。像被什么魔障控制住了,既形容猥琐又目光炯炯,既魂不守舍又执着坚定。只有在决定朝哪本书下手并把它藏到最稳妥的位置,他才会平静下来,然后很从容地付款,离开。

老安说,他这个毛病大概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看到一本好书头一个念头就是想怎么把它藏起来不让人发现。这似乎成了一个有趣的游戏,让他上瘾,产生依赖。马光注意观察了好几次,可始终无法知道老安究竟是怎么把它带出来的。老安说他自己也不清楚,当他朝某本书下手的时候,就像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牵引和操纵着,开始了梦游。

有天晚上,马光闭上眼,但很久没睡着。后来忽然感觉老安在对面的铺上晃动起来。他下铺的同学请假回家了,马光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此后他又有几次留心窥视到老安的这些时刻。让他惊讶的是,老安像是在做生物实验,每一套程序都有条不紊。有一次,老安收拾完毕,忽然发现他在假寐。

第二天,老安说,你小子,昨晚装得挺像。

他说,我很奇怪,你在进行此事时,居然也那么有条不紊。

老安说,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又不是做贼,怕什么。要大禹治水,不要讳疾忌医。

他说,你把生理问题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了。

老安说,恰恰相反,我这是把形而上的问题还原到形而下,像你那样,有什么好。

他想,老安说的对,这件事使他觉得自己更衰弱了,而且他觉得自己的习惯性头痛,跟这件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记起来,他的第一次头痛,正跟这个有关。那年他才八岁,无意中碰到了身体的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