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日为诗学研究会讲演
今日承诗学研究会嘱托讲演,可惜我文学素养很浅薄,不能有甚么新贡献,只好把咱们家里老古董搬出来和诸君摩挲一番,题目是“情圣杜甫”。在讲演本题以前,有两段话应该简单说明:
第一,新事物固然可爱,老古董也不可轻轻抹煞。内中艺术的古董,尤为有特殊价值。因为艺术是情感的表现,情感是不受进化法则支配的。不能说现代人的情感一定比古人优美,所以不能说现代人的艺术一定比古人进步。
第二,用文字表出来的艺术——如诗词、歌剧、小说等类,多少总含有几分国民的性质。因为现在人类语言未能统一,无论何国的作家,总须用本国语言文字做工具,这副工具操练得不纯熟,纵然有很丰富高妙的思想,也不能成为艺术的表现。
我根据这两种理由,希望现代研究文学的青年,对于本国二千年来的名家作品,着实费一番工夫去赏会他,那么,杜工部自然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
杜工部被后人上他徽号叫做“诗圣”。诗怎么样才算“圣”,标准很难确定,我们也不必轻轻附和。我以为工部最少可以当得起情圣的徽号。因为他的情感的内容,是极丰富的,极真实的,极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极熟练,能鞭辟到最深处,能将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样子,能像电气一般,一振一荡的打到别人的心弦上,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没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圣。
我们研究杜工部,先要把他所生的时代和他一生经历略叙梗概,看出他整个的人格。两晋六朝几百年间,可以说是中国民族混成时代,中原被异族侵入,搀杂许多新民族的血;江南则因中原旧家次第迁渡,把原住民的文化提高了。当时文艺上南北派的痕迹显然,北派真率悲壮,南派整齐柔婉,在古乐府里头,最可以看出这分野。唐朝民族化合作用,经过完成了,政治上统一,影响及于文艺,自然会把两派特性合冶一炉,形成大民族的新美。初唐是黎明时代,盛唐正是成熟时代。内中玄宗开元间四十年太平,正孕育出中国艺术史上黄金时代。到天宝之乱,黄金忽变为黑灰,时事变迁之剧,未有其比。
当时蕴蓄深厚的文学界,受了这种激刺,益发波澜壮阔。杜工部正是这个时代的骄儿。他是河南人,生当玄宗开元之初。早年漫游四方,大河以北都有他足迹,同时大文学家李太白、高达夫,都是他的挚友。中年值安禄山之乱,从贼中逃出,跑到甘肃的灵武谒见肃宗,补了个“拾遗”的官。不久告假回家,又碰着饥荒,在陕西的同谷县几乎饿死。后来流落到四川,依一位故人严武。严武死后,四川又乱,他避难到湖南,在路上死了。他有两位兄弟一位妹子,都因乱离难得见面。他和他的夫人也常常隔离,他一个小儿子,因饥荒饿死,两个大儿子,晚年跟着他在四川。他一生简单的经历,大略如此。
他是一位极热肠的人,又是一位极有脾气的人。从小便心高气傲,不肯趋承人。
他的诗道:“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奉先咏怀》)
又说:“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赠韦左丞》)
可以见他的气概。严武做四川节度,他当无家可归的时候去投奔他,然而一点不肯趋承将就,相传有好几回冲撞严武,几乎严武容他不下哩。他集中有一首诗,可以当他人格的象征:“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言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茆屋。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佳人》)
这位佳人,身分是非常名贵的,境遇是非常可怜的,情绪是非常温厚的,性格是非常高抗的,这便是他本人自己的写照。
他是个富于同情心的人。他有两句诗:“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奉先咏怀》)这不是瞎吹的话,在他的作品中,到处可以证明。这首诗底下便有两段说:“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同上)又说:“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同上)这种诗几乎纯是现代社会党的口吻。他做这诗的时候,正是唐朝黄金时代,全国人正在被镜里雾里的太平景象醉倒了。这种景象映到他的眼中,却有无限悲哀。
他的眼光,常常注视到社会最下层,这一层的可怜人那些状况,别人看不出,他都看出;他们的情绪,别人传不出,他都传出。他著名的作品“三吏”、“三别”,便是那时代社会状况最真实的影戏片,《垂老别》的:“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熟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新安吏》的:“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石壕吏》的:“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这些诗是要作者的精神和那所写之人的精神并合为一,才能做出。他所写的是否他亲闻亲见的事实,抑或他脑中创造的影像,且不管他,总之他做这首《垂老别》时,他已经化身做那位六七十岁拖去当兵的老头子;做这首《石壕吏》时,他已经化身做那位儿女死绝衣食不给的老太婆,所以他说的话,完全和他们自己说一样。
他还有《戏呈吴郎》一首七律,那上半首是:“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家贫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这首诗,以诗论,并没什么好处,但叙当时一件琐碎实事——一位很可怜的邻舍妇人偷他的枣子吃,因那人的惶恐,把作者的同情心引起了。这也是他注意下层社会的证据。
有一首《缚鸡行》,表出他对于生物的泛爱,而且很含些哲理:“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人厌鸡食虫蚁,未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时了,注目寒江倚山阁。”
有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结尾几句说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被冻死亦足。”有人批评他是名士说大话,但据我看来,此老确有这种胸襟,因为他对于下层社会的痛苦看得真切,所以常把他们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
他对于一般人如此多情,对于自己有关系的人,更不待说了。我们试看他对朋友:那位因陷贼贬做台州司户的郑虔,他有诗送他道:“……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又有诗怀他道:“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那位因附永王璘造反长流夜郎的李白,他有诗梦他道:“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厉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毋使蛟龙得。”(《梦李白》二首之一)这些诗不是寻常应酬话,他实在拿郑、李等人当一个朋友,对于他们的境遇,所感痛苦和自己亲受一样,所以做出来的诗句句都带血带泪。
他集中想念他兄弟和妹子的诗,前后有二十来首,处处至性流露。最沉痛的如《同谷七歌》中:“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前飞驾鹅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旁。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没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
他自己直系的小家庭,光景是很困苦的,爱情却是很秾挚的。他早年有一首思家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月夜》)这种缘情旖旎之作,在集中很少见。但这一首已可证明工部是一位温柔细腻的人。他到中年以后,遭值多难,家属离合,经过不少的酸苦。乱前他回家一次,小的儿子饿死了。他的诗道:“……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奉先咏怀》)乱后和家族隔绝,有一首诗:“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述怀》)其后从贼中逃归,得和家族团聚,他有好几首诗写那时候的光景,《羌村三首》中的第一首:“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