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欷歔。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北征》里头的一段:“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呜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老夫情怀恶,呕咽卧数日。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其后挈眷避乱,路上很苦。他有诗追叙那时情况道:“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
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牵攀。……”(《彭衙行》)他合家避乱到同谷县山中,又遇着饥荒,靠草根木皮活命,在他困苦的全生涯中,当以这时候为最甚。他的诗说:“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同谷七歌》之二)以上所举各诗写他自己家庭状况,我替他起个名字叫做“半写实派”。他处处把自己主观的情感暴露,原不算写实派的作法。但如《羌村》、《北征》等篇,多用第三者客观的资格,描写所观察得来的环境和别人情感,从极琐碎的断片详密刻画,确是近世写实派用的方法,所以可叫做半写实。这种作法,在中国文学界上,虽不敢说是杜工部首创,却可以说是杜工部用得最多而最妙。从前古乐府里头,虽然有些,但不如工部之描写入微。这类诗的好处,在真事愈写得详,真情愈发得透。我们熟读他,可以理会得“真即是美”的道理。
杜工部的“忠君爱国”,前人恭维他的很多,不用我再添话。他集中对于时事痛哭流涕的作品,差不多占四分之一,若把他分类研究起来,不惟在文学上有价值,而且在史料上有绝大价值。为时间所限,恕我不征引了。内中价值最大者,在能确实描写出社会状况,及能确实讴吟出时代心理。刚才举出半写实派的几首诗,是集中最通用的作法,此外还有许多是纯写实的。试举他几首:“献凯日继踵,两蕃静无虞。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越裳与楚练,照耀舆台躯。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后出塞五首》之四)读这些诗,令人立刻联想到现在军阀的豪奢专横——尤其逼肖奉直战争前张作霖的状况。
最妙处是不著一个字批评,但把客观事实直写,自然会令读者叹气或瞪眼。又如《丽人行》那首七古,全首将近二百字的长篇,完全立在第三者地位观察事实。从“三月三日天气新”,到“青鸟飞去衔红巾”,占全首二十六句中之二十四句,只是极力铺叙那种豪奢热闹情状,不惟字面上没有讥刺痕迹,连骨子里头也没有。直至结尾两句“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算是把主意一逗,但依然不著议论,完全让读者自去批评。这种可以说讽刺文学中之最高技术。因为人类对于某种社会现象之批评,自有共同心理,作家只要把那现象写得真切,自然会使读者心理起反应,若把读者心中要说的话,作者先替他倾吐无余,那便索然寡味了。杜工部这类诗,比白香山“新乐府”高一筹,所争就在此。《石壕吏》、《垂老别》诸篇,所用技术,都是此类。
工部的写实诗,什有九属于讽刺类。不独工部为然,近代欧洲写实文学,那一家不是专写社会黑暗方面呢?但杜集中用写实法写社会优美方面的亦不是没有。如《遭田父泥饮》那篇:“步屧随春风,村村自花柳。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回头指大男,‘渠是弓弩手,名在飞骑籍,长番岁时久。前日放营农,辛苦救衰朽。差科死则已,誓不举家走。今年大作社,拾遗能住否?’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这首诗把乡下老百姓极粹美的真性情,一齐活现。你看他父子夫妇间何等亲热;对于国家的义务心何等郑重;对于社交,何等爽快何等恳切。我们若把这首诗当个画题,可以把篇中各人的心理从面孔上传出,便成了一幅绝好的风俗画。我们须知道:杜集中关于时事的诗,以这类为最上乘。
工部写情,能将许多性质不同的情绪,归拢在一篇中,而得调和之美。例如《北征》篇,大体算是忧时之作。然而“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以下一段,纯是玩赏天然之美。“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以下一段,凭吊往事。“况我堕胡尘”以下一大段,纯写家庭实况,忽然而悲,忽然而喜。“至尊尚蒙尘”以下一段,正面感慨时事,一面盼望内乱速平,一面又忧虑到凭藉回鹘外力的危险。“忆昨狼狈初”以下到篇末,把过去的事实,一齐涌到心上。像这许多杂乱情绪迸在一篇,调和得恰可,非有绝大力量不能。
工部写情,往往愈拶愈紧,愈转愈深,像《哀王孙》那篇,几乎一句一意,试将现行新符号去点读他,差不多每句都须用“。”符或“;”符。他的情感,像一堆乱石,突兀在胸中,断断续续的吐出,从无条理中见条理,真极文章之能事。
工部写情,有时又淋漓尽致一口气说出,如八股家评语所谓“大开大合”。这种类不以曲折见长,然亦能极其美。集中模范的作品,如《忆昔行》第二首,从“忆昔开元全盛日”起到“叔孙礼乐萧何律”止,极力追述从前太平景象,从社会道德上赞美,令意义格外深厚。自“岂闻一缣直万钱”到“复恐初从乱离说”,翻过来说现在乱离景象,两两比对,令读者胆战肉跃。
工部还有一种特别技能,几乎可以说别人学不到。他最能用极简的语句,包括无限情绪,写得极深刻。如《喜达行在所三首》中第三首的头两句:“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仅仅十个字,把十个月内虎口余生的甜酸苦辣都写出来,这是何等魄力。又如前文所引《述怀》篇的“反畏消息来”五个字,写乱离中担心家中情状,真是惊心动魄。又如《垂老别》里头:“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死是早已安排定了,只好拿期限长些作安慰[ 原文是写老妻送行时语——作者原注。
],这是何等沉痛。又如前文所引的:“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明明知道他绝对不得归了,让一步虽得归,已经万事不堪回首。此外如“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送远》)“万方同一概,吾道竟何之。”(《秦州杂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阳楼》)“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公安送韦二少府》)之类,都是用极少的字表极复杂极深刻的情绪,他是用洗炼工夫用得极到家,所以说“语不惊人死不休”,此其所以为文学家的文学。
悲哀愁闷的情感易写,欢喜的情感难写。古今作家中,能将喜情写得逼真的,除却杜集《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外,怕没有第二首。那诗道:“剑外忽闻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结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那种手舞足蹈情形,从心坎上奔迸而出,我说他和古乐府的《公无渡河》是同一样笔法。彼是写忽然剧变的悲情,此是写忽然剧变的喜情,都是用快光镜照相照得的。
工部流连风景的诗比较少,但每有所作,一定于所咏的景物观察入微。便把那景物做象征,从里头印出情绪。如“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倦夜》)题目是“倦夜”,景物从初夜写到中夜后夜,是独自一个人有心事,睡不着,疲倦无聊中所看出的光景、所写环境,句句和心理反应。又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虽然只是写景,却有一位老病独客秋天登高的人在里头。便不读下文“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两句,已经如见其人了。又如“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从寂寞的环境上领略出很空阔很自由的趣味。末两句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把情绪一点便醒。所以工部的写景诗,多半是把景做表情的工具。像王、孟、韦、柳的写景,固然也离不了情,但不如杜之情的分量多。
诗是歌的笑的好呀?还是哭的叫的好?换一句话说,诗的任务在赞美自然之美呀?抑在呼诉人生之苦?再换一句话说,我们应该为做诗而做诗呀?抑或应该为人生问题中某项目的而做诗?这两种主张,各有极强的理由,我们不能作极端的左右袒,也不愿作极端的左右袒。依我所见:人生目的不是单调的,美也不是单调的。为爱美而爱美,也可以说为的是人生目的,因为爱美本来是人生目的的一部分。诉人生苦痛,写人生黑暗,也不能不说是美。因为美的作用,不外令自己或别人起快感;痛楚的刺激,也是快感之一,例如肤痒的人,用手抓到出血,越抓越畅快。像情感恁么热烈的杜工部,他的作品,自然是刺激性极强,近于哭叫人生目的那一路,主张人生艺术观的人,固然要读他。但还要知道:他的哭声,是三板一眼的哭出来,节节含着真美;主张唯美艺术观的人,也非读他不可。我很惭愧,我的艺术素养浅薄,这篇讲演,不能充分发挥“情圣”作品的价值,但我希望这位情圣的精神,和我们的语言文字同其寿命,尤盼望这种精神有一部分注入现代青年文学家的脑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