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尤利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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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你说说,科克伦,是哪个城市请他[1]去的?”

“塔兰图姆[2],老师。”

“好极了。后来呢?”

“打了一仗,老师。”

“好极了。在哪儿?”

孩子那张茫然的脸向那扇茫然的窗户去讨教。

记忆的女儿们[3]所编的寓言。然而,即便同记忆所编的寓言有出入,总有些相仿佛吧。那么,就是一句出自焦躁心情的话,是布莱克那过分之翅膀的扑扇[4]。我听到整个空间的毁灭,玻璃碎成渣儿,砖石建筑坍塌下来,时光化为终极的一缕死灰色火焰[5]。那样,还留给我们什么呢?

“地点我忘记啦,老师。公元前二七九年。”

“阿斯库拉姆[6]。”斯蒂芬朝着沾满血迹的书上那地名和年代望了一眼,说。

“是的,老师。他又说,再打赢这么一场仗,我们就完啦[7]。”

世人记住了此语。心情处于麻木而松弛的状态。尸骸累累的平原,一位将军站在小山岗上,拄着矛枪,正对他的部下训话。任何将军对任何部下。他们洗耳恭听。

“你,阿姆斯特朗,”斯蒂芬说,“皮勒斯的结尾怎么样?”

“皮勒斯的结尾吗,老师?”

“我晓得,老师。问我吧,老师。”科敏说。

“等一等。阿姆斯特朗,你说说,关于皮勒斯,你知道点什么吗?”

阿姆斯特朗的书包里悄悄地摆着一袋无花果夹心面包卷。他不时地用双掌把它搓成小卷儿,轻轻地咽下去。面包渣子还沾在他的嘴唇上呢。少年的呼吸发出一股甜味儿。这些阔人以长子进了海军而自豪。多基[8]的韦克街。

“皮勒斯吗,老师?皮勒斯是栈桥[9]。”

大家都笑了。并不快活的尖声嗤笑。阿姆斯特朗四下里打量着同学们,露出傻笑的侧影。过一会儿,他们将发觉我管教无方,也想到他们的爸爸所缴的学费,会越发放开嗓门大笑起来。

“现在告诉我,”斯蒂芬用书戳戳少年的肩头,“栈桥是什么?”

“栈桥,老师,”阿姆斯特朗说,“就是伸到海里的东西。一种桥梁。国王镇[10]栈桥,老师。”

有些人又笑了:不畅快,却别有用意。坐在后排凳子上的两个在小声讲着什么。是的。他们晓得,从未学过,可一向也不是无知的。全都是这样。他怀着妒意注视着一张张的脸。伊迪丝、艾塞尔、格蒂、莉莉[11]。跟他们类似的人:她们的呼吸也给红茶、果酱弄得甜丝丝的,扭动时,她们腕上的镯子在窃笑着。

“国王镇码头,”斯蒂芬说,“是啊,一座失望之桥[12]。”

这句话使他们凝视着的眼神露出一片迷茫。

“老师,怎么会呢?”科敏问,“桥是架在河上的啊。”

可以收入海恩斯的小册子[13]。这里却没有一个人听。今晚在豪饮和畅叙中,如簧的巧舌将刺穿罩在他思想外面的那副锃亮的铠甲。然后呢?左不过是主人宫廷里的一名弄臣,既被纵容又受到轻视,博得宽厚的主人一声赞许而已。他们为什么都选择了这一角色呢?图的并不完全是温存的爱抚。对他们来说,历史也像其他任何一个听腻了的故事,他们的国土是一爿当铺[14]。

倘若皮勒斯并未在阿尔戈斯丧命于一个老太婆手下[15],或是尤利乌斯·恺撒不曾被短剑刺死[16]呢?这些事不是想抹煞就能抹煞的。岁月已给它们打上了烙印,把它们束缚住,关在被它们排挤出去的无限的可能性的领域里[17]。但是,那些可能性既然从未实现,难道还说得上什么可能吗?抑或唯有发生了的才是可能的呢?织吧,织风者[18]。

“给我们讲个故事吧,老师。”

“请讲吧,老师。讲个鬼故事。”

“这从哪儿开始?”期蒂芬打开另一本书,问道。

“莫再哭泣。”科敏说。

“那么,接着背下去,塔尔博特。”

“故事呢,老师?”

“待会儿,”斯蒂芬说,“背下去,塔尔博特。”

一个面色黧黑的少年打开书本,麻利地将它支在书包这座胸墙底下。他不时地瞥着课文,结结巴巴地背诵着诗句:

莫再哭泣,悲痛的牧羊人,莫再哭泣,

你们哀悼的利西达斯不曾死去,

虽然他已沉入水底下[19]……

说来那肯定是一种运动了,可能性由于有可能而变为现实[20]。在急促而咬字不清的朗诵声中,亚里士多德的名言自行出现了,飘进圣热内维艾芙图书馆那勤学幽静的气氛中;他曾一夜一夜地隐退在此研读[21],从而躲开了巴黎的罪恶。邻座上,一位纤弱的暹罗人正在那里展卷精读一部兵法手册。我周围的那些头脑已经塞满了,还在继续填塞着。头顶上是小铁栅围起的一盏盏白炽灯,有着微微颤动的触须。在我头脑的幽暗处,却是阴间的一个懒货,畏首畏尾,惧怕光明,蠕动着那像龙鳞般的褶皱[22]。思维乃是有关思维的思维[23]。静穆的光明。就某种意义上而言,灵魂是全部存在:灵魂乃是形态的形态[24]。突兀、浩瀚、炽烈的静穆:形态的形态。

塔尔博特反复背诵着同一诗句:

借着在海浪上行走的主那亲切法力[25],

借着在海浪上……

“翻过去吧。”斯蒂芬沉静地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您说什么,老师?”塔尔博特向前探探身子,天真地问道。

他用手翻了一页。他这才想起来,于是,挺直了身子背诵下去。关于在海浪上行走的主。他的影子也投射在这些怯懦的心灵上,在嘲笑者的心坎和嘴唇上,也在我的心坎和嘴唇上。还投射在拿一枚上税的银币给他看的那些人殷切的面容上。属于恺撒的归给恺撒,属于天主的归给天主[26]。深色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一个谜语般的句子,在教会的织布机上不停地织了下去。就是这样。

让我猜,让我猜,嗨哟嗬。

我爸爸给种子叫我播。[27]

塔尔博特把他那本合上的书,轻轻地放进书包。

“都背完了吗?”斯蒂芬问。

“老师,背完了。十点钟打曲棍球,老师。”

“半天儿,老师。星期四嘛。”

“谁会破谜语?”斯蒂芬问。

他们把铅笔弄得咯吱咯吱响,纸页窸窸窣窣,将书胡乱塞进书包。他们挤作一团,勒上书包的皮带,扣紧了,全都快活地吵嚷起来:

“破谜语,老师。让我破吧,老师。”

“噢,让我破吧,老师。”

“出个难的,老师。”

“是这么个谜儿:”斯蒂芬说:

公鸡打了鸣,

天色一片蓝。

天堂那些钟,

敲了十一点。

可怜的灵魂,

该升天堂啦。[28]

“那是什么?”

“什么,老师?”

“再说一遍,老师,我们没听见。”

重复这些词句时,他们的眼睛越睁越大了。沉默半晌后,科克伦说:

“是什么呀,老师?我们不猜了。”

斯蒂芬回答说,嗓子直发痒:

“是狐狸在冬青树下埋葬它的奶奶[29]。”

他站起来,神经质地大笑了一声,他们的喊叫声反映着沮丧情绪。

一根棍子敲了敲门,又有个嗓门在走廊里吆唤着:

“曲棍球!”

他们忽然散开来,有的侧身从凳子前挤出去,有的从上面一跃而过。他们很快就消失了踪影,接着,从堆房传来棍子的碰击声、嘈杂的皮靴声和饶舌声。

萨金特独自留了下来。他慢慢腾腾地走过来,出示一本摊开的练习本。他那其乱如麻的头发和瘦削的脖颈都表明他的笨拙。透过模糊不清的镜片,他翻起一双弱视的眼睛,央求着。他那灰暗而毫无血色的脸蛋儿上,沾了块淡淡的枣子形墨水渍,刚刚抹上去,还湿润得像蜗牛窝似的。

他递过练习本来。头一行标着算术字样。下面是歪歪拧拧的数字,末尾是弯弯曲曲的签名,带圈儿的笔画填得满满当当,另外还有一团墨水渍。西里尔·萨金特:他的姓名和印记。

“迪希先生叫我整个儿重写一遍,”他说,“还要拿给您看,老师。”

斯蒂芬摸了一下本子的边儿。徒劳无益。

“你现在会做这些了吗?”他问。

“十一题到十五题。”萨金特回答说,“老师,迪希先生要我从黑板上抄下来的。”

“你自己会做这些了吗?”斯蒂芬问。

“不会,老师。”

长得丑,而且没出息:细细的脖颈,其乱如麻的头发,一抹墨水渍,蜗牛窝。但还是有人爱过他,搂在怀里,疼在心上。倘非有她,在这谁也不让谁的世间,他早就被脚踩得烂成一摊无骨的蜗牛浆了。她爱的是从她自己身上流进去的他那虚弱稀薄的血液。那么,那是真实的喽?是人生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喽[30]?暴躁的高隆班[31]凭着一股神圣的激情,曾迈过他母亲那横卧的身躯。她已经不在了:一根在火中燃烧过的小树枝那颤巍巍的残骸,一股黄檀和湿灰气味。她拯救了他,使他免于被践踏在脚下,而她自己却没怎么活就走了。一副可怜的灵魂升了天堂:星光闪烁下,在石楠丛生的荒野上,一只皮毛上还沾着劫掠者那血红腥臭的狐狸,有着一双凶残明亮的眼睛,用爪子刨地,听了听,刨起土来又听,刨啊,刨啊。

斯蒂芬挨着他坐着解题。他用代数运算出莎士比亚的亡灵是哈姆莱特的祖父[32]。萨金特透过歪戴着的眼镜斜睨着他。堆房里有球棍的碰撞声,操场上传来了钝重的击球声和喊叫声。

这些符号戴着平方形、立方形的奇妙帽子在纸页上表演着字母的哑剧,来回跳着庄重的摩利斯舞[33]。手牵手,互换位置,向舞伴鞠躬。就是这样:摩尔人幻想出来的一个个小鬼。阿威罗伊和摩西·迈蒙尼德[34]也都离开了人世,这些在音容和举止上都诡秘莫测的人,用他们那嘲讽的镜子[35]照着朦朦胧胧的世界之灵[36]。黑暗在光中照耀,而光却不能理解它[37]。

“这会儿你明白了吧?第二道自己会做了吗?”

“会做啦,老师。”

萨金特用长长的、颤悠悠的笔画抄写着数字。他一边不断地期待着得到指点,一边忠实地描摹着那些不规则的符号。在他那灰暗的皮肤下面,是一抹淡淡的羞愧之色,忽隐忽现。母亲之爱[38]:主生格与宾生格。她用自己那虚弱的血液和稀溜发酸的奶汁喂养他,藏起他的尿布,不让人看到。

以前我就像他:肩膀也这么瘦削,也这么不起眼。我的童年在我旁边弯着腰。遥远得我甚至无从用手去摸一下,即便是轻轻地。我的太遥远了,而他的呢,就像我们的眼睛那样深邃。我们两人心灵的黑暗宫殿里,都一动不动地盘踞着沉默不语的一桩桩秘密:这些秘密对自己的专横已感到厌倦,是情愿被废黜的暴君。

题已经算出来了。

“这简单得很。”斯蒂芬边说边站起来。

“是的,老师。谢谢您啦。”萨金特回答说。

他用一张薄吸墨纸把那一页吸干,将练习本捧回到自己的课桌上。

“还不如拿上你的球棍,到外面找同学去呢。”斯蒂芬边说边跟着少年粗俗的背影走向门口。

“是的,老师。”

在走廊里就听见操场上喊着他名字的声音:

“萨金特!”

“快跑,”斯蒂芬说,“迪希先生在叫你哪。”

他站在门廊里,望着这个落伍者匆匆忙忙地奔向角逐场,那里是一片尖锐的争吵声。他们分好了队,迪希先生迈着戴鞋罩的脚,踏过一簇簇的草丛踱来。他刚一走到校舍前,又有一片争辩声喊起他来了。他把怒气冲冲的白色口髭转过去。

“这回,怎么啦?”他一遍接一遍地嚷着,并不去听大家说的话。

“科克伦和哈利戴分到同一队里去啦,先生。”斯蒂芬大声说。

“请你在我的办公室等一会儿,”迪希先生说,“我把这里的秩序整顿好就来。”

他煞有介事地折回操场,扯着苍老的嗓子严厉地嚷着:

“什么事啊?这回又怎么啦?”

他们的尖嗓门从四面八方朝他喊叫,众多身姿把他团团包围住,刺目的阳光将他那没有染好的蜂蜜色头发晒得发白了。

工作室里空气浑浊,烟雾弥漫,同几把椅子那磨损成淡褐色的皮革气味混在一起。跟第一天他和我在这里讨价还价时一个样儿。厥初如何,今兹亦然[39]。靠墙的餐具柜上摆着一盘斯图亚特[40]硬币,从泥塘里挖出来的劣等收藏品:以迨永远[41]。在褪了色的紫红丝绒羹匙匣里,舒适地躺着十二使徒[42],他们曾向一切外邦人宣过教[43]:及世之世[44]。

沿着门廊的石板地和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迪希先生吹着他那稀疏的口髭,在桌前站住了。

“头一桩,把咱们那一小笔账结了吧。”他说。

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用皮条扎起来的皮夹子。它啪的一声开了,他就从里面取出两张钞票,其中一张还是由两个半截儿拼接起来的,并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摊在桌子上。

“两镑。”他说着,把皮夹子扎上,收了起来。

现在该开保险库取金币了。斯蒂芬那双尴尬的手抚摩着堆在冰冷的石钵里的贝壳:蛾螺、子安贝、豹贝:这个有螺纹的像是酋长的头巾,还有这个圣詹姆斯的扇贝[45]。一个老朝圣者的收藏品,死去了的珍宝,空洞的贝壳。

一枚金镑,锃亮而崭新,落在厚实柔软的桌布上。

“三镑,”迪希先生把他那只小小的攒钱盒在手里转来转去,说,“有这么个玩意儿可便当啦。瞧,这是放金镑的。这是放先令的,放六便士的,放半克朗的。这儿放克朗。瞧啊。”

他从里面倒出两枚克朗和两枚先令。

“三镑十二先令,”他说,“我想你会发现没错儿。”

“谢谢您啦,先生。”斯蒂芬说,他难为情地连忙把钱拢在一起,统统塞进裤兜里。

“完全不用客气,”迪希先生说,“这是你挣的嘛。”

斯蒂芬的手又空下来了,就回到空洞的贝壳上去。这也是美与权力的象征。我兜里有一小簇:被贪婪和贫困所玷污了的象征。

“不要那样随身带着钱,”迪希先生说,“不定在哪儿就会掏丢了。买上这样一个东西,你会觉得方便极啦。”

回答点儿什么吧。

“我要是有上一个,经常也只能是空着。”斯蒂芬说。

同一间房,同一时刻,同样的才智:我也是同一个我。这是第三次[46]了。我的脖子上套着三道绞索。唔。只要我愿意,马上就可以把它们挣断。

“因为你不攒钱,”迪希先生用手指着说,“你还不懂得金钱意味着什么。金钱是权,当你活到我这把岁数的时候就会懂得啦。我懂得。倘若年轻人有经验……然而莎士比亚是怎么说的来着?只要把银钱放在你的钱袋里[47]。”

“伊阿古。”斯蒂芬喃喃地说。

他把视线从纹丝不动的贝壳移向老人那凝视着他的目光。

“他懂得金钱是什么,”迪希先生说,“他赚下了钱。是个诗人,可也是个英国人。你知道英国人以什么为自豪吗?你知道能从英国人嘴里听到的他最得意的话是什么吗?”

海洋的统治者。他那双像海水一样冰冷的眼睛眺望着空荡荡的海湾:看来这要怪历史,对我和我所说的话也投以那样的目光,倒没有厌恶的意思。

“说什么在他的帝国中,”斯蒂芬说,“太阳是永远不落的。”

“不对!”迪希先生大声说,“那不是英国人说的。是一个法国的凯尔特族[48]人说的。”

他用攒钱盒轻轻敲着大拇指的指甲。

“我告诉你,”他一本正经地说,“他最爱自夸的话是什么吧。我没欠过债。”

好人哪,好人。

“我没欠过债。我一辈子没该过谁一先令。你能有这种感觉吗?我什么也不欠。你能吗?”

穆利根,九镑,三双袜子,一双粗革厚底皮鞋,几条领带。柯伦,十畿尼。麦卡恩,一畿尼。弗雷德·瑞安,两先令。坦普尔,两顿午饭。拉塞尔,一畿尼,卡曾斯,十先令,鲍勃·雷诺兹,半畿尼,凯勒,三畿尼,麦克南太太[49],五个星期的饭费。我这一小把钱可不顶用。

“现在还不能。”斯蒂芬回答说。

迪希先生十分畅快地笑了,把攒钱盒收了回去。

“我晓得你不能,”他开心地说,“然而有朝一日你一定体会得到。我们是个慷慨的民族,但我们也必须做到公正。”

“我怕这种冠冕堂皇的字眼儿,”斯蒂芬说,“这使我们遭到如此之不幸。”

迪希先生神情肃然地朝着壁炉上端的肖像凝视了好半晌。那是一位穿着苏格兰花格呢短裙、身材匀称魁梧的男子:威尔士亲王艾伯特·爱德华[50]。

“你认为我是个老古板,老保守党。”他那若有所思的嗓音说,“从打奥康内尔[51]时期以来,我看到了三代人。我记得那次的大饥荒[52]。你晓得吗,橙带党[53]分支鼓动废除联合议会要比奥康内尔这样做,以及你们教派的主教、教长们把他斥为煽动者,还早二十年呢!你们这些芬尼社社员[54]有时候是健忘的。”

光荣、虔诚、不朽的纪念[55]。在光辉的阿马的钻石会堂里,悬挂着天主教徒的一具具尸首[56]。沙哑着嗓子,戴面罩,手执武器,殖民者的宣誓[57]。被荒废的北部,确实正统的《圣经》。平头派倒下去[58]。

斯蒂芬像画草图似的打了个简短的手势。

“我身上也有造反者的血液,”迪希先生说,“母方的。然而我是投联合议会赞成票的约翰·布莱克伍德爵士的后裔。我们都是爱尔兰人,都是国王的子嗣[59]。”

“哎呀。”斯蒂芬说。

“走正路[60],”迪希先生坚定地说,“这就是他的座右铭。他投了赞成票,是穿上高统马靴,从当郡的阿兹[61]骑马到都柏林去投的。”

吁——萧萧,吁——嘚嘚,

一路坎坷,赴都柏林。[62]

一个粗暴的绅士,足登锃亮的高统马靴,跨在马背上。雨天儿,约翰爵士。雨天儿,阁下……天儿……天儿……一双高统马靴荡悠着,一路荡到都柏林。吁——萧萧,吁——嘚嘚。吁——萧萧,吁——嘚嘚。

“这下子我想起来啦,”迪希先生说,“你可以帮我点儿忙,迪达勒斯先生,麻烦你去找几位文友。我这里有一封信想投给报纸。请稍坐一会儿。我只要把末尾誊清一下就行了。”

他走到窗旁的写字台那儿,把椅子往前拖了两下,读了读卷在打字机滚筒上那张纸上的几个字。

“坐下吧。对不起,”他转过脸来说,“按照常识行事。一会儿就好。”

他扬起浓眉,盯着肘边的手稿,一面咕哝着,一面慢腾腾地去戳键盘上那僵硬的键。时而边吹气,边转动滚筒,擦掉错字。

斯蒂芬一声不响地在亲王那幅仪表堂堂的肖像前面坐下来,周围墙上的那些镜框里,毕恭毕敬地站着而今已消逝了的一匹匹马的形象,它们那温顺的头在空中昂着:黑斯廷斯勋爵的“挫败”,威斯敏斯特公爵的“跨越”,波弗特公爵的“锡兰”,一八六六年获巴黎奖[63]。小精灵般的骑手跨在马上,机警地等待着信号。他看到了这些佩戴着英王徽记的马的速度,并随着早已消逝了的观众的欢呼而欢呼。

“句号,”迪希先生向打字机键盘发号施令,“但是,立即公开讨论这个最为重要的问题……”

为了及早发上一笔财,克兰利曾把我领到这里来;我们在溅满泥点子的大型四轮游览马车之间,在各据一方的赛马赌博经纪人那大声吆唤和饮食摊的强烈气味中,在色彩斑驳的烂泥上穿来穿去,寻找可能获胜的马匹。“美反叛”[64]!“美反叛”!大热门[65],以一博一;冷门马以十博一。我们跟在马蹄以及戴竞赛帽穿运动衫的骑手后边,从掷骰摊和玩杯艺[66]摊跟前匆匆走边,还遇上一个大胖脸的女人——肉铺的老板娘。她正饥渴地连皮啃着一掰两半的橘子,连鼻孔都扎进去了。

操场上传来少年们一片尖叫声和打嘟噜的哨子声。

又进了一球。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夹在那些你争我夺、混战着的身躯当中,一场生活的拼搏。你指的是那个妈妈的宠儿“外罗圈腿”吧?他好像肚子疼似的。拼搏啊。时间被冲撞得弹了回来,冲撞又冲撞。战场上的拼搏、泥泞和喊声,阵亡者弥留之际的呕吐物结成了冰,长矛挑起鲜血淋漓的内脏时那尖叫声。

“行啦。”迪希先生站起来说。

他踱到桌前,把打好了的信别在一起。斯蒂芬站了起来。

“我把这档子事写得简单明了,”迪希先生说,“是关于口蹄疫问题。你看一下吧。大家一定都会同意的。”

可否借用贵报一点宝贵的篇幅。在我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的自由放任主义原则。我国的牲畜贸易。我国各项旧有工业的方针。巧妙地操纵了戈尔韦建港计划[67]的利物浦集团。欧洲战火。通过海峡那狭窄水路的[68]粮食供应。农业部完完全全无动于衷。恕我借用一个典故。卡桑德拉。由于一个不怎么样的女人的关系[69]。现在言归正题。

“我够单刀直入了吧?”斯蒂芬往下读时,迪希先生问道。

口蹄疫。通称科克配方[70]。血清与病毒。免疫马的百分比。牛瘟。下奥地利慕尔斯泰格的御用马群。兽医外科。亨利·布莱克伍德·普赖斯[71]先生,献上处方,恭请一试。只能按照常识行事。无比重要的问题。名副其实地抓住公牛角[72]。感谢贵报慷慨地提供的篇幅。

“我要把这封信登在报上,让大家都读到,”迪希先生说,“你看吧,下次再突然闹瘟疫,他们就会对爱尔兰牛下禁运令了。可是这病是能治好的。已经有治好的了。我的表弟布莱克伍德·普赖斯给我来信说,在奥地利,那里的兽医挂牌医治牛瘟,并且都治好了。他们表示愿意到这里来。我正在想办法对部里的人施加点影响。现在我先从宣传方面着手。我面临的是重重困难,是……各种阴谋诡计,是……幕后操纵,是……”

他举起食指,老谋深算地在空中摆了几下才说下去。

“记住我的话,迪达勒斯先生,”他说,“英国已经掌握在犹太人手里了。占去了所有高层的位置:金融界、报界。而且他们是一个国家衰败的兆头。不论他们凑到哪儿,他们就把国家的元气吞掉。近年来,我一直看着事态的这种发展。犹太商人们已经干起破坏勾当了,这就跟咱们站在这里一样地确凿。古老的英国快要灭亡啦。”

他疾步向一旁走去,当他们跨过一束宽宽的日光时,他的两眼又恢复了生气勃勃的蓝色。他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又走了回来。

“快要灭亡了,”他又说,“如果不是已经灭亡了的话。”

妓女走街串巷到处高呼,

为老英格兰织起裹尸布。[73]

他在那束光里停下脚步,恍惚间见到了什么似的睁大了眼睛,严峻地逼视着。

“商人嘛,”斯蒂芬说,“左不过是贱买贵卖。犹太人也罢,非犹太人也罢,都一个样儿,不是吗?”

“他们对光[74]犯下了罪,”迪希先生严肃地说,“你可以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黑暗。正因为如此,他们至今还在地球上流离失所。”

在巴黎证券交易所的台阶上,金色皮肤的人们正伸出戴满宝石的手指,报着行情。嘎嘎乱叫的鹅群。他们成群结队地围着神殿[75]转,高声喧噪,粗鲁俗气,戴着不三不四的大礼帽,脑袋里装满了阴谋诡计。不是他们的:这些衣服,这种谈吐,这些手势。他们那睁得圆圆的滞钝的眼睛,与这些言谈,这些殷切、不冲撞人的举止相左;然而他们晓得自己周围积怨甚深,明白一腔热忱是徒然的。耐心地积累和贮藏也是白搭。时光必然使一切都一散而光。堆积在路旁的财宝:一旦遭到掠夺,就落入人家手里。他们的眼睛熟悉流浪的岁月,忍耐着,了解自己的肉体所遭受的凌辱。

“谁不是这样的呢?”斯蒂芬说。

“你指的是什么?”迪希先生问道。

他向前边了一步,站在桌旁。他的下巴颏歪向一边,犹豫不定地咧着嘴。这就是老人的智慧吗?他等着听我的呢。

“历史,”斯蒂芬说,“是我正努力从中醒过来的一场噩梦[76]。”

从操场上传来孩子们的一片喊叫声。一阵打嘟噜的哨子声:进球了。倘若那场噩梦像母马[77]似的尥蹶子,踢你一脚呢?

“造物主的做法跟咱们不一样,”迪希先生说,“整个人类的历史都朝着一个伟大的目标前进:神的体现。”

斯蒂芬冲着窗口翘了一下大拇指,说:

“那就是神。”

好哇!哎呀!呜噜噜噜!

“什么?”迪希先生问。

“街上的喊叫[78]。”斯蒂芬耸了耸肩头回答说。

迪希先生朝下面望去,用手指捏了一会儿鼻翅。他重新抬起头来,并撒开了手。

“我比你幸福,”他说,“我们曾犯过许多错误,有过种种罪孽。一个女人[79]把罪恶带到了人世间。为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女人,海伦,就是墨涅拉俄斯那个跟人跑了的妻子,希腊人同特洛伊打了十年仗。一个不贞的老婆首先把陌生人带到咱们这海岸上来了,就是麦克默罗的老婆和她的姘夫布雷夫尼大公奥鲁尔克[80]。巴涅尔[81]也是由于一个女人的缘故才栽的跟斗。很多错误,很多失败,然而唯独没有犯那种罪过。如今我已经进入暮年,却还从事着斗争。我要为正义而战斗到最后。”

因为阿尔斯特要战斗,

阿尔斯特在正义这一头。[82]

斯蒂芬举起手里那几页信。

“喏,先生。”他开口说。

“我估计,”迪希先生说,“你在这里干不长。我认为你生来就不是当老师的材料。兴许我错了。”

“不如说是来当学生的。”斯蒂芬说。

那么,你在这儿还能学到什么呢?

迪希先生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他说,“要学习嘛,就得虚心。然而人生就是一位伟大的老师。”

斯蒂芬又沙沙地抖动着那几页信。

“至于这封信。”他开口说。

“对,”迪希先生说,“你这儿是一式两份。你要是能马上把它们登出来就好了。”

《电讯报》,《爱尔兰家园报》[83]。

“我去试试看,”斯蒂芬说,“明天给您回话。我跟两位编辑有泛泛之交。”

“那就好,”迪希先生生气勃勃地说,“昨天晚上我给议会议员菲尔德先生写了封信。牲畜商协会今天在市徽饭店开会[84]。我托他把我的信交到会上。你看看能不能把它发表在你那两家报纸上。是什么报来着?”

“《电讯晚报》……”

“那就好,”迪希先生说,“一会儿也不能耽误。现在我得回我表弟那封信了。”

“再会,先生。”斯蒂芬边说边把那几页信放进兜里,“谢谢您。”

“不客气,”迪希先生翻找着写字台上的文件,说,“我尽管上了岁数,却还爱跟你争论一番哩。”

“再会,先生。”斯蒂芬又说一遍,并朝他的驼背鞠个躬。

踱出敞开着的门廊,他沿着砂砾铺成的林阴小径走去,听着操场上的喊叫声和球棍的击打声。他迈出大门的时候,一对狮子蹲在门柱上端;没了牙齿却还在那里耍威风。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在斗争中帮他一把。穆利根会给我起个新外号:阉牛之友派“大诗人”[85]。

“迪达勒斯先生!”

从我背后追来了。但愿不至于又有什么信。

“等一会儿。”

“好的,先生。”斯蒂芬在大门口回过身来说。

迪希先生停下脚步,他喘得很厉害,倒吸着气。

“我只是要告诉你,”他说,“人家说,爱尔兰很光荣,是唯一从未迫害过犹太人的国家。你晓得吗?不晓得。那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朝着明亮的空气,神色严峻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呢,先生?”斯蒂芬问道,脸上开始漾出笑容。

“因为她从来没让他们入过境[86]。”迪希先生郑重地说。

他的笑声中含着一团咳嗽,抱着一长串咕噜咕噜响的黏痰从他喉咙里喷出来。他赶快转过身去,咳啊,笑啊,望空挥着双臂。

“她从来没让他们入过境。”他一边笑着一边又叫喊,同时两只鞋上戴罩的脚踏着沙砾小径。“就是由于这个缘故。”

太阳透过树叶的棋盘格子,往他那睿智的肩头上抛下一片片闪光小圆装饰,跳动着的金币。

注释

[1]指皮勒斯(公元前319—前272),希腊西北部伊庇鲁斯的国王。

[2]塔兰图姆乃今意大利东南部城市塔兰托的旧称。公元前八世纪沦为希腊殖民地。公元前三世纪罗马军队进逼时,塔兰图姆向伊庇鲁斯求救兵。

[3]“记忆的女儿们”指希腊神话里主神宙斯与摩涅莫绪涅(记忆女神)之间所生的九位缪斯(司文艺、音乐、天文等的女神)。语出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1757—1827)的名句:“寓言或讽喻系记忆的女儿们所编。想象被灵感的女儿们所包围……”见《最后审判的景象》(1810)。

[4]这是把布莱克的《天堂与地狱的婚姻》(约1790)中的两句箴言合并而成:“过分之路导向智慧之宫”和“只要凭自己的翼,不愁鸟儿飞不高”。

[5]在第三章中,描述炸监狱的场面时,也用了“玻璃碎成渣儿,砖石建筑坍塌下来”之句。见该章注[130]及有关正文。“终极的一缕死灰色火焰”出自《天堂与地狱的婚姻》。

[6]阿斯库拉姆是阿斯科利·萨特里亚诺的古称,在今意大利南部。公元前二七八年,皮勒斯在此击败罗马军队。

[7]皮勒斯是在伤亡惨重的情况下,于阿斯科利·萨特里亚诺之役中取得胜利的。

[8]多基是斯蒂芬执教的学校所在地,位于都柏林郡海滨区,属旅游胜地,到处是富人的住宅及别墅。

[9]皮勒斯(Pyrrhus)与栈桥(pier)二字发音近似。这里,阿姆斯特朗搞错了。

[10]国王镇(见第一章注[15])与学校所在地多基相距不远。东码头长达一英里,夏季常有乐队在此举行露天音乐会。

[11]斯蒂芬教的是男校,他从班上男生的脸联想到可能与他们相好的四个女孩子的名字。

[12]皮勒斯那场以惨重伤亡换得的胜利,使斯蒂芬联想到栈桥。栈桥不能通到彼岸,所以是一座失望之桥。

[13]当天早晨即将离开圆塔时,海恩斯曾对斯蒂芬说,他想把斯蒂芬的说词儿搜集起来。见第一章。

[14]此语令人联想到莎士比亚的历史剧《约翰王》第三幕第四场中康斯丹丝的一句台词:“人生犹如一段重复叙述的故事那样可厌,扰乱一个倦怠者的懒洋洋的耳朵……”

[15]公元前二七二年,在阿尔戈斯巷战中,皮勒斯正要杀一个敌人时,其老母从屋顶上对准骑着马的他抛下一片瓦,致使他坠马丧命。

[16]古罗马统帅尤利乌斯·恺撒(公元前100—前44)集执政官、保民官、独裁官等大权于一身,被以布鲁图和卡西乌为首的共和派贵族阴谋刺死。

[17]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在《形而上学》中提出,事情发生之前,有多种可能性;一旦其中一种成为事实之后,其他可能性便统统被排除掉了。

[18]织风者,参看第一章注[118]。

[19]出自英国诗人弥尔顿(1608—1674)为悼念一六三七年八月十日溺死于爱尔兰海的友人爱德华·金而作的《利西达斯》(1638)一诗。

[20]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指出,潜在的可能性变为现实的过程即是运动。

[21]圣热内维艾芙(约422—约500)是巴黎的女主保圣人。这座图书馆即以她的名字命名。乔伊斯本人在巴黎时常来此阅读。下文中的暹罗是泰国旧称。

[22]布莱克在《天堂与地狱的婚姻》中写道:“我在地狱的一家印刷厂里看见知识怎样一代代地传播。第一车间有个龙人在清除洞口的垃圾;里面,一批龙在挖洞。”

[23]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提出了“主导力是有关思维本身的思维”的论断。

[24]参看亚里士多德的《论灵魂》:“正如手是工具的工具,头脑乃是形态的形态。”头脑即指灵魂。意思是:一切事物都需通过头脑的活动来认识。

[25]见《马太福音》第十四章第二十五节:“耶稣在海面上走,往门徒那里去。”

[26]据《马太福音》第二十二章第十五至二十一节,法利赛人想用耶稣的话陷害耶稣,便问他可否纳税给恺撒。耶稣问:上税的钱币上的像和号是谁的?人们答以是恺撒的。耶稣便说了这句话。

[27]这是一个谜语的前半段,后半段是:“黑黑的籽儿,白白的地儿。/这谜语,你能破,我就给你喝。”(谜底:写信。)

[28]这个谜语见P·W·乔伊斯著《我们今日在爱尔兰所说的英语》一书。斯蒂芬把词句改得简练了,而且因对其亡母有着负疚感,故把原谜底中的“母亲”改为“奶奶”。原来的谜语和谜底是:“我猜谜,猜个准儿:/昨晚我看见了啥?/风儿刮,/公鸡打了鸣。/天堂那些钟,/敲了十一点。/我可怜的灵魂,/该升天堂啦。”(谜底:狐狸在冬青树下埋葬它的母亲。)

[29]这个谜语见P·W·乔伊斯著《我们今日在爱尔兰所说的英语》一书。斯蒂芬把词句改得简练了,而且因对其亡母有着负疚感,故把原谜底中的“母亲”改为“奶奶”。原来的谜语和谜底是:“我猜谜,猜个准儿:/昨晚我看见了啥?/风儿刮,/公鸡打了鸣。/天堂那些钟,/敲了十一点。/我可怜的灵魂,/该升天堂啦。”(谜底:狐狸在冬青树下埋葬它的母亲。)

[30]在《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一书第五章的末尾,克兰利曾对斯蒂芬说:“在这个臭狗屎堆的世界上,你可以说任何东西都靠不住,但母亲的爱可是个例外……她的感觉至少是真实的。”

[31]高隆班(约543一615),爱尔兰人,凯尔特族基督教传教士。他不畏迫害,辗转在欧洲各地传教。他生性暴躁,在瑞士传教时曾放火焚烧过异教的教堂。死后被教皇封为圣徒。为了阻止他外出传教,他母亲曾横卧在家门口。

[32]在第一章中,勃克·穆利根曾对海恩斯说,斯蒂芬用代数运算出了莎士比亚与哈姆莱特及其父王亡灵的关系。现在斯蒂芬想起了穆利根这番话,然而这里的词句与前文略有出入。

[33]摩利斯一词源于摩里斯科,意为“摩尔人的”。摩尔人是在非洲西北部定居下来的西班牙、阿拉伯及柏柏尔人的混血后代。

[34]中世纪西欧人将阿拉伯哲学家伊本·路西德(1126—1198)的名字拉丁化了,称他为阿威罗伊。他属于摩尔族,是出生在伊斯兰教徒统治下的西班牙哲学家。他提出“双重真理”一说,对西欧中世纪和十六至十七世纪哲学和科学摆脱宗教束缚而获得发展,有过一定的影响。摩西·迈蒙尼德(1135—1204),出生于伊斯兰教徒统治下的西班牙的犹太族哲学家。他企图调和亚里士多德哲学和犹太主义。主要著作有用阿拉伯文写成的《迷途指津》。十三世纪传入西欧译为拉丁文后,对经院哲学家如托马斯·阿奎那等影响甚大。

[35]阿威罗伊和迈蒙尼德被控用“巫镜”(水晶球或盛满了水、表面发光的容器)进行占卜。

[36]“世纪之灵”是意大利哲学家、天文学家乔达诺·布鲁诺(1548—1600)在《关于原因、原则和一》中使用过的词。他将亚里士多德的二元论演绎成一元论。

[37]参看《约翰福音》第一章第五节:“光在黑暗中照耀,而黑暗却不能理解它。”光指耶稣(见《约翰福音》第八章第十二节:“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会得着生命的光……”),黑暗指世人。这里,作者把原话颠倒过来了。

[38]原文为拉丁文。按主生格讲是“母爱”,按宾生格讲是“爱母”。

[39]这里,作者把天主教《圣三光荣颂》的下半段拆开来引用了。全文是:“天主父,天主子,天主圣神,我愿其获光荣。厥初如何,今兹亦然,以迨永远,及世之世。阿门。”

[40]斯图亚特家族自一三七一年起为苏格兰王室,一六〇三年起为英格兰王室。一六八五年詹姆斯二世继位,一六八八年黜础,逃到爱尔兰,次年用贱金属铸币,后成为罕见的收藏品。

[41]这里,作者把天主教《圣三光荣颂》的下半段拆开来引用了。全文是:“天主父,天主子,天主圣神,我愿其获光荣。厥初如何,今兹亦然,以迨永远,及世之世。阿门。”

[42]指刻在羹匙柄上的十二使徒的像。

[43]据《新约·使徒行传》第十五章第七节:“彼得就起来,说:‘诸位弟兄,你们知道:神早已在你们中间拣选了我,要我把福音的信息传给外邦人,好使他们听见而相信。’”从此,使徒们不但向犹太人,也向外邦人(即非犹太人)传教。

[44]这里,作者把天主教《圣三光荣颂》的下半段拆开来引用了。全文是:“天主父,天主子,天主圣神,我愿其获光荣。厥初如何,今兹亦然,以迨永远,及世之世。阿门。”

[45]圣詹姆斯(或圣雅各)的圣祠坐落在西班牙的康波斯帖拉。中世纪的香客到此朝圣回去时,在附近拾一枚扇贝佩戴在帽子上作纪念。贝壳又是金钱的象征。

[46]故事发生的这一天是六月十六日。这所私立学校每半个月发一次薪。这是斯蒂芬第三次领薪水,说明他是从五月初开始执教的。

[47]“倘若年轻人有经验”是意大利一句谚语的前一半。被省略的后一半是:“而老人有精力,则世上无难事。”“只要把钱放在你的钱袋里”是莎士比亚的悲剧《奥瑟罗》中的坏蛋伊阿古挑唆威尼斯绅士罗德利哥为非作歹时所说的话,见第一幕第三场。迪希只是从字面上来理解此语。

[48]凯尔特族是公元前一千年左右居住在欧洲莱茵、塞纳等河流域的一个部落。其后裔今散布在法国北部、爱尔兰岛、苏格兰高原、威尔士等地。凯尔特族分布的地区虽广,但从未形成一个帝国,所以也不会这样夸口。“太阳是永远不落的”一语,最早是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约公元前484—前430/前420)说的,他指的是波斯帝国。到了近代,英帝国也曾这样自诩过。参看第十二章注[138]。下文“他用……指甲”诸本均接排。这里系按海德一九八九年版分段。

[49]康斯坦丁·P·柯伦和詹姆斯·H、卡曾斯分别为乔伊斯在都柏林的朋友和熟人(均见艾尔曼所著《詹姆斯·乔伊斯》第151页)。麦卡恩和坦普尔均为《艺术家年轻时的写照》第五章中的人物。拉塞尔,参看第三章注[109]。弗雷德·瑞安,参看第九章注[179]。T.G.凯勒是乔伊斯在都柏林的一个文友(同上书第164页、200页)。乔伊斯曾于一九〇四年做过麦克南太太的房客(同上书第151页)。

[50]艾伯特·爱德华(1841—1910),维多利亚女王的长子,出生一个月即被其母封为威尔士亲王。女王于一九〇一年去世后,他成为大不列颠和爱尔兰国王,即爱德华七世。

[51]丹尼尔·奥康内尔(1775—1847),十九世纪英国下院中第一位爱尔兰民族独立领袖,毕生为爱尔兰人信仰天主教的自由和废除英、爱联合议会,建立独立的爱尔兰议会而奋斗。他曾成功地在爱尔兰境内各地组织一系列群众集会,因而于一八四四年以阴谋煽动叛乱罪被捕,监禁三个月。这里,迪希却将英政府当局把他斥为“煽动者”一事说成是天主教的主教、教长们所为。

[52]自一八四五年起,爱尔兰人民的主食土豆便歉收,一八四六、一八四七年间很多人死于大饥荒。

[53]橙带党(原名奥伦治党)是爱尔兰新教徒组成的一个政治集团,旨在维护新教及其王位继承权。一七九五年,该党在爱尔兰和英国各地秘密组成分支,加强抵制爱尔兰自治法案,坚决反对地方自治。橙带党初成立时,曾反对将爱尔兰议会并入英国议会。然而那时的爱尔兰议会反正是操纵在信仰新教的英国殖民者手里的,所以他们反对联合议会,与爱尔兰人民开展的主张废除联合议会的民族主义运动,其意义迥然不同。

[54]芬尼是爱尔兰古部落名。芬尼社是由爱尔兰革命家詹姆斯·斯蒂芬斯(1825—1901)所领导的小资产阶级秘密革命组织,主张推翻英国统治,废除大地主所有制,建立共和国。该组织是一八五七年在美国成立的,不久即在爱尔兰本土展开反英活动。一八六六年十一月斯蒂芬斯因内奸告密被捕,关在都柏林的里奇蒙监狱里。不出几天,芬尼社成员就在看守女儿的协助下,把他救了出来。次年二月,偷渡到美国,被选为在美国的芬尼社领袖。美国的芬尼社社员于一八六六、一八七〇年和一八七一年三次越境至加拿大举行起义,均告流产。爱尔兰的芬尼社亦称爱尔兰共和兄弟会。这里,迪希是把芬尼社社员一词作为激进的共和党人的俗称采用的。

[55]此语出自橙带党纪念英国国王威廉三世(1650-1702)的祝酒词:“纪念伟大的好国王威廉三世,他光荣、虔诚、不朽,拯救了我们……”威廉生在海牙,原为奥伦治亲王。一六八九年英国议会宣布信天主教的詹姆斯二世退位,威廉加冕为英格兰和苏格兰国王,并于一六九一年征服了爱尔兰。

[56]一七九五年九月二十一日,二十几个信天主教的爱尔兰农民在北爱尔兰阿马郡首府阿马镇的钻石会堂聚会,以抗拒英国殖民者把全体爱尔兰天主教徒从该郡驱逐出去的勒令。他们遭到残酷屠杀,无一幸存。

[57]自十七世纪初起,英政府便没收了爱尔兰北部大批土地,凡是迁移到那里的英国殖民者,只要宣誓效忠于英王,并承认信新教的英王为宗教领袖,就能领到土地。从此,信天主教的爱尔兰当地农民便沦为佃农。后文中“被荒废的”,原文作“black”,也可译为“黑色的”。“险恶的”。

[58]“平头派倒下去”一语出自橙带党反对爱尔兰独立运动的一首歌。“平头派”指爱尔兰民族主义者。一七九八年,那些主张在爱尔兰实行共和制者,曾效仿法兰西革命者,也推成平头,故名。

[59]约翰·布莱克伍德(1722—1799)是爱尔兰议员。英国曾以晋升爵位为钓饵,要他投联合议会的赞成票,但他坚决抵制。后却在前往都柏林去投反对票的途中,遽然去世。其子约翰·G·布莱克伍德倒确实投了联合议会的赞成票,从而被封为达弗林爵士。这里,迪希把儿子的事写在父亲身上了。“所有的爱尔兰人都是国王的子嗣”是一句成语。

[60]原文是拉丁文,出自《旧约·诗篇》第二十五篇第八节。全句为:“耶和华是善良正直的,所以他必指示罪人走正路。”

[61]当郡是北爱尔兰东部一郡。十七世纪有大量移民涌入。阿兹是北爱尔兰的一个区,当时即属当郡。

[62]《一路坎坷,赴都柏林》是一首爱尔兰歌谣,写一个穷苦的农村少年行路时受尽侮辱、遭到抢劫的经历。

[63]“挫败”,马名,在英国新集市一年一度的赛马会中获一千畿尼奖金(1866)。小母马“跨越”在新集市的赛马中获二千畿尼奖金(1822)。“锡兰”在法国最著名的巴黎赛马中获大奖(1866)。

[64]“美反叛”是一匹名马,曾在位于都柏林西南的豹镇一年一度的赛马中获胜。

[65]参看第十五章注[753]。

[66]杯艺是一种赌博,有三个扣着的顶针状小杯,叫观众猜测哪一只底下藏着豆子。

[67]戈尔韦是爱尔兰戈尔韦郡港市。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一度计划把它开辟为国际航运中心,后未能实现。但这里所说此事是被利物浦集团巧妙地操纵,与史实相悖。前文中的“自由放任主义”,原文为法语。

[68]按日俄战争已于这一年(1904年)的二月八日爆发。这里指万一战争蔓延到欧洲,横渡大西洋的船只就只好不取道爱尔兰与威尔士之间的圣乔治海峡或爱尔兰与苏格兰之间的北海峡,而径直驶入戈尔韦湾了。

[69]卡桑德拉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最后一个国王普里阿摩斯的女儿,为阿波罗神所爱,被赐予卜吉凶的本领。但因不肯委身于阿波罗,受其诅咒,致使她的预言没人相信,因而无法避免灾祸。“不地道的女人”指的是海伦。她已嫁给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却和普里阿摩斯王的儿子帕里斯一道私奔到特洛伊,从而引起了持续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

[70]这是德国医生、细菌学家罗勃特·科克(1843—1910)研究出来的预防炭疽病(不是口蹄疫)的配方。

[71]亨利·布莱克伍德·普赖斯是乔伊斯的朋友。关于医治在爱尔兰流行的口蹄疫问题,他曾于一九一二年和乔伊斯通过信。参看理查德·艾尔曼所著《詹姆斯·乔伊斯》(第325页)。

[72]“抓住公牛角”是英国谚语,意思是敢于处理棘手之事。

[73]出自布莱克的《清白的征兆》。原诗抨击了当时英国准许娼赌的政策。

[74]这里的光即指耶稣。参看本章注[37]。

[75]巴黎证券交易所的建筑,是十九世纪初叶仿造罗马的韦斯巴芗神殿盖起来的。斯蒂芬所回忆的这个场面,使人联想到《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第十二节:“耶稣进了神殿,赶出殿里一切做买卖的人,推倒兑换银钱之人的桌子,和卖鸽子之人的凳子……”

[76]这里套用法国印象派诗人朱尔斯·拉弗格(1860—1887)的遗作《杂记》(1903)中的书信里的句子:“历史是一场古老而变化多端的噩梦……”

[77]英语中,噩梦(nightmare)由夜晚(night)和母马(mare)二词组成。当天晚上斯蒂芬借用了迪希在下面所说的“朝着一个伟大的目标前进”一语。见第十五章注[705]。

[78]这里套用《箴言》第一章第二十节的“听吧,智慧在街市上呼唤……在热闹的街头喊叫”。

[79]一个女人指夏娃。

[80]这里,迪希把事件中的人物关系颠倒了。史实是,一一五二年,爱尔兰的小国伦斯特的麦克默罗王把另一小国布雷夫尼的大公奥鲁尔克之妻拐走(另有一种说法是二人一道私奔的),从而引起战争。麦克默罗向英国的亨利二世求援。这便是英国入侵爱尔兰的开始。

[81]查理·斯图尔特·巴涅尔(1846—1891),十九世纪末爱尔兰自治运动和民族主义领袖。一八七九年任爱尔兰农民争取土地改革的土地同盟主席。土地同盟遭到镇压后,各地不断发生恐怖事件。巴涅尔很快就使民族主义运动受到严格纪律的约束。一八八二年五月,英国政治家、爱尔兰事务大臣卡文迪和次官伯克在都柏林西郊的凤凰公园散步时,被民族主义秘密团体“常胜军”成员刺杀。一八八七年四月十八日《泰晤士报》发表“巴涅尔信件”的影印图片,指控巴涅尔包庇凤凰公园暗杀案的凶手。巴涅尔立即指出这是纯属捏造的。约两年后,伪造信件者畏罪自杀,巴涅尔在英国自由党人的眼中成为英雄。这时期是他一生的顶峰。一八八九年他因与有夫之妇姘居,被其丈夫奥谢上尉控告。天主教的主教们指责他道德败坏,不宜担任领导职务。次年与奥谢夫人结婚,舆论哗然,他的事业遂前功尽弃。

[82]阿尔斯特是爱尔兰古代省份之一。一五九四至一六〇一年,这里曾发生反对伊丽莎白女王的叛乱。一六〇七年以后有数千名苏格兰人移居此地。这两句话是英国政治家伦道夫·斯潘塞·丘吉尔(1849—1895)在竞选时为了煽动本地人反对爱尔兰自治而说的。后即成为爱尔兰北部反对爱尔兰自治、反对天主教的口号。

[83]《电讯报》,即都柏林的《电讯晚报》,创刊于一七六三年。《爱尔兰家园报》是都柏林的一份周报。

[84]牲畜商协会每星期四在市徽饭店开一次会。

[85]阉牛之友派“大诗人”暗指荷马,因为在他笔下,《奥德修纪》卷十二中,凡是宰食了太阳神的牛者,全都送了命。

[86]这种说法与史实不符。其实早在十三世纪爱尔兰就驱逐过犹太人,十八、十九世纪还通过立法,迫使犹太人归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