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五爷大名张泽林,面生麻点十数粒。
邻人憨直,私下称他张五麻子。
张泽林为城郊仁里场人氏,乃乡里数一数二大土豪,家资巨万。府第坐落在青狮崖下,拥有良田千顷,仆工百人。
张五爷和黄中玉非亲非故,又无官场纠葛,却好得像合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
亲兄弟般的两个人,隔三岔五就会聚在一起,或品茗听戏,或吃一台时令酒,聊些城里城外的旧闻新事。
二人投缘,常常聊得哈哈连天。
张五爷是个纯粹的乡下人,读过几天私塾,但又胸无点墨。
黄中玉和他相处很轻松,丝毫没有官场权谋纷争的压力。同僚们见了,也没得啥闲话可说。
难得地全身心投入。
张五爷性散淡,更是个少见的闲人。
设若二四八月农闲,又无其他紧要事,五爷每日必去城里,到天上宫看戏品茗。
偌大一座遂州城里,张五爷名头很响,是茶棚子出了名的老茶客。
但凡说到张泽林,茶博士们必一脸喜色,莫不跷起大拇指,尊他一声“麻爷”!
他心里很受用,乐意别人这样称呼自己。
“麻子点点红”,难得的尊称。
人说张泽林千般逍遥,万般自在,却有一块心病难治。
谁不知道,张氏一门富甲乡里?
然人丁却不景气。
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没得一儿半女,让人好生烦恼。
仁里场“算八字”的何阴阳,善堪舆术,私下里对人说:“宅邻青狮崖,家富人不发。”
张五爷硬性,偏不信这个邪。
愣是一口气,娶回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欲弄个儿孙满堂。
偏偏怪得很。
婆娘们个个貌若天仙,却始终不见肚皮鼓起来。
全家人着了急,四处求签问卦。光寻医访药的钱,少说也买得下十亩良田。
老夫人日夜礼佛,信了何阴阳一句话,悄悄带上儿媳三人,去了一趟广德寺。
婆媳四人来到观音殿,齐齐跪拜于地,整整两个时辰。
嘿嘿,回来后不久,幺媳妇春桃的肚皮真就鼓了起来。
去年秋九月十八,春桃产下一个白胖小子,足足九斤半重。直喜得五老爷子连办三天酒席,庆贺张家有后了。
张五爷当了爹,整日乐呵呵地哼小曲,见谁都满脸堆着笑。
哪知今儿上午,五爷刚到天上宫坐定,泡好的一壶碧螺春还没有开喝,管家杜三,就鬼撵着一般来到面前。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五……五……爷,不好……好了,少奶奶……少奶奶不知怎么把……把小豹子给弄丢了!”
张五爷闻言,脸色陡变。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稀烂。翻身从凉椅上跳起来,大声吼道:“你说小豹子不见了?”
“是……是,是……”
杜三结结巴巴,脸上冷汗直流。
张五爷大骇,豹子为自己所取,乃小儿乳名。
豹子,抱子,多抱儿子!
唉,怎么就弄丢了呢?
张泽林心急如焚,一张脸变成了紫色茄子。
杜三见老爷满头大汗,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忙去雇了一顶小轿,加倍给了脚力钱。
两个轿夫抬上张泽林,风一般回到仁里场家里。
偌大一座庄院内,乱糟糟嚷成一团。
张泽林快步来到后院,“咣当”一声推门而入。
室内挤满了人,气氛却很凝重,像霜打芭蕉一般寒冷。
老夫人有气无力,瘫坐在木椅上,唉声叹气不止。
大婆子翠花,双手叉腰,大声责骂着四个奶妈。
丫鬟们一个个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小老婆春桃,斜躺在床上,嘤嘤地低声抽泣。
二夫人杨柳,立一旁,不停地搓着双手。偶尔拍一拍春桃的肩,以示安慰。
张五爷阴沉着脸,一字一顿地问道:“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全都低下头去,闷不作声。
张五爷见一屋子人,谁都闷起不说话,料想一群妇道人家,能说出个啥“子曰”来?
胡乱发了一通脾气后,摔门而出。
身后,传来老夫人一声号啕。
张五爷捶胸跺脚,从马厩里牵出一匹快马。翻身跨上马背,风急火扯地赶到黄府。
黄中玉正坐在木椅上,闭目静心养神。突闻张泽林来访,忙起身出门相迎。
张五爷急不可待,气喘吁吁地撞门而入,连天价地吼起来。
黄中玉不知好友何故慌张,示意他不要着急,坐下来慢慢说。双手将一壶刚泡的香茗,递了过去。
张泽林哪有心思喝茶?
一张麻脸憋得通红,恨不得一口气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清楚楚。
“啥?你说啥?小豹子不见了?”
未待好友把话说完,黄中玉自己也没稳住,惊诧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张泽林这才“啊”一声,哭出声来。
州牧大人一慌,扯开喉咙叫管家莫仁品立即飞报捕头陈豫川,令其火速赶到张五爷庄院,不得有误。
不知老爷何事着急,莫管家心犯疑惑。一双虾米眼,东瞧西瞅到处乱晃,却哪里敢有丝毫怠慢!
忙乘一匹快马,向米市街飞奔而去。
黄中玉见莫仁品去了,回过头来安慰张泽林。
“莫急,莫急。再大的坡坡坎坎,总得一步一步往上爬。”
张五爷止了哭,但没有接茶壶。硬拽上黄中玉,急忙走出书房。
黄府距仁里场十里地,二人各乘一匹快马,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到了张五爷庄院大门口。
捕头陈豫川,早已满脸恭色,笑吟吟地迎候在那里了。
张府上下百十号人,谁个不识黄中玉?
州牧大人平时来张府,常和他们说说笑笑,随便得像自己家里一样。
陈捕头则不同,少与张泽林往来,府上识人不多,便跟在州牧大人身后,径直来到后院。
三夫人春桃的寝室,临近靠山的院墙。
陈豫川一边往里走,一边不停地四下睃视。
寝室不大,进深约丈余,宽不过九尺。新近粉刷过的墙壁上,前后各有一个花木窗。
陈捕头在室内四处走走,心里纳着闷儿。壁上既无盗洞,门窗也无撬凿痕迹。屋顶上的小青瓦,更是完好无损。
张家的小孩儿,为何人从何处入室所盗呢?
陈豫川走出房门,到房屋四周转一圈,也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当他再次走进房间时,屋顶上那块“亮瓦”,正好将一束阳光投射到卧榻上。
陈捕头一眼看见三夫人盖的锦被上面,散落着许多白色粉末,疑似婴儿用的爽身粉。
爽身粉?
不是抹在婴儿肌肤上的吗,何以锦被上散落这么许多?
陈豫川心甚疑之。
快步至榻前,躬下身子,细细地将那些白色粉末拢一堆。又小心翼翼地用手绢包好,揣入怀中。
黄中玉临窗而坐。
张泽林递一碗香茗,呈几上。
黄中玉端茶正待要饮,一眼瞥见捕头陈豫川细心地收拾那些白色粉末。
知道他有了思路。
便停下手中茶碗,叫他谈谈看法。
陈豫川低着头,没有接黄中玉的话茬。只用眼神暗示他,回衙门再说。
时已近午时,张五爷提议一起午餐。
黄中玉摆摆手,委婉地拒绝了他。
和陈豫川一道,双双走出张家大院,回到州衙内。
二人匿密室,嘀咕良久。
午时三刻,两人正欲外出用餐。
突闻衙门大堂前,诉讼鼓声雷鸣一般响起。
陈豫川一愣,大过年的公休日,何人擂鼓?
黄中玉也很诧异。
连忙整顿衣冠,匆匆来到大堂上,端坐横案后。
州衙内,只有一名役吏值勤。
陈豫川便跟着州牧大人,一起上了公堂,权且做了衙差。
敲鼓人年约三十许,自称州城南郊安居镇乡绅。
那人跪在地上,慌乱地诉告道,三月前喜得一子,谁知道昨天夜里竟然不见了踪影。
擂鼓人跪于地,磕头如捣蒜,再三恳请州府衙门,侦缉盗婴贼,为民除害。
黄中玉闻听此言,顿时目瞪口呆。
陈豫川听罢,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又是婴儿失踪?
当真奇哉怪也!
陈捕头欲知详情,擂鼓乡绅却一问三不知。其人所言所语,与张家人诉说的话,如出一辙。
问啥啥不知道。
身为州巡捕房捕头,陈豫川心里很不是滋味。大过年的喜庆日子,何方毛贼敢如此胆大妄为?
陈捕头心里有气。
望空放一枚匪警“火箭”,火速传来两名巡捕房兄弟。
征得黄中玉准允后,陈豫川顾不上吃午饭。三人随乡绅一道,匆匆赶往安居镇。
然而,失婴现场勘验结果,依然让陈捕头十分失望。
乡绅一家老小,哭的哭,闹的闹,围着三人叫屈,就是说不出有价值的线索来。
唯一床白色粉末,赫然在目。
二
《遂州志》载:康熙十一年,正月十六,天雨雪。遂州城郊仁里场和安居镇,一夜间发生两起盗婴案,官府莫能侦焉。
遂州城乡,一时谣言四起。
坊间盛传,“鹰怪作祟,专吃婴髓。”
据老辈人口口相传,那一段时间里,遂州所辖六县境内,但凡家有小儿或身怀六甲者,无不举家外迁,以避其祸。
“鹰怪作祟”的谣言,铺天盖地。直闹得人心惶惶,城乡不宁。
黄中玉寝食难安,唯恐接连发生的“失婴案”引起四邻骚动,自己难咎治境不力之责。
私下严令陈捕头,尽早破案,以安民情。
见州牧大人发了狠话,陈豫川哪敢怠慢?
传令巡捕房众兄弟,迅速在州境城镇乡村遍布警戒眼线,明里暗里监控着水陆码头、茶肆戏楼等等龙蛇混杂之所。甚至连妓院庙宇,都有兄弟们蹲点守候。
听了陈豫川的报告,黄中玉踏实了许多。他十分欣赏陈捕头的办事能力,总能够在关键时刻及时为自己排危解忧。
有了这张天罗地网,料想作奸犯科之徒,必定插翅难飞。
谁曾想,这张看似密不透风的“天网”,在歹人眼里,竟视若无物。
史载:旬日内,遂州一境,失婴猛增至九人!
黄中玉焦头烂额,身感压力重重。
陈捕头的侦缉能力,他从未怀疑过。唯独担心的是,此人是否和自己一条心。毕竟自己遂州为牧仅三年,多这一层心思也很正常。
眼见案情越来越复杂,似有难以控制之势。
黄大人多次旁敲侧击,责备陈豫川办案不力。亲自签发海捕文书,全力侦缉失盗幼婴。明令巡捕房,十日内必须破案。
陈捕头倒不着急,光着急有啥用呢?
早晨路过镇江寺时,陈豫川到卢二凉粉店吃凉粉。
入店坐定后,刚要了一碗凉粉,正待要吃,就听到卢二叽叽喳喳一张嘴,眉飞色舞地说起一桩怪事。
言说天上宫里新近来一杂耍人,技艺稀松平常,并无特别之处。或舞枪弄棒,或跳跃腾挪,或玩弄戏法……
唯有一物,状如肉球,通体粉红,颤巍巍蠢蠢蠕动。
肉球顶端长有毛发,稀疏可辨。侧有一小嘴,能发出婴儿般哭泣或嬉笑之声!
卢二说得信誓旦旦,闻者啧啧称奇。
陈豫川大异之,天底下竟有如此稀罕之物?
心里好奇,连凉粉也不吃了,匆匆付了凉粉钱,亲往天上宫,欲看个究竟。
杂耍者年约四十许,矮壮而秃顶。
那人绕场一周,“当当当”地敲响开场锣,先耍了一套“空手来钱”的魔术,又舞了一趟少林棍法。
围观者热情不高,稀稀拉拉给些掌声。
见观众掌声并不热烈,杂耍者突然大声叫喊道:“宝贝要不要?”
观众立即来了精神,齐声大吼:“要!”
陈豫川不知观众情绪,为何突然高涨。
正待要问。
见杂耍人转身入幕后,“咕噜咕噜”推出一只木箱。
木箱底端安有四轮,上面覆以红绸。徐徐推至场地中央,得意扬扬地停下。
复手指前排一男孩,示意其将红绸掀开。
小男孩似乎很害怕,连忙躲到大人身后,只把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从人缝里伸出来,无限期待地张望着。
杂耍者见了,哈哈大笑,猛然揭了红绸,极小心地从箱里取出一物,置于木箱上。
那物甚是奇怪,果真如卢二所言。
状如球,色如肉,能哭能笑,还会唱歌哩。
观者轰然叫好,纷纷投币锣盘中。
杂耍者团团作揖,笑眯眯地一一道谢。
陈豫川拨开众人,欲上前近观。
那人不许。
慌忙将“怪物”装入木箱,负箱匆匆往“南津”码头而去。
陈豫川哪肯甘心?
见杂耍者渐行渐远,遂尾随其后,若即若离地走在青石街道上。
杂耍者见有人跟踪,索性停下来不走了。
待陈捕头近身时,突大声呵斥道:“你这厮好生无礼,无端尾随在下,意欲何为?”
陈豫川点点头,满脸和颜悦色。
“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好奇而已。恕在下孤陋寡闻,实不知兄台箱中之物叫什么名字?原产地何处?”
杂耍者眨巴着眼,见陈豫川二目炯炯有神,不像匪类,倒似官场中人物。
眉毛皱一堆,略为不满地说道:“告诉你又有何妨?小人实也不知此为何物。得朋友引荐,千金购于霹雳堂。”
霹雳堂?!
陈豫川闻听此言,心里猛然一动。
杂耍者口中的霹雳堂,不就是遂州天虎武馆吗?!
三
天虎武馆名头响亮,位于城西莲池街上,占地十亩之阔。
馆主张天虎,武艺高强,为人却十分阴狠,仗着潼川府里有些人脉关系,时常横行遂州城乡。
前年中秋节,张天虎挟技与人械斗,致船帮六人重伤三人惨死。
时,黄中玉初莅遂州。
州牧大人不甚明白,张天虎为何如此嚣张!
恨他心狠手辣,且无法无天,曾令捕头陈豫川率衙役百人围捕,重枷秘囚州牢中,欲依律法办。
后不知何故走漏了消息,潼川府一纸不明不白的公文,勒令将此人无罪释放。
张天虎出狱后曾经公然叫嚣,要致黄中玉于死地。然多次寻衅未果,事情似已不了了之。
失婴案发生后,陈豫川疑张天虎所为,令手下兄弟暗查过霹雳堂。
惜未找到相关线索。
只探得霹雳堂内另辟有一秘室,不知做何用途。
听兄弟们报告说,秘室内置有大瓦瓮十数个。瓮中常有古怪之声,隐隐约约传出。
武馆杂役解释说,瓮里饲养之物乃山中野猫。又说瓦瓮所养的野猫,用作跌打损伤药的“药引子”。
陈捕头听后,哪里肯信?
本欲亲往查勘,黄中玉虑无真凭实据,又恐惹火烧身,不允。
适才听到球状怪物,千金购于霹雳堂。
陈豫川哪有不惊之理?
遂匆匆辞了杂耍者,健步飞奔而去。
黄中玉坐在签押房里,老远看见陈豫川满脸喜色,径直奔入衙门。
知他侦破了“盗婴案”。
忙泡一壶好茶,以示劳慰。
陈豫川并不用茶,拱拱手表示谢过。呈辞无他,唯请州牧大人立即发兵包围“霹雳堂”。
午时一刻。
“霹雳堂”前,兵马之声甚喧嚣。
张天虎听到馆外嘈杂,阔步迈出武馆大门,一眼看见黄陈二人并立于馆前。眼角微微动了动,旋即又满脸倨傲之色。
“吊”着一双眼,大声呵斥道:“天虎武馆乃民宅,尔等不分青红皂白,即派兵侵扰,实乃违法之举!”
黄中玉闻言,心甚恼怒。好一个目无尊长的狂徒,死到临头了,还敢这般猖狂!
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平和的笑。
州牧大人气定神闲,只把眼来瞅着陈捕头。
陈豫川笑眯眯走上前去,突伸出左手,将张天虎右臂“曲尺穴”拿住。
张天虎嘴里“啊”地发出一声尖叫。欲待反抗,哪知浑身上下,力道全失。
身子顿时矮了半截。
陈捕头撇撇嘴,鄙夷地冷笑着。
“哼哼!”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会几招庄稼把式,也敢开武馆授徒。
陈豫川喝令手下兄弟用锁链将张天虎绑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缚于前厅大柱上。
黄中玉踱着方步,来到武馆大门前,在一张刚摆上的木椅上,大马金刀地坐定。
优雅地抚着掌。
张天虎则情急,势如发怒猛虎。
手指陈豫川,恶狠狠地说道:“你敢绑我?!”
嘴里一声长啸,数十名执枪拖棒的馆徒,气势汹汹地冲出武馆大门。
倏地散开,列阵与衙役相拒。
陈豫川想起前年中秋之事,心里好生气愤。
今见众馆徒泼皮般嚣张,竟敢列阵抗拒官府衙门,丝毫未将国家法度放在眼里。
顿时火起。
他大手一挥,手下百十个兄弟迅速将众馆徒团团困住。
陈捕头这才转过身来,冷笑着调侃道:“好你个张天虎,不仅诬陷州牧大人侵扰民宅,还敢唆使泼皮持械拒捕。嘿嘿,好得很,本捕今天不但绑了你,还要告诉你啥叫违法之举!”
嘴里慢悠悠说着话,冷不丁给了张天虎一际耳光!
厉声大喝道:“还不快将密室之事,如实招来!”
张天虎被铁链锁住,心中恼怒无比,一张脸涨得通红。见众馆徒执枪棒列阵身后,胆顿壮。昂起头正要发火,陈豫川已一掌掴在脸上。
顿时将锁身铁链,抖得哗哗直响。
勃然咆哮道:“草民炼制济世救民丹药,也犯王法吗?尔等如此胆大妄为,就不怕潼川府治罪吗?!”
陈豫川不听潼川府还好,见张天虎又搬出来唬人,心中怒气更甚。
潼川府管天管地,管得了王法吗?
要不是黄中玉婉言相劝,早依法办了他。哪会让这只疯狗,癫狂到今日?
陈捕头从业三十年,当然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虽然满腔怒火,脸上却笑得格外灿烂。
他双手背在身后,暗中向手下兄弟使了一个眼色。
那眼神犀利而冷,巡捕房兄弟再熟悉不过了。
当然是往死里整!
众衙役得令,手中棍棒齐下。
张天虎负痛,惨号如被杀年猪。
黄中玉身为一州之长,不愿众役吏当面施刑,恐授人以柄。遂用左手食指,轻轻敲了敲额头,示意陈豫川到密室走走。
陈捕头会意,高举桐油火把,在前面导路。
馆内密室甚阔。
室壁四周,整齐地置放着十三个大瓦瓮。
瓦瓮腹大如围鼓,多空无一物。
唯临门处,四瓮有物。
瓮内有泣声,细如蚊嘤。
陈豫川举火把,临近一照。
瓦瓮顶端开有阔口,瓮内置一怪物,状如婴头。
黄中玉附身上前,凝视良久。
终不知瓮中所置何物。
欲取之出,左右探掏,始终无法如愿。
又将大瓦瓮倒置于地,仍不能出。
陈豫川见瓦瓮底部有孔大如拳,秽物横溢。
举火照之,乃婴儿之便也。
黄中玉急令将瓦瓮砸碎。
火光中,从瓮中滚出一物。
那物下体已成球形,四肢陷肉内,仍隐约可见。唯头颅尚未完全没球中,小半露于外,识之为幼婴无疑。
众大愕。
黄中玉愤其残忍,令衙役乱棍猛杖张天虎。
张天虎知罪孽深重,至死不发一言。
陈捕头喝令众捕,次第杖其家人。
张父吃痛不住,将实情悉数招之。
原来前年中秋,张天虎因遭秘囚,怀恨黄大人日久。多次寻衅滋事未果,跑到潼川向人求助,欲报仇泄愤。
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但人家身在官场,如何敢明目张胆助他?
后得人指点,张天虎遂大肆盗婴,用以秘制瓮人。
一则可获暴利,再者欲陷黄中玉于不利,致其背负治境不力之罪,而招致官家祸事。
黄中玉闻听张父所言,心甚惊骇。
设若蛮牛般的张天虎,果真与潼川官场有瓜葛,必为他人爪牙无疑。
今日不除此贼,定坏黄某大事!
陈豫川立一旁,见黄中玉脸色凝重,知州牧大人又犯了疑心病。
唉,黄中玉啥都好,就是疑心太重。
陈捕头凭本领吃饭,不喜欢心机深沉的人,哪见得这种官派?
众衙役多头脑简单之辈,怎知二人心思?只把手中棍棒杵得山响,要张父快快招来。
张父复言道,所掳婴童初入瓮,大多哭闹不止。喂以特制秘药,可致其昏睡如在母怀。待醒后,日给豆浆或米糊少许,以活其命。
多则一年,少则数月,瓮内所喂养之婴,便长成粉红色球形人了。
再千金售与杂耍艺人,从中谋取暴利。
不知内情者,哪知瓮人为何物?只道深山老林所产,当作奇珍赏玩而已。
陈豫川听罢,始知盗婴现场白色粉末乃张天虎特制迷药。
难怪被盗婴孩家人从未听到任何声响,也始终提供不出丝毫线索了。
陈捕头是个有心人,他大脑的储存库里已存入了这种白色粉状迷药。
众人听了张父陈述,无不咬牙切齿。
不待陈捕头发话,众衙役手中棍棒顿时一阵乱飞。
黄中玉脸色沉毅,自始至终未予阻拦。任由众役吏胡乱施刑,将张天虎活活乱棍打死。
陈豫川也未再发一言,恐惹黄中玉猜忌。
他无意中抬起头,向馆外望去。见临近馆左的小巷里,一人匆匆而行。
那人将衣领高高竖起,急匆匆来到十字街头,忽一闪而没。
陈捕头眼尖,那人不是曾春辉吗?
潼川知府骆时香大人的师爷,怎么会在遂州城里?
陈豫川看在眼里,没有声张。
他隐约感觉到,遂州将会有大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