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乱世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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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二月二,迎富。

世人但知每岁初,正月初六为送穷日,却很少有人知道,遂州尚有迎富的风俗。

北宋著名理学家魏了翁知任遂宁府时,曾作《二月二日遂宁北郭迎富诗》。

诗云:

才过结柳送贫日,又见簪花迎富时。

谁为贫驱竟难逐,素为富逼岂容辞。

贫如易去人所欲,富若可求我亦为。

里俗相传今已久,漫随人意看儿嬉。

诗中迎富风情,历历在目。

然真正参与迎富之人,莫不为贫困人家。他们常年为生活所累,举行迎富活动,以期生活有些许好转。

富户豪家或官爷家的人,即便去北郊迎过富,也是图新鲜凑热闹而已。

黄中玉到任遂州三年,就没参与过迎富活动。

可是,穷有穷的快乐,富有富的烦恼。

富贵如黄中玉者,仍然和穷人一样,少不了也有烦心事。

二月初二,夜里酉时。

黄府书房里,一灯如豆。

此时此刻,州牧大人正为一件事烦着呢。

前几日,林默然走了,他难过了好一阵子。

私下悄悄送了一副挽联:“参不透絮果兰因,结局竟如斯,逝水年华悲梦断;抛得下笙歌舞袖,逢场今已矣,落花时节送春归。”

确切不移,当真是才子之笔。

读过挽联的人都说,硬是看不出来,州牧大人还是个真性情之人。

黄中玉心烦,不是怀戚林默然。别人家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即使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惦记一辈子。

他烦心的事情是自己的心病。

今年中秋节是张鹏翮六十寿辰。

张大人京师为官长达三十余载,历兵部、刑部、户部、吏部尚书。两任戊戍、辛丑会试正考官,可谓桃李满天下。

张氏门下万千弟子,早早就发了话,要在中秋佳节为老师做一台体面的寿会。

一时间,全国各地州府衙门闻风而动。

风头甚劲,大有盖过“圣诞”之势。

经过几年的磨炼,黄中玉于官场之道早已炉火纯青。看见别人闹麻麻地吆五喝六,到处搜刮民脂民膏,他就反复告诫自己,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黄中玉表面不露声色,暗地里一点不敢怠慢。

张阁老虽非授业恩师,但于己之德,堪比再生父母。他所敬奉的寿礼,岂能比别人逊色?

何况还有川督一说呢。

春节前夕,为人一向低调的黄中玉,大张旗鼓地遣管家莫仁品,专程进京送“福禧”,依例孝敬了两万两银票。

这是“潜规则”,人人心知肚明。

两万两银票的小钱,只能算作“冰炭费”和“赏春钱”。拿去孝敬老师,属正常的礼尚往来。

黄中玉这么做,旨在避“张氏门生”之嫌。

京中官场上的人,还有那些封疆大吏们,眼睛尖着哩。谁不想找个靠山,平步青云地往上爬?

黄中玉年富力强,当然也想往上爬,爬得越高越好。所以他懂规矩,尤其懂得官场“潜规则”。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

黄中玉的心里,一清二楚。

那时京师官场“潜规则”,远没有清中晚期繁复。

但凡岁末年初,孝敬了“冰炭费”或“赏春钱”,地方官员可一年之内不再到京师“活动”。

黄中玉依例送了“冰炭费”,还额外送了“赏春钱”,他会准备寿礼吗?

黄中玉当然要准备,因为他比别人懂事。而且所备之礼,一点不会比他人差。

遂州自古称富庶之区,赋甲两川。

拿老百姓的话说,州衙里那些吃皇粮的官员随便扯根汗毛,都比穷人的腰杆粗。

黄中玉知任遂州三年,一向以清廉自居,颇有直声,他岂肯为了区区寿礼之事,毁了一世清誉?

难得莫仁品醒事,不吭声不出气,悄悄置办齐了一份像样的寿礼。

这一切虽然做得隐蔽,然街坊里弄间,仍有无数流言蜚语四下传播。

天上宫茶园里,王麻子说书时口无遮拦,假借宋末贾似道专政事,当众信口开河。

胡说黄中玉所备寿礼,极尽奢华。仅奇珍异宝,就装了满满两大木箱。

价值肯定超过百万金。

更有好事者言,黄中玉为讨张阁老欢喜,私自串通雪珂大禅师,假“迎春祈福大会”之机,以偷梁换柱之法,将“观音珠宝印”据为己有,不日将送往京师。

如果此话当真,黄中玉就胆大包了天!

遂州人谁不知道,大宋朝徽宗皇帝赵佶,为报当年为遂宁郡王时遂州这片沃土的孕育之恩,亲赐广德寺“观音珠宝印”一枚,乃至高无上的国之重宝!

历被视为皇家信物,遂州人供奉若神明,轻意不得见。

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擅自动它?

传言归传言,是真是假,谁也不得而知。

自从备下这份重礼后,黄中玉的心中凭白无故多了一份牵挂。每日里,少不了去一趟密室,看看这些宝贝疙瘩,生怕出了半点差错。

州牧大人深知,自己的前程不打紧,拂了张大人之意,那才是真正要了命。

多少次睡梦中,黄中玉都美滋滋地梦见这些宝贝长了翅膀,飞到京城……张阁老站在吏部衙署大厅里,捧着一方又一方红艳艳的大官印,笑容可掬地颁给自己,便常常忍不住兴奋,梦里嘿嘿地笑出声来。

可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州牧大人这样的好心情却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他听到了杂音,特别是老百姓的骂声,也看到了下属们鄙夷的眼色。

当然,骂声也好,鄙夷也罢,黄中玉都不会放在心上。

当官的人,还怕别人骂吗?

简直笑话!

黄中玉现在最担心者,不是别人的非议。

他捞了多少油水,装进了自己的腰包。又拿了多少银子,去舔张鹏翮的“肥沟”。

这个重要吗?

顶顶重要的是,这么多金银珠宝,如何安全送达京师。

遂州地处西南边陲,到京城千里之遥,途中隔着千山万水。

黄中玉比谁都明白,途中稍有不慎,随时会发生智取“生辰纲”的故事。

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近日江湖传言,蜀道剑门关一带,新近出了个外号“神猿”的大盗。

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神猿”武功高强,杀人如麻。

利州剑门关位于大小剑山间,乃蜀中北上京师必经之地,被誉为“秦川锁月”。

那里山高路险,古人吟为“难于上青天”的千里蜀道,实际上指的就是这大小剑山间,蜿蜒崎岖的二百里山路。

都说“剑门天下险”,在黄中玉心里,此次京师送礼之旅,那才是难上加难险上加险啊!

他想到过陈豫川。

陈捕头精明干练,江湖阅历无人能及,确是解押寿礼的不二人选。

然黄中玉是何等人物?

他怎会榆木脑壳不开窍,让属僚知道这件事呢?

为官之道,哪怕一丝一毫口风泄露,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黄中玉这人有个习惯,无论遇到多难的事情,他都不会轻易和别人商量。

更何况是自己的下属。

自打有了这桩心事后,黄大人就茶不思饭不想,瞌睡也睡不踏实了。

整日里冥思苦想,一直未想出个稳妥之策。

每年的惊蛰节,黄中玉都会带上家人,去广德寺进香。除拜会主持雪珂禅师外,依例还需送上五百两功果银子。

今年就不去了。

黄中玉已遣莫管家,提前将功果银子送上了山。

因为今年惊蛰节这天,是黄中玉小儿满月的日子。

遂州习俗,小儿满月乃人生中第一件大事。不论贫困人家,还是富豪大家,莫不喜气洋洋地办一台“满月酒”,以祈盼小儿一生顺利,快乐健康成长。

黄氏一门,乃遂州首豪。

小儿满月,黄中玉岂能免俗,坠了自家名头?

州牧大人已决定,当众宣布小儿乳名——“小虎”。

“小虎”出生日为辛酉年乙丑月丙寅日。他听人说起过,张阁老亦丙寅日生人,乳名也叫“小虎”。

于是吩咐莫管家,凡是能请到的亲朋好友,都要尽力邀请到。免得在亲戚朋友面前,不周不到失了礼数,被街坊邻居们笑话。

得主人之令后,莫仁品“抻”起大管家派头,整日吆五喝六,指挥下人们里外忙活。

黄府上下,一时间忙得团团转,单等着惊蛰节到来。

二月十四,惊蛰。

蜀谚云:“惊蛰惊,蛴蚂瘟。”

那意思很明白,惊蛰节前后的天气还冷得很呢,稍不注意,就会着凉害“瘟症”。

今年的惊蛰节,天气却出奇地好,风和日丽。

巳时刚过,前来黄府道贺的客人已多达四百人之众。

那规模声势,一点不亚于黄氏家族往年召集的三月清明大会。

莫仁品来到书房里,喜滋滋地告诉黄老爷,递了帖的亲朋好友都一一到齐了。许多没有被邀请的街坊邻居,也提只鸡或拎个杂包,悄悄来到府上道喜。

甚至剑阁老家那边,几十年没得联系了,都有亲人不远千里,专程前来吃喜酒。

黄中玉听了,心里甜得像灌了蜜。

他吩咐莫管家,告诫府上各色人等,客人不论远近亲疏,都要好生招待,切不可失了礼数。

州牧大人心里明白,如此众多的亲朋好友,肯来为一个懵懂小儿贺满月,谁不是冲他这个大老爷而来?

在莫大管家精心策划下,偌大的黄府内,处处洋溢着喜庆和无限的丽色春光。

黄中玉十分欢喜,数月来的郁闷心情也随之一扫而光。

众多宾朋中有一位叫罗三五的人,自称剑阁老家来的亲表弟。

这个罗表弟,性憨直,是个了不起的拳师。力大无穷,能掌毙蛮牛。

他私下里告诉黄中玉,自己与剑门江湖人士,交往十分熟悉。

言谈间,语气甚豪。

听了罗三五的介绍,黄中玉上了心,思忖着寿礼之事,格外地留意起他来。便吩咐莫管家,将此人安排在贵宾桌上。

席间,罗三五炫其勇,当着众人的面,用暗劲碎裂一只白瓷酒杯,赢得满堂喝彩。

黄中玉笑笑,走上前去向他敬酒。

见表哥前来敬酒,罗三五忙执壶站起,欢喜得手舞足蹈。

“谢表哥抬爱!”

罗三五爽快地一口干掉杯中酒,更加大吹特吹江湖事。偌大的黄府内,到处都能听到他洪亮的笑声。

黄中玉抚颚,微笑不语。

好一个爱出风头的罗三五!

罗三五扬扬得意,拎着酒壶团团抱拳,乐呵呵地笑个不停。正待重新落座,欲开怀倾壶长饮。

黄府大门外,突人声喧哗。

众宾客闻声,扭头往外一看,见一矮胖老丐,不顾众家丁阻拦,硬是从大门外闯了进来。

老丐身着百衲衣,一颠一簸,径直来到庭中央,旁若无人地敲打着莲花落。

“众位老爷莫笑我,听我唱首颠倒歌,三九天热得直淌汗,三伏天冷得打哆嗦……”

老丐又矮又胖,操一口古怪的剑阁腔调,只顾自己胡乱说唱,语音含混不清,加上他滑稽的表演,竟引得一庭宾客轰堂大笑。

恁谁都知道,设若家里办红白喜事,遇到讨口叫化之辈,那是说不得的晦气。

大方的主人家,好吃好喝地招待他,顺便搭上一个大红包。叫化子们自然口生莲花,说一大堆吉利话,然后道谢而去。

设若主人不通事理,惹恼了“穷家行”的人,轻者滋生是非,弄得主人家下不了台。重者砸了一应家什,搅得一个场子乌烟瘴气。让你在亲戚朋友面前难堪,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黄中玉虽贵为州牧,却也交过不少江湖朋友,多少知晓一些“穷家行”的规矩。

见老丐无端闯入大庭,目无他人地敲打着莲花落,忙陪了笑脸,客气地请他入席。

哪知老丐并不领情。

连看都没看黄中玉一眼,只顾呱嗒呱嗒敲着莲花落,胡乱唱着自编的欢喜曲。

“黄府大门好气派,欢天喜地贺喜来。不为金来不为银,云游天下好自在……”

老丐既不入席,也不离去,可是来滋事的?

一院宾朋,顿时哑静无声。百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黄中玉。

黄中玉尴尬地笑笑。

连忙吩咐丫鬟杏儿,速去老夫人处,拿来十两银子,大大方方地递给老丐。

谁知这个古怪的老丐依然不为所动,接下来的作派,让平时威风八面的州牧大人更加尴尬难堪。

矮胖丐站在原地,翻瞪着白眼,既不接钱,也不说话,径直把右脚高高抬起,朝着杏儿的粉面肆无忌惮地戳了过去。

杏儿顿时花容失色,惊诧地尖叫一声,慌忙丢掉手中的银子,浑身颤抖地跑到黄中玉身后,十分害怕地躲起来。

黄中玉见老丐蛮不讲理,一点不给自己面子。生怕他胡乱滋事,搅了偌大一个喜庆场合。

只得忍着气,转身去到酒案旁,亲自斟了一杯酒,双手作揖一般递过去。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同时递上一串好听的话。

“黄某有不尽礼数之处,还望丐爷您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老丐呵呵笑着,用手里的莲花落竹板不停拍打自己的肥臀。他倒是接了酒,但没有喝下去。只把酒杯放在鼻子边,嗅了一嗅。

嘴里不停地“呸呸”有声。

摇着头大叫道:“酸啦,酸,这酒好酸!”

照理说州牧很不错了,已按江湖规矩尽了礼数,老丐应该满意了吧?哪知他依旧装疯卖傻,并没有给黄中玉台阶下,反而越发胡说八道。

黄中玉本一脸喜色,不由得变了变。强撑着的一张笑脸已变得十分难看。

一丝火气,也在胸中慢慢升起来。

他正要出言训斥。

站在一旁的罗三五,早已按捺不住了。

适才罗拳师纵论江湖事,正讲到兴头上,被这个矮冬瓜般的老叫化子胡乱一通搅和,气氛全搅没了。

心中很是不爽,几番欲出面教训老丐,碍于黄表哥面子,一直忍住未发。

眼见黄中玉已动怒,脸上有了不快之色。罗三五暗自忖到,此时正好站出来,教训教训这个老东西。

一来为表哥解围,让他记自己一个情。二来显显手段,让州牧大人和众宾朋见识见识。

岂不快哉?

罗三五想到此处,一个箭步跨上前去,挡在黄表哥面前。

手指老丐,大声呵斥道:“哪里来的老叫化子,这么没规没矩?黄大人给你脸不要,自个儿赶快爬开些!”

罗拳师一边斥责,一边将老丐往门外推。

老丐似弱不禁风,被罗三五一推,就势倒在地上。又是蹬脚,又是大声哭闹。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双手却箍桶一般,死死抱住罗拳师右腿。两只贼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罗三五只顾撵人,没料到老丐会来这么一手,连忙用力掼他,欲挣脱老丐的箍抱。

然任由他如何使劲摔打,老丐就是不松手。直急得罗三五面红耳赤,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黄府护院里有一对孪生兄弟,姓蔡。

府上百十号人都不知他俩叫啥名字,为招呼方便,平时里称为蔡大蔡二。

蔡氏哥俩为人谨慎,从不与他人多言多语,也很少和外人往来,给人神秘莫测的感觉。

黄府里其他的护院,都有些怕他们。

此时,兄弟俩正在院左的角落里,一杯一杯喝着闷酒。见老丐蛮横无理,二人双双走上前去。

蔡二双手捧杯,恭敬地献上一盅酒。

蔡大则拱拱手,谦恭地说道:“丐爷,今日黄府大喜,您老行个方便,给我们兄弟一个面子。择日请丐爷一醉方休,如何?”

老丐躺在地上,心中有一丝诧异,二人如何到的身边?

嘴里停止了嚷嚷,瞪起一双斗鸡眼,偷偷看了看蔡氏兄弟。急快地松了双手,拾起地上的莲花落,疯疯癫癫地放歌而去。

蔡氏兄弟呆了一呆,老丐居然这么走了。

二人莫名其妙,兀自摇了摇头,又去那角落里坐定,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喝着闷酒。

刚才还闹麻麻的庭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能够听见风穿过竹林的声音。

蔡氏兄弟轻描淡写,就为自己解了围。

黄中玉心中有些感动,便踱着方步,来到二人面前。他要和兄弟俩喝一杯,以示谢意。

老爷亲自给下人敬酒,这在黄府里头,还是大姑娘上花轿——从未有过的事情。

一庭之客,皆侧目注视。

蔡氏兄弟很奇怪,却无半点激动,只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谢了。脸上依旧一副落寞神情,没有丝毫喜色。

黄中玉笑笑,敬了二人的酒,转身欲走,见哥俩心事重重的样子,猜不透他们在想什么。

自从来到黄府后,蔡氏二人一直这个模样,整日里闷闷不乐,少有欢颜。

黄中玉清楚地记得,前年腊月十六日,天刚蒙蒙亮,二人一身卖艺人打扮,僵卧在府外雪地里,已气若游丝。

要不是自己发慈心,收留他俩做个护院,二人恐已命丧黄泉了。

想到这些,黄中玉便不再理会蔡氏兄弟,踱着方步,一桌一桌地向客人敬酒。

当他再次回过头来时,蔡氏兄弟已经离开座位,不知到哪里去了。

皓月当空,净如玉盘。

偌大的一座黄府,被朦胧月色静静地包裹着。

宅院内的林盘里,不时有风轻轻吹过。荡拂着从竹枝间疏疏漏下的月光,乱了一地妖妖的竹影。

后花园的东北角,几株百合花正悄悄地开放。沁心的幽香似断还续,弥漫在醉人的夜空里。

晚饭后,宾客们三三两两,在庭院中散步闲聊。

黄中玉独自一人在书房里静坐,老僧入定一般,纹丝不动。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平时不论多忙,晚饭后,他都要来到书房里,静静打坐一会儿。这个时候,如果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书房。

今天晚上则不同,黄中玉很兴奋,丝毫没有打坐的意思。他私下告诉莫仁品,把罗三五请到书房里来,有要事相商。

黄中玉很用心,精细地净了茶具,为罗表弟泡了一壶好茶。

又专门吩咐莫管家,准备了四张百两的银票,说是给老家祖坟的修缮之费。

莫管家眯起一双小眼睛,似懂非懂地摇着头,表示不理解。

黄氏一门离开剑阁已近半个世纪了,哪有什么祖坟要培修?黄中玉只不过变着法子,送他这个表弟银子罢了。

至于为何要送他银子,莫仁品就想不明白了。

想不明白就不用再想。

莫管家很知趣,引领着罗三五,躬身来到书房前,伸手敲了敲门后,独自转身离去。

黄中玉坐在书房里,望着莫仁品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罗三五一个人待在门外,尴尬地发出几声干咳。

黄中玉这才回过神来。

忙从座椅上起立,客气地请罗表弟入内,让他坐在室左的方凳上,双手奉茶以敬。

罗三五搓着手,局促不安地箕踞而坐。

就着昏黄的油灯,二人默默地品着茗。

黄中玉把玩着茶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尽说些没头没尾的话题。

罗三五是个江湖莽汉,平时自由散漫惯了,哪见过这等茶话方式?

虽说两人是表兄弟,但他面对的人毕竟是州牧大老爷。更何况这个山里汉子,以前从未和官员打过交道。

在这种不尴不尬的气氛中,罗三五难免有些慌张。

黄中玉则谈笑自如,偶尔还会装模作样,刻意发出一两声莫名其妙的干笑。

笑声让罗三五越发拘谨。

他实在想不明白,表哥这么大一个官,为什么要单独请他喝茶。莫非黄表哥有啥事,相求于己?

想到这里,罗三五悬吊吊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低头抿了一口茶,咕咕地吞进肚里。

“老表哥,小弟我是啥也不会哈,就这拳脚还管些用。”

黄中玉闻言,脸上的笑也收了。微眯着双眼,慢腾腾地喝着茶,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见黄老表面无表情,罗三五心里又慌乱起来,连忙表态道:“设若表哥有用得着罗某之处,尽管吩咐就是。罗三五必定水里去火里闯,为您效劳!”

黄中玉双眼向天,鼻腔里哼哼两声,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干咳。

他这么作态为的啥?还不是等罗三五这句话!

也是这么个理哈。

他堂堂一州之尊,正不知该如何将事挑明呢。

听了罗三五一番表白,黄中玉心中大喜。

不过黄中玉这个人心机深沉得很,心里面高兴归高兴,嘴上却像贴了封条,不肯透露出一丝半分来。

灯影下,黄中玉的脸上依旧一副淡然神色,只顾将一碗香茗十分惬意地一口一口喝下去。

罗三五愣了一愣。

本来以为黄老表听了自己的话,会着实地夸赞他一番。

谁知道州牧大人故意装“象”。

非但没有表扬他,甚至连一个谢字都没有。脸上的表情始终漠然如故,越发让人心生不安。

黄中玉坐在罗圈椅上,挪了挪略显肥胖的身子,不再理会罗三五。索性右手抱茶壶于胸前,左手轻扣壶肚。身子极舒服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起神来。

罗三五一见之下,顿时如坐针毡,心里更加没有了底。背心处已有细汗津津渗出。

他只是个江湖人士,哪见过这等官场做派?连忙从方凳上站起来,欠欠身,语无伦次地改口说道:“黄大人,我罗三五是个粗人,可说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

黄中玉知道,眼前这个远房表弟,已被自己彻底征服了。便站起身来,为他续了一次茶水。

脸上带着些许笑容,语气缓慢而又十分轻松。黄中玉将盘结在心底的事情,拉家常般叙说了一遍。

罗三五用心地听,一愣一愣地不停点着头。

末了,黄中玉才十分严肃地说道:“罗表弟,此事非同小可,比为兄身家性命还重要。”

罗三五极其耐心,仔细听着黄中玉讲的话,生怕漏掉一字一词。初时尚显紧张,待黄表哥把话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黄中玉一愣,不知他何故突然发笑。微微张着的嘴,久久没有合上。

罗三五又恢复了常态,大大咧咧喝了一口茶汤,咕噜咕噜吞进发干的喉咙里,忙不迭地说道:“我道啥了不得的大事呢,原来这等小事!表哥尽管放心好了,一切包在罗某人身上。”

见他回答得如此干脆,黄中玉的眉头皱了又皱。

州牧大人的心里难免打了一个大问号。这种没头没脑的人,怎么信得过他?

黄中玉背过身去,没有接罗三五的话茬,也没有表态。

但凡闯江湖操社会的人,大抵分为两大类。

一类是那种叱咤风云,雄霸一方的豪杰。他们大都心机深沉,处处提防时时算计着别人。

这类人永远都是胜利者,无一例外皆社会的正面人物。

诸如黄中玉辈。

而另外一类人呢,则简单明了,毫无心计可言。他们只知道成天舞枪弄棒,打打杀杀。

有了点拳脚功夫,便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没啥事能够难得倒自己。

罗三五就是这种人。

见黄中玉不表态,罗三五心中大急,跺着脚连连说道:“我罗某人在剑阁一带,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这等小事情,表哥还怕我办不好吗?”

黄中玉背负双手,倚窗而立。

时已二更。

窗外回廊上,蔡氏兄弟一前一后,“梆梆”地敲着报更竹筒,从书房前巡夜而过。

听到罗三五的表白后,哥俩停下脚步不走了。他们已然知道,黄中玉将托付此人护送寿礼进京,心中怪怪的,有一些不爽畅。

照理说蔡氏既为下人,不应该管这等闲事。

俗话说得好,“闲事少管,走路伸展!”

兄弟俩呢,却时刻念着主人的好,哪敢忘了收留之恩。

眼见主人所托之辈并无真才实学,心中一时大急。哥俩性情忠厚,定要规劝黄大人,让他放弃这个念头,以免误了大事。

蔡氏兄弟仗着义气,毫无顾忌地来到书房中,十分诚恳地说道:“大人,莫非要将护送寿礼这等大事,托付给罗师傅吗?”

黄中玉吃了一惊。

他没有想到,未经自己传唤,蔡氏兄弟一介护院,竟敢擅自闯进书房里来!

正要张口训斥。

抬头一眼看见平时少言寡语的兄弟俩,正四目炯炯地盯着自己,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愣了一愣,黄中玉竟脱口说道:“有什么不妥吗?”

蔡氏兄弟异口同声,朗朗回答道:“此去京师万水千山,罗师傅有何能耐,可担此重任?”

黄中玉再一愣,从未见他俩这么胆豪气壮过。

莫非二人不服表弟武技,故意前来挑衅?

书房里,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州牧大人站起身,顺手推开花木窗,清新的夜风吹进室内,带着一缕缕幽幽的花香。置于书案的油灯,在夜风荡拂下,灯芯毕剥,灯光摇曳。

摇曳的灯光下,蔡氏兄弟一脸忠诚,丝毫没有争强好胜之意。

州牧大人心中不免又起了疑惑,便将哥俩引到一旁,悄悄地责怪道:“你二人究竟要干什么?”

蔡氏兄弟依旧满脸诚恳,固执地说道:“没有其他意思,只想看看罗师傅的武功究竟如何了得,也好让我们二人长长见识。”

黄中玉见蔡氏兄弟二人标杆一般挺立在自己面前,眼里视罗三五为无物。

心里暗自思忖到,席间罗表弟力碎酒盅,他兄弟俩没有看见吗?

转念又一想,蔡氏本卖艺之人,或许真有几分本事?

既然如此,何不让他哥儿俩和罗表弟比画比画?

一来可让他两兄弟服气,二来也可以壮壮罗三五的声威。

想到这里,黄中玉笑了。

转身对罗三五说道:“罗表弟,蔡家两位大师傅要看看你的真实本领,不知你意下如何?”

被晾在一旁的罗三五,早看不惯蔡氏兄弟一番行径了。

适才碍于黄中玉的面子,一直忍住没有发作。

此时见表哥发了话,心想何不乘机羞辱两人一番,也让黄中玉这个官老爷,见识见识自家的手段。

“好!”

罗三五当下高叫一声,欣然同意。

园中没有散去的客人听得有热闹瞧,全围了过来。

适,月行中天。

偌大的后花园里,一片光明。

罗三五是个急性子人,三下五除二地脱了外套,露出贴身黑色对襟短打装束来。

他站在原地,又是踢腿又是抬脚,活动了好一会。

然后双掌向前竖推,就势下了个矮马桩。催丹田之气布满全身,嘴里嘿嘿有声。

片刻间,罗拳师的胸前,肌肉一块一块隆起,并有规律地团团抖动着。

吸气,收气,再吸气,再收气。

罗三五终于活动完毕。

围观客人指指点点,悄悄交头耳语。

院外,有风徐徐入园,拂乱一地积水般的月色。

罗三五拱手罗拜。

突然间,也不知从身体哪个部位,抽出两把佩刀来,明晃晃炫人眼目。

左右二手,各执一把。

倏地一个金鸡独立。

旋即向前一个团身滚扑,又一个挪腾跳跃,鹰击前扑,继而将两把佩刀,呼呼地狂舞起来。

月光下,但见刀光闪闪,令人不敢逼视。

一园宾客,看得眼晴发直,无不大声叫起好来。

黄中玉满面笑容,轻轻地拍了拍手,表示赞许。

唯蔡氏兄弟一言不发,嘴角处,始终挂着一丝浅浅的笑。

黄中玉见了这番表情,猜不透二人是赞赏呢,还是不屑,嘴里“吱”一声,双手负于后腰处,脚步轻快地走上前去,悄声问道:“我表弟的功夫,可是了得?”

蔡氏兄弟依旧摇头不语,目光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

围墙外,“蝈蝈蝈”的蛴蚂声此起彼伏。

罗三五已收了刀,正待穿上外衣,一眼瞥见蔡氏的神情,那意思很明显,傻子都看得出来。

兄弟俩表面上漫不经心,实则轻慢至极。

罗拳师脸一热,不由得心中大怒。

他一个山里汉子,本不知天高地厚。平时在乡里,那是“天不怕地不怕,除了雷公我为大”的主。

此时此刻,哪受得了这般蔑视?

罗三五一急,脖上青筋根根隆起,突突地直跳。

忍不住一个箭步,直杠杠地冲到蔡氏面前,大声怒吼道:“你二人有何本事,敢如此小视于我?何妨也当着众宾朋的面,使出来给大伙儿瞧瞧?!”

见罗三五动了怒,蔡氏兄弟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二人便拿眼光来瞟黄中玉,想让他出面解围。

黄中玉笑了笑,肚子里打起了“小九九”。

你二人既然瞧他不起,人家下了战书,这个烫手的“炭元”只好自己捡起。关我啥事?

他扭过头来,瞥了蔡氏兄弟一眼。

月光下,兄弟俩满脸憋得通红。

那神情极其古怪,似不情愿,又似有啥难言之隐一般。

罗三五却不这么想。

他看见蔡氏兄弟脸上汗都憋出来了,以为二人怕了自己,越发地张狂起来。

“哼哼!罗某人走南闯北几十年,从未见过你兄弟这般人模狗样的家伙。自己没有真才实学,偏偏还要挑别人的不是,当真是可笑之极,可笑之极!”

蔡氏兄弟闻言,面色越发难看,热汗津津而下。

黄中玉见他俩如此尴尬,想二人不过是卖艺之人,哪有什么真本事?忙出来打圆场道:“好了好了,蔡氏兄弟乃黄某家中下人,罗表弟岂可当真,与他们一般见识?”

听到黄中玉这么一说,罗三五眉毛一扬,更加不依不饶。

他一个山野粗鲁汉子,哪懂得顾及别人的感受?

罗拳师只顾自己痛快,嘴里直嚷嚷。

“呸!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也佩作我表哥府上的护院?今夜你二人如不露上一手,罗某人又如何顺得了心中这口恶气!”

蔡氏兄弟闻言,面如火烧。

两兄弟一直咬着牙,忍住不吭声,原只愿事情过去就算了。

哪知这个剑阁“土老表”口不留德,三番五次拿语言撩拨,话也说得越来越难听,实在忍无可忍。

蔡大转身拱手说道:“罗师傅的功夫确实不错,唉,只可惜,只可惜此去京师,怕是性命都保不住,何谈他事呢?”

罗三五闻听此言,立刻二目圆睁,暴跳如雷。

他甩掉搭在左臂上的外衣,拔刀就向二人扑了过去。

嘴里不停地大声吼叫:“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敢如此作践爷爷,快来受死吧!”

面对罗三五进逼的双刀,蔡氏兄弟竟视若无睹。

二人站在庭院里,依旧如两根挺拔的旗杆,纹丝不动。

罗三五已逼近身前,见蔡氏兄弟没一点反应,心中甚是奇怪,愣了一愣,一时没了主意。

挥在空中的双刀,不知该劈下去,还是该收住才好。

黄中玉站在一旁,暗自吃了一惊!

单凭这份从容和镇定,黄大人心里已经明白,蔡氏哥俩果真不简单。

他兄弟二人,定有一身惊人本事!

罗三五定在原地,进退两难。

黄中玉大急,生怕罗三五粗鲁,在众宾客面前与蔡氏交手,出丑难堪。

忙跨步上前,挡在两者之间。

笑吟吟地言于蔡氏兄弟:“哥俩买黄某一个薄面,也露上一手,彼此交流交流,如何?”

蔡氏兄弟闻言,脸色越发难看。

他二人怎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呢?

哥俩悄悄退到一角,商量片刻后,又双双来到庭中。

二人抱拳,团团作揖。

随即异口同声地说道:“罗师傅定要我兄弟献丑,我们只得勉为其难了!”

一园宾客听了蔡氏兄弟的话,齐齐鼓起掌来!

黄府的花园中,有一个水池。

水池约有一亩地,水深二尺许。池中饰以假山、凉亭、暖阁,曲桥回廊委婉相连。

蔡氏兄弟先去住处换了一身衣服,又去柴禾房随手捡了两块杂木板,然后一声不吭,再次来到水池旁,将两块木板掷于水面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二人掷木板于水池中做何用途。

正疑虑间。

只见兄弟二人,一人手执长枪,一人手执大刀,双双飞身跃起,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落在池中木板上。

皎洁的月光下,池中水面如故,竟然没有荡起一丝波纹。蔡氏二人单足立在木板上,更是不摇不晃。

兄弟俩卓然矗立,隐然有大家风范。

二人还未交手,岸上围观之人已感到了一股一股的杀气,冷冷地逼近自己的肌肤。

猛然间,众人听到一声爆响,直震得耳膜嗡嗡鸣叫。

但见水池之中,刀枪相击,快如闪电。

瞬间已数十回合。

蔡氏兄弟往来纵跳,在两块木板之间飞鸟般交错,不停变化着所处位置。

二人越斗越狠,刀枪环进。

初时如雨打芭蕉,毕剥有声。继而似狂风大作,池周竹木皆倾。

其声飒飒,其势汹汹。如千军万马般相互杀伐,绵延不绝。

围岸宾客,无不目瞪口呆。

他们早已看得眼花缭乱,分不清谁持的刀,谁持的枪了。

约莫一袋烟的功夫,蔡氏兄弟倏然住手。

突然间,四野里死一般寂静。

仿佛夜风都停止了吹拂。

唯众宾客心跳声“咚咚”可闻。

众人见蔡氏兄弟巍然屹立在木板上。

气不喘,心不跳,一脸的淡然。

两人仿佛从未交过手一般,连脚上的鞋,都干干的没沾一丝水迹。

后花园内,顿时掌声雷动。

罗三五羞愧难当。

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直钻入进去才好。

“好,果然好!妙,果然妙!蛮牛看着猴儿跳!”

正当众人大声叫好时,突闻高大的院墙外,有人以言相戏。言语诙谐,口气却有些托大。

有意无意间,把罗三五比作了蛮牛。蔡氏兄弟呢,自然就是一对让人观看的泼猴了。

“什么人?!”

蔡氏兄弟发一声喊,双双如大鸟一般从水池中跃起,直扑后花园院墙外。

说时迟,那时快。

顷刻间,兄弟二人就将一老丐,从院墙外掼到了庭院中。

“哎哟!哎哟!”

老丐刚一着地,立即团身向前翻滚,癞蛤蟆一般趴在地上。

蔡氏兄弟随即掠过院墙,轻盈地落入园中。

老丐哼哼哈哈,将一硕大的肥屁股高高撅起来,双手摸了又摸。

口里咕噜道:“我说二位大仁大义的蔡大侠,为何如此这般掼我老叫化子?”

众人定睛一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席间唱莲花落的老丐!

说来好笑得很,这个矮胖的老叫化子,不知哪里弄来一件妇人花衣,死缠硬绕在身上,紧绷绷地裹住一身肥肉,鼓鼓的像只巨型粽子!

数十宾客见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老丐见状,嘴里骂着脏话,全然不顾众人的嬉笑,颤巍巍地爬起来,看也不看众人一眼,就向院门外走去。

黄中玉立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始终未发一言。

他的脑子里,全是不明不白的问题。

蔡氏兄弟是谁?为何有如此高强的本领?

哥俩乔装来到府上,目的何在?

那个疯疯癫癫的老丐又是什么来路?

难道都冲着寿礼而来?

黄中玉长期混迹官场,自然老道圆滑得很。虽然一时思绪有些紊乱,倒也处变不惊。

表面上依旧笑容可掬,不露半点声色,心里却绕了无数的“弯弯”。

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要稳住,既不便问蔡氏兄弟真实身份,也不能相询来府上的用意,更不要有丝毫的不满和愤怒。

“哈哈哈!”

黄中玉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用一种亲昵又略带责怪的口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贵昆仲瞒得我好苦,有如此高强的手段,却委屈做了黄某人家里一介护院。呵呵,黄中玉当真是有眼无珠了!”

这话说得极其高明,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他在话里,又是责怪又是夸赞,还把自己心里想要问的东西,不着痕迹地讲了出来。

听了黄中玉这番话,蔡氏兄弟相视苦笑。

一时间里,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二人心里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想瞒也瞒不下去了。只顾摇着头,叹息不止。

时,月入云中。

庭院里为之一暗。

蔡大乘着阴暗,跨步上前,拱手对黄中玉轻声说道:“大人责怪得极是,我兄弟二人……唉,本不该对恩公有所隐瞒,但实出无奈,还望大人多加体谅才是!”

蔡二是个急性子人。

见兄长说话吞吞吐吐,始终不肯细说详情,心中大急。

蔡大见了,只把头摇了数摇,示意蔡二不可说。

蔡二并未理会。

转身抱拳,朗声对黄中玉说道:“大人,实不再相瞒了,我兄弟二人原本是梓州镇远镖局武师,人称涪江双雄。因年轻气盛,比武败在青城道长无量子剑下,无脸再现江湖,遂埋名隐姓,投到大人府上……”

蔡二说到此处,见黄中玉一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索性竹筒倒豌豆,全抖了出来。

“蒙恩公怜爱,收留为护院,本想从此洗手,永绝江湖。不曾想就在刚才,我们见大人将进京之事托付给了罗师傅,皆觉不妥。”

蔡大跺脚,几番欲打断蔡二的话,蔡二都装着没看见,只顾往下说:“罗师傅虽然功夫不错,但却难以担当如此重任。吾兄弟感念恩公收留之恩,便出面干涉,哪想却惹得大人见疑。如不据实相告,恐添诸多麻烦。还望恩公见谅,体我兄弟二人一片忠心!”

蔡二憋一口长气,道出了事情缘由,心情为之一畅。

月光下,长身玉立水池畔。

一园之人,听毕皆惊。

两年前,涪江双雄大战无量子之事,曾轰动两川江湖。各种传闻,充斥街坊里间。

其人其事,可谓家喻户晓。

那一场恶战之后,涪江双雄便没了音讯。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了踪迹。

任谁也想不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涪江双雄,竟然做了黄府的护院家丁!

黄中玉神情专注,仔细听完蔡二的述说,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哎呀呀,真是难为哥俩了!”

一边乐呵呵地打着招呼,一边吩咐下人,再置酒席。

“园中之人莫走,一同用过,一同用过哈!”

州牧大人的话,说得很好听。

他要邀请众宾客,共同陪蔡氏兄弟喝一杯,以处罚自己不明之过。

“二位大侠屈居护院,实乃黄某之过矣。”

莫仁品不愧为大管家,刚才那么热闹的场面,始终未见到他的身影。

黄中玉刚一吆喝,他即刻雷厉风行起来。指挥全府上下百十名仆人丫鬟,一起动手操作。

杀鸡宰鸭,剥蒜捋葱,涮锅生火。

厨房内外,锅碗瓢盆之声不绝。

片刻间,热腾腾的菜肴便摆上了桌。

黄中玉居中,坐了主席位,笑盈盈地邀请蔡氏兄弟,一左一右共同坐了上三席。

他手执青花牛眼大酒杯,对众位宾客大声说道:“我黄某人平时里公务缠身,实不知二位蔡大侠屈尊隐居寒舍,且多有得罪之处。今日请大家见证,话里酒里一并赔过。”

黄中玉说完,接连饮了三杯,以表诚意。

蔡氏兄弟见黄大人说得真切,又在众人面前这般抬爱自己,心里十分感动。

便双双站起身来,拱手回敬道:“大人所言差矣,如无恩公收留,我兄弟二人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何谈屈尊?今日承蒙大人抬爱,如有用得着吾昆仲之处,请尽管吩咐。我辈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二人说完这番话,也连干三杯,回敬黄大人。

黄中玉复大笑。

高声赞道:“真壮士也!”

蔡氏兄弟敬过黄中玉,又双双执了酒杯,来到罗三五面前,欠身赔罪道:“罗师傅,刚才我兄弟两个,语言多有冒犯,还望兄长海涵!”

罗三五听得明白,慌忙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他欠身低着头,早已没了先前的趾高气扬。

接了哥俩敬上的酒,罗三五一饮而尽,双手抱拳不停打躬,十分敬重地答曰:“二位大侠德艺双馨,罗某人当真万分佩服!时至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唉,罗某真的是惭愧呀!”

蔡氏兄弟闻言,见罗三五说得诚恳,敬他是条耿直汉子,三人又豪饮了十数杯。

在座宾朋见了,齐声大笑。

众人纷纷称赞蔡氏兄弟有大家风范。

一干英雄豪杰直畅饮到月落西山方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