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麻姑陪宴,又话蓬莱清浅
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九班麟稳破非烟。何处按云轩。
昨夜麻姑陪宴,又话蓬莱清浅。几回山脚弄云涛。仿佛见金鳌。
——《巫山一段云》
位于闽赣边界的武夷山,素以“碧水丹山”、“奇秀甲东南”的景色和丰厚文化积淀闻名于世。自古就有文人墨客诗词相赞,如“三三秀水清如玉,六六奇峰翠插天”,“有声欲静三三水,无势不高六六峰”等。这“三三”就是指九曲溪,“六六”则是指武夷山三十六峰。
这里是柳永的家乡,当然在他的笔下少不了对武夷山、九曲溪的吟咏。这首《巫山一段云》是柳永十多岁时所填。
抬头仰望,武夷山三十六峰隐在云层之后,朦胧飘缈,宛若传说中的仙家三十六洞天。低头俯瞰,远处的九曲溪蜿蜒流过,犹如红尘之外的仙境。那九位仙子骑着麒麟,步态稳称,踏破层层祥云,那些仙人的云轩鹤驾将前往何处呢?
传说中,东海中有三座仙山,分别叫作蓬莱、方丈、瀛洲,在上古时代,这三座仙山因底部无根,终日随波逐流,飘泊无依,仙家们苦于流离之苦,便奏请上帝遣来神龟背负仙山,从此之后,才算有了固定的处所。
麻姑是传说中的仙女。葛洪《神仙传》谓其为建昌人,修道牟州东南姑余山。能掷米成珠,自言已三次见东海为桑田,第四次见蓬莱之水浅了一半。相传三月三日西王母寿辰,她在绛珠河畔以灵芝酿酒,为王母祝寿,称“麻姑献寿”。那本居于天宫之上的麻姑曾经无数次应召前往东海仙山陪宴,每一次都会在山脚下涌起的云涛而见负山之金龟。这位麻姑仙子虽年华不知几何,却始终情怀如初,惹人怜爱。恍惚间,好像听到那麻姑说起了蓬莱清浅,便怅然世间沧海桑田,没个着落。东海深了又浅,可谁解人间情深缘浅?
读这首词,仿佛让人看到阳光之下,少年柳永站立竹排之上,顺着九曲溪水畅游武夷山,一派风神俊逸的风采!
正是武夷山和九曲溪的钟灵毓秀,孕育了崇安少年最初不同凡俗的灵性与才气。
柳永出身名门望族,是一个典型的“奉儒守官”之家。这一系柳氏家族祖籍河东(今山西永济),唐末五代时为避战乱,迁居福建崇安五夫里金鹅峰下(今福建武夷山市上梅乡茶景村)。
祖父柳崇,博学多闻,以儒学著名,“以行义著于乡里,以兢严治于闺门。”闽越王王延政闻柳崇名,特请他做沙县县丞,不料柳崇以需侍奉年迈母亲为由拒绝。终生不仕,老于布衣。柳崇有六个儿子,都入仕北宋,位居高位。柳永的父亲柳宜是柳崇长子,更是官至工部侍郎。
宋太宗雍熙元年(984年)秋,时任京东东路沂州费县县令柳宜家中,夫人刘氏生下了一个男婴,后来就是一代词人柳永。柳永原名柳三变,取自《论语》:“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闻其言也厉。”即所谓君子有三变:远观严肃不苟,接近即温和坦荡,谈吐严厉庄重。
因家族中排行第七,人们又称他“柳七”。柳永和兄弟柳三复、柳三接在当时知名度很高,被誉为“柳氏三绝”。
关于柳永的出生,有不少传说。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即公元980年,柳永的父亲柳宜初任济州团练推官。祖父柳崇听说后非常高兴,就渡江到济州去看看柳宜。不料,柳崇到济州官舍时即患病而死,安葬在济州郊野。
后来,许多精通风水地理的人认为柳家祖坟对子孙不利,建议柳家子孙再新找坟地。可是种种原因一拖就是七年。七年之后,天下太平,柳宜便和五个小弟商议为父亲迁墓。兄弟们跟着风水先生转了三四天,终于找到一方宝地,然后将柳崇的遗骨迁来下葬。
安葬那天,工人们突然叫道:这下面有一块大石板,无法挖下去,问柳宜该怎么办。柳宜也觉得不妙,挖出大石板,盖着亡人头,绝非吉兆。请来风水先生踏勘墓穴,那先生笑着说:“这哪里是磐石压顶,分明是玉带缠腰,想尽办法将石板打开,只要能安放棺木就行。”待石板破开时,下面竟然有一汪清水,水中有条小鱼游来游去。风水先生说:“我看阴宅四十五年,从来未遇过这等奇事。”
据说柳崇遗骨埋在了风水宝地上。安葬父亲后第二年,儿子柳永就出世了。在他出生前夜,屋顶有颗明亮的星辰,人们纷纷传说那是文曲星。
此外在乡邻中还传说着一桩奇事,柳永家有一架祖传的古琴。在柳永出世这一天,那架古琴居然不弹自鸣,嗡嗡有声。父亲柳宜走到琴房去看,只见琴盖都未打开,却传出了动听的琴声。琴者,乐也,情也。可见,柳永一生与弦歌乐事、与人间情缘脱不了干系。
后来,柳永的父亲柳宜考中进士,后为国子博士,官至工部侍郎,而后是其弟柳寘中进士,大中祥符八年,另一个兄弟柳宏又中进士。短短十几年,柳家就出了三个进士。
后来,人们说那祖墓中的小鱼是柳永降生的征兆。“鱼儿者,水中之物也,离开水就不能生存,三变这一生成器于水。他将生于水中,此生此世不会离开水半步。”这正是柳永一生流连于歌楼舞榭,沉迷于声色词曲的写照。
柳永的聪颖在家乡也流传着种种民间传说:一天,年少的柳永在庆余桥桥头游玩时,正好看到县衙张贴的告示。告示中说,近日以来百姓深受鳖精残害。不少人被变化为矮黑汉子的鳖精妖风所迷,失了财物。凡是揭下告示并能捉拿鳖精者,官府将重重有赏。
告示贴出数日,经风吹雨淋已破损不堪,还是无人敢揭。而小柳永竟然信心满满地揭了告示,引来一阵嘘声。小柳永回到家中便开始琢磨。他开动脑筋制成一张罗网,用鸡鸭鱼肉为诱饵,竟一举抓住了鳖精,逼其现出原形。
传说固然不可信,却可以看到家乡人眼中的小柳永有着超出常人的聪颖,人们甚至把他看成了制伏妖孽的神童。
崇安白水村民风淳朴,推崇儒家礼法。柳氏一门颇受当地人敬重。当地乡民若是起了纠纷,常常不去官府诉讼,而是来到柳家请深通儒理的柳崇裁决。这样的人家在当地可谓众望所归。
柳永年少时便有文名闻于乡里。他自幼聪慧,加之老师指点,学业更是突飞猛进。他的家乡至今还传说,柳永少时每夜必燃烛苦读,后人以其读书之地为笔架山和蜡烛山。十四岁时,柳永在一篇《劝学文》中发下宏愿,立志求学。他写道:“父母养其子而不教,是不爱其子也。虽教而不严,是亦不爱其子也。父母教而不学,是子不爱其身也。虽学而不勤,是亦不爱其身也。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据传,他十六岁时还挥笔写下了一首《题建宁中峰寺》:
攀萝蹑石落崔嵬,千万峰中梵室开。
僧向半空为世界,眼看平地起风雷。
猿偷晓果升松去,竹逗清流入槛来。
旬月经游殊不厌,欲归回首更迟回。
中峰山在建宁府属松溪县境(今福建省松溪县),被誉为“一峰奇秀,特出众山之表”,而中峰寺在中峰山之麓,是唐景福元年(892年)建造。
少年柳永沿着陡峭崎岖的山间石径,一路涉水过溪、攀萝牵葛爬过道道峰岭,穿过森森林莽,来到深山里的中峰寺古刹。他远远眺望伏虎坛胜迹,只见猿猴在松间攀爬出没,竹林下水溪潺潺。他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禅师叱咤风雷、降伏猛虎的英姿,心中感慨万端。正是这首诗,让当时的伏虎禅师赞叹不已,更让中峰寺在武夷山众多寺庙中声名鹊起,还引得后世的理学大家朱熹前来瞻仰。
这个时候他还开始学填词。有一次,柳宜默诵晚唐后主李煜的词曲,不觉下泪。柳永看见了问道:“爹,你念的是什么?为什么字数有长有短,像诗又不是诗。”
柳宜转过身看着儿子,笑道:“告诉你,这叫词不是诗,这是能上口歌唱的词章,又叫词曲小令,依谱儿还能唱呢。”
这是柳永第一次接触词。词是文学史上一种特殊的诗体,最早源于古乐府,兴起于唐代,经过晚唐五代的发展,至宋代已极为繁荣。长长短短的句式,平平仄仄的韵脚,缠缠绵绵的情愫,自有一种特别的音乐节奏感和打动人心的感染力。
还有一种说法,据王弈清《历代词话》卷四载:宋代有位无名氏作了一首《眉峰碧》:
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镇日相看未足时,忍便使鸳鸯只。
薄暮投村驿,风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这首词写得情景交融,“蹙破眉峰”和“重执纤手”两个画面具有浓郁深挚的情感内蕴。“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更是一种格外浪漫、令人备觉伤感的意象,不知不觉间催化了少年柳永文学感悟力的成长,也使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沉醉的美感。
柳永少年读书时,就将这首词书写在墙上,反复吟哦,体悟章法,从而训练出一种对词体文字的特殊敏感。其实,无论是对填词技法还是对人间情爱的感悟,这首词其实都起到双重启蒙和催化的作用。他从此知道,在人世间还有这样一种深入骨髓的缠绵之爱,还有这样一种痛彻肺腑的相思之苦。
“蹙破眉峰碧。纤手还重执。”美丽如远山之黛的浅浅眉峰,雪白如柔荑的纤纤之手,唤起了年少柳永内心最初的想象。那两句古诗所描述的:“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世间男女之间还有那样美妙而浪漫的情感生活。
而这一切是在圣贤之书中所无法获得的。正如《红楼梦》里薛宝钗说过,这些词呵曲呵,最是移人性情、夺人魂魄。不知不觉间,柳永的内心开始变得格外细腻、温柔,性情和气质也开始变得浪漫多情。
所以自唐末五代花间词以来称为“艳科”的词,一开始就是作为一种言情文体进入了柳永十六岁的世界,从而带来他身心的双重成长。对词的纯熟运用,对人间情爱的热切向往,成就了一代词人大家柳永最初的禀赋。
待到柳永填词渐入佳境的时候,他的情感世界也已经由最初的萌芽,长成了葳蕤的菁菁树林。一位歌女曾经对人说:“柳七的词就根据这首词变化而来,并又创出新体。”后世有所谓“屯田蹊径”,即是如此。“蹙破眉峰”和“重执纤手”这两个经典细节,在柳永后来的《雨霖铃》等词境中都能依稀辨出《眉峰碧》的影子。
词,就这样沿着青春年少的血脉,一直流进这少年的灵魂里。后来,它与情爱纠缠在一起,成为柳永心底毕生都扯不开、剪不断、理不清的一个结。
相传,柳永填的第一首词就是这首《黄莺儿》:
园林晴昼春谁主。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
无据。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当上苑柳浓时,别馆花深处。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
晴丽之昼,谁主宰这园林之春呢?春来阳气上升,暗催草木萌发,幽谷也变得那样和暖。清晨,黄莺在林间翩翩飞舞,露水打湿了羽毛,绿叶掩映中传来了悦耳的鸣声,低低地诉说着“芳心”,诉说着“深意”,绵绵如有情。
无缘无故地,黄莺出巢飞动的时候,清晨的雾霭尚未消散,又追逐随同游蜂而去。它们行踪放浪,两两相呼应,整日雾里唱风里舞。当上林苑柳树葱郁茂盛时,在别馆花深的地方,这中间燕子特别多,都把美好时光白白流失。
这首词收入柳永《乐章集》中,常被人们放在柳词选本的第一篇。这首咏物词为柳永自创词调。清新秀丽,节奏明快,别具一格。柳永的诗词文章传开后,人们纷纷赞叹,称他为神童,还赞柳永为“金鹅峰下一支笔”。朱熹的老师刘子晕对他也青眼有加:“钧章棘句凌万象,逸兴高情俱一时!”
才情卓异的少年柳永十年寒窗,勤奋苦读,盼望着有朝一日能科举及第,光宗耀祖,不负父兄教诲,不辱书香世家的门楣……
似锦前程,遥遥地向柳永招手;幸运之神似乎已向柳永露出半边笑脸。
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妳妳、兰人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玉女摇仙佩》
转眼间,柳永到了18岁。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柳永到了可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年龄。而他娶的妻子名叫琼娘,正当及笄之年,刚刚15岁,生得花容月貌,杨柳纤腰。一头轻盈飘逸的长发,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初见的美好,牵手的快乐,深情相望里的羞涩,多么美丽的一场青春爱恋。新婚的夜晚,柳永眼见得小妻子在红烛映照下益发显得红妆玉容,娇美如花,感到真如天上下凡的仙女。一时竟有些痴了。
琼娘,真是许飞琼一般的天仙女子。在今天读者的脑补中,就当她长得如《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吧。这柳郎眼中神仙般的女子,来到人间嫁给了年少的柳郎。两人就是一对人见人羡的神仙眷侣。
吻着她的长发,柳永轻轻剪下自己的一绺头发,琼娘见了清清浅浅地一笑,一双柔荑小手将她自己剪下的一绺头发交给了柳郎。柳郎于是将两绺头发绾结在一起,表示结发夫妻永不分离。
温文尔雅的柳郎在她耳边轻轻低语:“我心里有了一首新词,写给你的。”
然后,琼娘会意地轻轻一笑,起身走到书案边,为他研墨铺纸。眼看那柳郎挥笔写下一首《玉女摇仙佩》,她低头羞涩地含笑不语。
柳郎写毕,看了娇妻一眼:呵,人间多少美女能像她这样随便梳妆、简单言语就非同凡响呢?想要把她比作名花,却又怕人笑我。再仔细想想,那些奇葩艳卉,也不过是深红浅白而已。怎如我这多情人,能占得人间如此千娇百媚。
这画堂秀阁里、明月清风的好时光怎能浪费。从古到今,佳人才子难得双美,而我们却能如此相依相倚。真让人消受不起呵,大概是上天看在我柳七多才多艺分儿上,赐我如此良缘佳人。你这可人儿兰心惠质,在枕前向你一表心意。我柳七发誓,今生不让你受一点儿委屈,不让你一人孤枕而眠。
这柳郎的才华风度无人不知,自小即有“神童”之誉,人称“金鹅峰下一支笔”。琼娘与柳郎可称得上郎才女貌的一对才子佳人。琼娘看到柳永生得俊秀潇洒,才情卓异,心中顿感甜美。
此刻,烛光照映着她的面容,酡红中颇有几分陶醉。她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柳郎博学多才,妙解音律,常与天生丽质的琼娘弹琴唱曲,妙语解颐,恍如神仙眷侣。她以为,可以与他共度一生一世的温情时光;以为可以爱他此生不变,此生不悔。
新婚生活给正当年华的柳永带来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他沉醉在温柔乡里,长久地不愿醒来。他相信,琼娘就是此生的最爱;是今生最美的遇见;是今生最深的情缘。
有很多词描写这一时期的甜蜜生活: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先睡。
——《斗百花》
柳郎新娶,琼娘初嫁。在他的眼中,这位正当及笄年华的小娇妻是如此美好:盈盈一握的纤腰,刚刚合髻的发型,好似精心雕琢过的窈窕身材,言笑晏晏中自有千娇百媚。然而,她却不知道怜惜夫君此时的心意,夜深了,还不上床就寝。她含羞背对银灯解着罗衫,却说你先睡吧。这个刚刚学着做新妇的小妻子,显然未解风情。
垂杨双髻是未婚少女的发型,结婚后合二为一,称为合双鬟。被衾中的他和她相互凝视,深情相望,眼里初露的羞涩,使她的脸儿飞上一片红云。此时,也许是今生最美最难忘的时光。他们真实地拥有了彼此,生活开始变得与以往完全不同。
慢慢地,琼娘习惯了婚后的生活。她像所有的贤妻一样开始做起了针线活儿,同时也享受着与夫君的鱼水之欢:
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
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
——《菊花新》
某个深夜,她催促年少郎君早去歇息,然后,她也困了,便也放下手里还没做完的针线活计,解衣歇息。
香帏轻摇,灯光渐暗。一对相爱的人在锦衾中相依而卧,深深地凝视着对方。他的眸光变得愈来愈温柔,愈来愈多情。寂静时光,她在他耳边絮絮诉说着女人的心事,他轻轻吻去她的泪水。她明媚地一笑,因他的柔情抚平尘世心澜;他春意满怀,因她的娇媚容颜而心生怜爱。倾心的相知在指尖下翩然起舞,内心的激情在眼底绽放光芒。
他们的心穿越了红尘万丈,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爱意无限,岁月静好……
届征途,携书剑,迢迢匹马东去。惨离怀,嗟少年易分难聚。佳人方恁缱绻,便忍分鸳侣。当媚景,算密意幽欢,尽成轻负。
此际寸肠万绪。惨愁颜、断魂无语。和泪眼、片时几番回顾。伤心脉脉谁诉。但黯然凝伫。暮烟寒雨。望秦楼何处。
——《鹊桥仙》
然而,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年少的柳永不得不离家远行了。他要前往大宋王朝的都城汴京赶考,靠十年寒窗修得的才华学识去搏一个灿烂的人生和未来。
妻子和年少郎君临歧执手,依依不舍,眼中隐然几分酸涩潮湿。柳永身携一箧书、腰悬一柄剑,骑上一匹瘦马,即将远走天涯。“秦楼”在这里可解作是箫史与弄玉所居的“秦楼”之本义。是呵,豪情满怀的柳七就要乘龙跨凤而去了,却又不舍安宁温暖的家和美丽娇柔的妻子。
走几步,又勒马回头,依然只见得妻子的痴痴身影,还有暮烟细雨里的家园……
有道是“好男儿志在四方。”深深吸引柳永的,当然不只是眼前温柔适意的家居生活,更有那些美好诱人的诗和远方。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宋真宗咸平六年(1003年),柳永离开家乡崇安后即向北而行,一路舟车劳顿,来到了江南。对于江浙苏杭的风物,柳永并不算陌生。父亲柳宜在各地为官,柳永曾经随父到过江南不少地方。
但是今日来到杭州,心情又是不同。柳永这年正值弱冠之年,此番进京赶考,颇有一番雄心豪气。他眼中的杭州风情是一派烟柳画桥、物阜民丰的太平景象: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望海潮》
江南的天是蓝的,水是绿的,风是柔柔的,空气是甜甜的、湿湿的。花红柳绿,莺莺燕燕,春风十里,暖气熏人。
这里自古仿佛是文人们天然的心灵后花园,精神安憩的栖居之所。而在豪情万丈的少年柳永眼中却又有了一番繁华空阔的景象。那种意象繁密的铺陈和灵动飞扬的想象,常常让人想起初唐时滕王阁上逞才拟藻、出语惊人的天才少年王勃。
词中一开头就说杭州城地处险要,风景优美,是三吴之地的都会。这里自古以来就是红尘繁华之地。如烟柳树、彩绘桥梁,风帘翠幕,楼阁参差高低,大约有十万户人家。绿云般的树林环绕着钱塘江沙堤,汹涌澎湃的潮水卷起霜雪般的白色浪花,宽阔的江面形如一道天堑,一望无涯。杭州城内的市场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珍宝珠玉,家家户户都满是绫罗绸缎,好像在竞相比富斗奢。
里湖、外湖与重重叠叠的山岭清秀而美丽。秋天桂花飘香,夏季十里荷花。晴天欢快地吹奏羌笛,夜晚划船采菱唱歌,钓鱼老翁和采莲姑娘都喜笑颜开、快乐开心。约千名骑兵簇拥着巡察归来的长官。在微醺中听着箫鼓管弦,吟诗作词,赞赏着美丽的水色山光。他日把这美好的景致描绘出来,回京时可以向朝廷夸耀这盛世的升平景象。
年少的词人柳永仿佛是站在云端之上,以俯瞰的姿态面向这片苍茫秀美的河山。
整首词犹如一篇意境开阔、笔力雄健的《钱塘赋》,犹如一部长镜头、多视角的风景民俗纪录片,也是一部浓墨重彩地歌颂北宋鼎盛时代太平景象的“主旋律”大片。可谓“承平气象,形容曲尽”。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旧以吴兴、吴郡、会稽为三吴,或称吴兴、丹阳、会稽为三吴。这里泛指长江下游的江浙一带,自古皆是繁华之地。钱塘,旧为钱塘县,即今杭州市。地处于中州东南,以产丝绸、织锦、茶叶、绸伞等闻名。春秋时代就是吴、越争霸之地,秦代设置钱塘县,隋朝改设杭州,五代时吴越国建都于此,发展为东南第一州。此处“东南形胜,三吴都会”,极言其为东南一带、三吴地区的都会要津,令人想起王勃的那篇雄文《滕王阁序》的开篇。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柳色葱郁,如雾如烟,其间彩桥如画。春日柳树像一片嫩绿的薄薄的轻纱,掩映着一座座精美桥梁。杭州街巷河桥之婉丽,江南之轻灵秀美有如婉约女子;“参差十万人家”一句以纵目远眺之笔,写那些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楼台馆阁、珠帘绣幕十分精美雅致,隐约有十万多人家,一派人间红尘的繁华景象。
“云树绕堤沙”,钱塘江堤上,行行树木郁郁苍苍,远望犹如云雾一般。一个“绕”字活画出长堤沿江岸蜿蜒迤逦之势。“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钱塘江潮水汹涌澎湃,有如浪卷霜雪。“天堑”原意为天然深沟,这里形容钱塘江汹涌浩大之势,难以逾越。钱塘江八月观潮历来称为盛举。宋代周密《武林旧事》记载:“浙江之潮,天下伟观也。自既望以至十八日为最盛。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进,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豪雄。”这里所说的浙江,就是钱塘江。另一位词人潘阆也写过钱塘江观潮盛景:“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此处柳永写尽钱塘潮水奔腾壮观的气势,同时也隐有杭州地处江南,有长江作为天堑,可谓占得地利做天然屏障。后来金人入侵汴京掳走徽、钦二帝。赵宋王朝果然南迁江南杭州,凭借“天堑”偏安东南,史称“南宋”。当然柳永在当时是想不到这些的。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市集店铺里摆的都是珠宝珍奇,家家户户都堆满绫罗绸缎。绘尽杭州民间繁华豪奢景象。“珠玑罗绮”也暗示了杭城声色之盛。“竞豪奢”三个字明写肆间商品琳琅满目,客人们竞相选购,商人们争相炫耀。暗写商人比夸争耀,反映了杭州这个繁华都市穷奢极欲的一面。就像欧阳修在《有美堂记》里的描述一样:“钱塘自五代时,不被干戈,其人民幸福富庶安乐。十余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海商贾,风帆浪泊,出入于烟涛杳霭之间,可谓盛矣!”
“重湖叠巘清嘉”写尽西湖之美。“重湖”,唐代诗人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在钱塘门外筑了一条长堤,世称“白堤”。西湖中的这道白堤将湖面分割成里湖和外湖,所以就有“重湖”之说。“巘”,小山峦。“叠巘”是指灵隐山、南屏山、慧日峰等重重叠叠的山岭。“清嘉”二字形容湖水清澄,峰峦叠嶂,湖光山色,云烟清幽。
湖外有湖,山外有山,实在是清丽可嘉;更美的则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堪称千古丽句。三秋时节,山上桂子飘香、湖中荷花绽放。让杭州如同天堂仙境。这八个字十分工整,如诗如画,清逸优雅,高度概括了杭州西湖风物景象,深得世人称赏。传说西湖灵隐寺和天竺寺,每到中秋常有带露的桂子从天飘落,馨香异常。那是从月宫桂树上飘落下来的,是寂寞的嫦娥赠予人间的礼物。因此宋之问《灵隐寺》中写道:“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白居易《忆江南》中也有“山寺月中寻桂子”。无论你走到杭州的哪个角落,都有似有似无的香气隐隐袭来,整个城市笼罩在香甜的桂香之中,仿佛置身于天堂仙境。宋人杨万里也写到了杭州西湖的荷花:“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样的盛况真是令人沉醉。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不论白天或是夜晚,湖面上都荡漾着优美的笛声和采菱歌声。一个“泛”字,说明笛声和歌声都来自西湖中的船上,采莲少女快乐地嬉戏,垂钓老者和颜而笑。这几句写出一幅昼夜笙歌、颇为和谐安乐的盛世景象。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高牙”,高高的牙旗。“竿上以象牙饰之,故云牙旗”,“牙旗者,将军之旌”。成群马队簇拥着高高的牙旗缓缓而来。那官员乘着酒兴,听着箫声鼓乐,吟赏西湖缭绕的霞光烟云。写出一位儒雅风流的朝廷官员饮酒吟诗,游湖赏秋,在林水间遣兴。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凤池”即凤凰池,本是皇帝禁苑中的池沼。魏晋时中书省掌管机要,因接近皇帝,故称“凤凰池”。意思是当朝廷召还之日,主政杭州的太守应当将如此好景画成图本,献与朝廷,夸示于同僚,让世间有如此仙境达于天听。
《望海潮》这一词调始见于《乐章集》,可见是柳永自创的词调新声。这首词极写杭州的富庶与美丽,仿佛是一部剪裁得当、画面宏大精美的记录片,远景近景的镜头切换自如,写街市商肆,极声色之繁盛;绘湖山花木,状风物之清嘉。风格豪放,景象宏大,声调激越,一反柳永往日词作的缠绵绮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柳永在这首词中运用了类似现代电影摄像的艺术手法,有长镜头式的全景扫描,有散点透视式的近景特写,有蒙太奇式的时空切换,有浓墨重彩的大笔渲染,有优美淡雅的抒情画面,真有点儿第五代导演张艺谋的审美风格。
就如同《清明上河图》、《东京梦华录》之于北宋汴京,柳永的这首《望海潮》再现了有宋一代的盛世气象,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应当说,这首词是一部反映“主旋律”的大片,是一首时代的颂歌。说柳永是那个隆宋治世的时代歌手也是很恰当的。这是二十岁的柳永青春年少、豪情勃发的一次出色发挥,不亚于当年王勃写下流传千古的《滕王阁序》。千古以下,今天读来犹是令人浮想当年杭州的繁华景象。堪称是一篇传世佳作。
当时,这首《望海潮》被时人争相传抄,不久就在杭州城大街小巷传唱开来。柳永的名气一下子传遍四方。
关于这首词,自宋代以来流传着一些故事。
据《古今词话》记载,这首《望海潮》是柳永赠给两浙转运使孙何的,孙何是柳永家的世交,当时正驻节杭州。柳永二十岁曾到名胜钱塘游览并拜访老友孙何。当时,孙何正不堪种种应酬之扰,嘱咐门卫若是闲人来访一律挡回。故而柳永几次求见却不得进其门。其时正值清秋时节,杭州城内外一片人丁兴旺、物产丰富、商业繁华的景象。柳永白天在城中街市徜徉,晚上到江边船上饮酒听箫。见到如此美景盛况,他的心中感慨万分,写下多首词以咏怀。其中就有这一首《望海潮》。
据说柳永填好这首《望海潮》后,听说中秋佳节孙何要在家中宴请宾客,已招了一班杭州歌女前去侍奉。于是,柳永就找到当时杭州头牌当红歌女楚楚,拜托她去孙府伴宴时就唱这一首《望海潮》词。并嘱咐她说,如果孙大人听后问是何人所作,你便说是柳七。
果然,中秋节时楚楚受孙何府中邀请献唱。中秋之夜,桂子飘香,明月高悬。孙何在后园的凉亭中摆一长案,布列上各种时令水果糕点,与几位同僚和各自的夫人们围坐案前赏月。一席人推杯换盏,谈古论今,小孩子追逐嬉闹,好不惬意。
这时侧旁传来一阵莺声燕语,孙何转头一拍手,指着一袭红衫的楚楚叫道:“楚楚啊,本官可是好久没有听到你唱的歌了,快快弹唱一首。”
楚楚便抱琴坐在庭院当中,月光斜射在她身上,轻风拂起她的红纱衣,犹如仙女下凡一般:“……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歌声飘荡在庭院中,众人听得入了神。孙何听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句,已禁不住叫出好来。曲罢,果不出楚楚所料,孙何叫住她问:“你这歌词是何人所作?”
“禀告大人,作词者乃柳七公子柳三变。”孙何一听,竟是老朋友到此。楚楚接着说:“柳公子已多次来拜见相爷,都被守门阻挡,才出此投词问路的下策。”孙何当即面有愧色地追问道:“柳三变现在何处?”“城南桥头客栈。”于是,孙何立即派人去请柳永,自己亲迎至府门。朋友见面,自然是分外亲热,一番热情酒宴款待,把酒共话当年。不久后,这首词就迅速流传开来,天下传诵。
学者唐圭璋《柳永事迹新证》认为,孙何生于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年),死于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当时孙何与宋初著名文人王禹偁私交颇深,常游于王禹偁之门,而王禹偁与柳永之父柳宜有深交,这样孙何便与柳宜交往,所以才有柳永作词《望海潮》赠予孙何之事。此时孙何在两浙转运使任上,其身份是柳永的长辈。
关于这首词还有一说,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三记载说:柳永这首《望海潮》传唱一时,流播到了当时的金国。“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由于柳永在词里描写了富裕繁华的江南,而引起金人完颜亮对大宋的觊觎。据说他极为欣赏“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一句,竟引起率兵打过长江的欲望,隔年以六十万大军南下攻宋。
另一则传说更玄乎,说是完颜亮派遣画工到大宋,偷偷临摹了杭州的湖山胜景带回金朝,并亲自在画幅上题诗:“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侧,立马吴山第一峰!”完颜亮带兵攻打南宋,最后侵宋以失败告终,自己也惨被部下杀死。
一首词引发一场战争,未免有些荒唐。但也足以说明这首词的艺术感染力和传播之广、影响之大。
后人有诗云:“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
直到今天,柳永的这首《望海潮》仍然是杭州城最美妙、最生动的宣传词。一首词和一座城,就这样结下了深深的缘分。
时任江浙转运使的孙何与柳永家族是世交。这也是一位才子型官员。
孙何十岁识音韵,十五岁撰写文章能引经据典,尤以文学、经史驰名,与当时著名学者丁谓齐名,历史上合称“孙丁”。他还很愿意结交读书人,对词曲也颇有兴趣。对于擅长词艺的才子很是赏识。
他对前来干谒献词的柳永颇为礼遇,青眼有加。初出茅庐的柳永能有这样一位前辈赏识,当然是感到荣幸。他在杭州盘桓了一些时日,直到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孙何奉旨回京任太常礼院士,执堂三班院。为此,柳永作词一首相贺:
渐觉芳郊明媚,夜来膏雨,一洒尘埃。满目浅桃深杏,露染风裁。银塘静、鱼鳞簟展,烟岫翠、龟甲屏开。殷晴雷。云中鼓吹,游遍蓬莱。
徘徊。隼旟前后,三千珠履,十二金钗。雅俗熙熙,下车成宴尽春台。好雍容、东山妓女,堪笑傲、北海尊罍。且追陪。凤池归去,那更重来。
——《玉蝴蝶》
一夜春雨洗去大地上的尘埃,渐渐感知到京城郊外春光明媚。满眼浅色桃花和深色杏花,这都是雨露滋染和春风剪裁而成的美景。清澈明净的池塘,波纹如鱼鳞、床席般展开,雾霭笼罩的山峦碧绿青翠,形如龟甲般的玉饰屏风延展开来。从云中传来锣鼓吹奏声,如同晴空响起的春雷。遍游美如蓬莱般的仙境。
徘徊围观初到上任官吏的春游队伍。在画着鹰隼图案旗帜前后,簇拥着三千珠履、十二金钗的众多美女。在春日登眺览胜处,熙熙盛多的雅士与俗人,正在筹备酒宴。这位官吏随从的妓女雍容华贵,仿佛是当年东晋谢安携妓女东山游宴;他还好客善饮,堪比“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的三国名士孔北海。姑且做个陪客追随,等到回归凤凰池,哪有机会能再来重游。
柳永以谢安和孔融比喻这位名士风度的儒雅官员,可谓推崇备至。这位对柳三变青睐有加的孙何被召还京后,先任太常礼院士,执堂三班院,后又嘉升为知制诰,赐金腰带,紫蟒袍。同年冬,孙何因操劳过度,身染疾病,不幸卒于东京汴梁府第,年仅四十四岁。
事实上,这两年柳永一直在杭州盘桓流连。
繁红嫩翠。艳阳景,妆点神州明媚。是处楼台,朱门院落,弦管新声腾沸。恣游人、无限驰骤,娇马车如水。竟寻芳选胜,归来向晚,起通衢近远,香尘细细。
太平世。少年时,忍把韶光轻弃。况有红妆,楚腰越艳,一笑千金何啻。向尊前、舞袖飘雪,歌响行云止。愿长绳、且把飞鸟系。任好从容痛饮,谁能惜醉。
——《长寿乐》
已是花红叶绿的一派春天景色,将大地装点得无比明媚。处处危楼台榭、朱门院落都沸腾着新颖美妙的音乐。车马众多,来往不绝,任凭游人无限疾驰,竞相寻游美景名胜。归来临晚,四通八达的道路上,如云美女步履而起轻微的芳香之尘。
太平盛世,正当少年青春,不忍把美好的春光轻易抛弃,何况还有楚腰越艳、一笑千金的美女相伴呢!面对酒宴上那雪花飘飞的舞袖,响遏行云的歌声,我愿用长绳系飞乌,好能从容痛饮,谁能怕醉啊!
美妙的湖光山色,轻盈飘逸的楚腰越艳,响遏行云的清越歌声,看不尽的百媚千红,让年少的柳永流连忘返。他已经感到时光过得太快了。词中说,他欲以长绳将太阳中往前不停飞翔的三足乌拴住,以能使这“少年”“韶光”永驻,“任好从容痛饮”!
是呵,湖美山美,景美人美,令人陶醉。柳永也由此对韶光易逝感到了几分惶恐和无奈。因为身在杭州的柳永此时接到了父亲柳宜催促进京赴试的家信。
有道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好景不常在,他必须重新上路了。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
北宋汴京,这座繁华大都市据说当时人口已超百万,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
当年,宋太宗允许市民在御廊开店设铺和沿街做买卖。这座都城就开始变得空前繁荣,夜市往往到夜半三更方散。其最繁盛时,“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举目则青楼画阁,秀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青楼画阁”、“雕车宝马”、“绣户珠帘”、“柳陌花衢”、“茶坊酒肆”遍布大街小巷。
赵宋王朝自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以后,实行崇文偃武政策,提倡官吏们“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宋史·石守信传》),故而寄情声色、欢宴冶游就越发成为太平盛世的时尚风气和富贵象征。宋朝娱乐业非常发达,达官显贵和富商大贾家里往往养着私人的娱乐班子,包括唱曲的歌伎、跳舞的舞伎、演剧的优伶、说书的先生。不仅仅是富人家里需要歌舞伎,各大城市的公共娱乐场所也需要。早在北宋极盛时期,开封城里的大型娱乐场所共有十所;到了南宋中后期,杭州城里的大型娱乐场所竟然多达二十三所。这种大型娱乐场所在宋朝叫作“瓦舍”,一个瓦舍里又包括十几个“勾栏”(剧场)。
在这软红十丈的红尘繁华地,有着数不清的酒楼、菜馆、茶坊、歌院、瓦子……那些唱戏的、说书的、杂耍的、卖唱的等等,士农工商,江湖艺人,贩夫走卒,各色人等来来往往,穿插交错。繁华都城里无日不在上演着活生生的人世悲欢离合。这一切对于柳永这位来自东南之地的年轻读书人来说,都是新鲜而刺激的感受。
他刚到汴京不久,就遇到了元宵节。始于汉代的元宵灯节,到宋代达到了鼎盛。元宵节被看作是汴京三大节之一。元宵夜除了万民赏灯,还是宋朝青年男女们自由恋爱之夜。在狂欢中,他们抛开了平日的清规和禁忌,大胆去寻找爱情。
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载:“正月十五日元宵。大内前自岁前冬至后,开封府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游人已聚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至正月初七,“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至十五、十六日,“诸幕次中,家妓竞奏新声,与山棚露台上下,乐声鼎沸。”“华灯宝炬,月色花光,霏雾融融,动烛远近。”直到十九日才收灯。自十五日至十九日,“万街千巷,尽皆繁盛浩闹”,“城不禁”。
这个青春年少的白衣举子,第一眼就爱上了这座繁华都城:
禁漏花深,绣工日永,蕙风布暖。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连云复道凌飞观。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倩。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
龙凤烛、交光星汉。对咫尺鳌山开羽扇。会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向晓色、都人未散。盈万井、山呼鳌抃。愿岁岁,天仗里,常瞻凤辇。
《倾杯乐》
元宵灯节,汴京城内,烟花如雨,车水马龙,火树银花,流光溢彩。柳永看到了与民同乐、共赏灯景的宋真宗,朱袍玉带的达官贵人,看到了闭月羞花的东京仕女,闲逸散淡的市井小民。望着满城璀璨的灯火楼台,还有灯光里人们忽明忽暗的脸庞,这个初入繁华红尘的书生忽然爱上了这片不夜的都市天空,这片光影恍惚迷离的世界。
夜幕降临,花气薰然,筝起弦响,华灯初上;锦绣山河,霓虹里,蕙风渐暖,纯净安然。好一派元宵月夜灯火,怎让人不为之倾倒、痴狂?
顺着旖旎的灯火放眼望过去,远处,宫门前的复道耸入云端,亭台楼阁凌空飞架,更是气象万千,尽显帝都风范。定睛看去,宫禁大内的楼台殿阁雄伟壮丽,祥瑞之气蓊茏葱郁,真正是天子行止之处,犹如神仙居所,自是美得无法形容。
那夜,龙凤火烛的光亮与天上闪烁的银河交融在一起,东京城的每个角落在他眼里都沐着一种神秘绚美的色彩。转身间,看那堆砌成巨鳌形的彩色灯山,宛若孔雀开屏般绚丽,心中不禁迷惑,这到底是人间还是仙境,抑或本就是人间胜过仙境?
喧闹的人群里,无数衣着艳丽的青年男女缓缓地从他眼前走过。正兴奋时,又看到乐府教坊司的两籍舞队纷纷炫舞而出,好像是天上神仙来人间欢会?尚未缓过神来,梨园子弟又奏响了金石丝种四种乐器,为这美妙夜晚更添一抹风情。那些传说中的汉唐盛世也不过如此吧?
所有人都陶醉在无边的月色灯景里,直到天色向晓,仍是依依不舍,不愿离去。回眸,灯火阑珊处,元夕观灯的人群久久未散,就连远处的山山水水也似乎跟着手舞足蹈。只愿以后年年的元宵之夜,都能在天子仪仗队伍中看到当今圣上的车驾,有机会能一睹天颜。
那一夜,他醉了。都城汴京的繁华盛景,上元节灯火的绮丽绚烂,大宋朝廷的皇家威仪,平民百姓的热情和痴迷,令他深深沉醉。
他喜欢这样的画面与环境。千家万户张灯结彩,彩灯耀眼夺目充满着整个京城,令人目不暇接,他在尽情地享受着这视觉的盛宴。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他相信所有的人都与他一样,为赏灯而来,灯花撩燃,放眼望去,整个汴京城犹如白昼,又恰似一夜催生了数不尽的花朵,花朵的芳香在无形中扑鼻。
据说这首《倾杯乐》词后来流传甚广,甚至传到了朝廷深宫之中。连大宋皇帝都听说了。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云:“(柳)永初为上元辞,有‘乐府两籍神仙,梨园四部弦管’之句,传入禁中,多称之。”
同是写元宵观灯,柳永还有一首《迎新春》:
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
鳌山耸、喧天箫鼓。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迎新春》
嶰管:以嶰谷所生之竹而做的律本,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定声器。“青律”是青帝所司之律,在我国古代神话中青帝为司春之神,“嶰管变青律”也就是冬去春来的意思。
绝缨掷果,“绝缨”指扯断结冠的带。据《韩诗外传》卷七载:“楚庄王宴群臣,日暮酒酣,灯烛灭。有人引美人之衣。美人援绝其冠缨,以告王,命上火,欲得绝缨之人。王不从,令群臣尽绝缨而上火,尽欢而罢。后三年,晋与楚战,有楚将奋死赴敌,卒胜晋军。王问之,始知即前之绝缨者。”掷果,《晋书·潘岳传》:“岳美姿仪,辞藻绝丽,尤善为哀诔之文。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车而归。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反。岳从子尼。”这里的“绝缨掷果”应是指少男少女互相挑逗调情。
冬去春来,天气变暖,京都到处充满阳和之气。晴朗的日光唤回了温煦和暖的好天气。庆祝元宵节时,千家万户都挂上了彩灯。汴京城内都是欢度佳节的人群,绮罗丛中扇起阵阵香风。十里花灯如珊瑚般美丽。
装饰有彩灯的鳌形假山耸立着,箫鼓乐声震天轰响。渐渐地天水一色,月亮正当中天。街道里,青年男女绝缨掷果,调情狂欢。到了夜深的时候,少年男女往往在竹阴花影下,谈情说爱。天下太平的时候,朝廷和民间都欢娱快乐,百姓生活安乐富足。随处都可以举行美好的聚会。面对这种美景,怎么忍心独自离去?
“好美呵!快看。”一个青衣女子纤指指向天空,天空中此时燃起一条由灯组成的长龙,甚为壮观。她淡施胭脂,长发披肩,红袖在风中摇曳。柳永回头看着她,笑了。她的脸上掠过一片红晕,低头离开。等到他从人群里面出来的时候,那女子早已消失在人海里。他只能长叹。前面的灯光下,无数的青年男女在嬉笑,还有两两牵手的情人!
他苦笑一声,转身回走。夜过子时,他必须回去了。床上,年少的柳永辗转反侧,人群中只是那惊艳的一瞥,就让他产生了相思。脑中到处都是她那妩媚的脸,耳旁都是她动听的笑,却难以入睡。于是提笔写下了一首词《迎新春》。
词中不仅有元宵节里千门万户悬挂的“华灯”、铺排绵延十里的“绛树”、华丽高挺的“鳌山”和“喧天”的“箫鼓”,在这个“城不禁”的日子里,还有青年男女的种种“奇遇”。正是这些美丽奇遇让元宵之夜格外绮美纷呈,魅力十足。
宋时清明时节不仅是祭祀先人,更是佳丽浪子冶游的极好机会。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中《清明节》记载:“寒食第三日,即清明节矣。凡新坟皆用此日拜扫。都城人出郊……士庶阗塞诸门,纸马铺皆于当街用纸衮叠成楼阁之状。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盏,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各携枣锢、炊饼、黄胖、掉刀、名花异果,山亭戏具,鸭卵鸡雏,谓之‘门外土仪’。轿子即以杨柳杂花装簇顶上,四垂遮映。”
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浇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山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木兰花慢》
清明时节风和日暖,百花盛开,芳草芊绵,人们习惯到郊野去扫墓、踏青。这首《木兰花慢》生动地描绘了汴京郊外清明时节的旖旎春色和游冶盛况,再现了宋真宗、仁宗年间社会升平时期的繁胜场面。是一首典型的“承平气象,形容曲致”之作。
“紫桐”即油桐树,三月初应信风而开紫白色花朵,因先花后叶,故繁茂满枝,最能标志郊野清明的到来。一个“拆”字,写尽桐花烂漫的风致。经过夜来或将晓的一阵疏雨,郊野显得特别晴明清新。“艳杏”和“缃桃”色彩艳丽,以“烧”和“绣”两个动词,突出春意最浓时景色的鲜妍如画。人们带着早已准备好的熟食品,男骑宝马,女坐香车,到郊外去领略大自然的景色,充分享受春天的观乐。“雕鞍”代指马,“绀幰”即天青色的车幔,代指车。万家之管弦新声大大地渲染了节日的气氛。一幅生机盎然的清明踏青游乐图出现在眼前。
在这富于浪漫情调的春天郊野,青春女子的欢快与放浪,为节日增添了浓郁的趣味和色彩。“盈盈”形容轻盈体态,她们占芳寻胜,玩着传统的斗草游戏。踏青中最活跃的还是那些歌舞女们。她们艳冶出众,尽情地享受着春的欢乐和春的赐与。作者以“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衬出当日游人之众,排场之盛,同时也暗示这些游乐人群都来自豪贵之家。欢乐的人们饮尽樽里的美酒,其醉如玉山之倾倒。“罍”为古代酒器,即大酒樽。
“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醒”,这些欢乐的人定是拚着明日醉卧画堂,今朝则非一醉不休。这首词受到时人的喜爱。据宋人王明清《挥尘后录》载:“王彦昭好令人歌柳三变乐府新声。又尝作乐语曰:‘正好欢娱歌叶树,数声啼鸟;不妨沉醉拼画堂,一枕春醒。’又皆柳词中语。”人们做诗填词都爱引用柳永的词句。
清明时节,一场疏雨洗去浮华冶艳,更别具风情,清新迷人。油桐花如火如荼地开在季节的枝头,烂漫、妖娆,醉了青天,醉了白云,更醉了他游子的浪漫情怀。娇艳的杏花随风摇曳,红得仿佛烧红了林野;浅红的桃花更是宛若锦绣,难以描蓦。正是芳景如屏画,此情只应天上有。
正是赏春好时节,汴京城的男男女女,无论贵贱,皆扶老携幼,骑着宝马、坐着有天青色车幔的香车,倾城而出,尽到郊野领略大自然的旖旎风光,享受着春天带给他们的喜悦与欢愉。清风过处,暖了繁弦脆管,侧耳聆听,却道是万家竞奏新曲,好不惬意。
转身,他又看到了她,看到了那一群衣锦绣着绫罗的女子。她们旁若无人地玩着传统的斗草游戏,尽情领略着春天的美丽与清新,却对这样一位风流倜傥的俊俏男子视若无睹。她们个个生得艳冶出众,在他眼前肆无忌惮地欢笑,嬉戏打闹,哪怕将玉簪、耳坠、珠翠遗落路旁,却继续玩得欢快无比,春光四射。
她们最终还是走了,一个个望着他掩口而笑,次第而去。那离去前回眸时的秋波让这书生一时为之惊艳、酥倒。词人在佳人们刚刚流连的芳草地上盘腿坐下,饮尽一樽美酒,直喝到陶然大醉,有如玉山之倾倒,才摇摆着身子,依依不舍地起身,继续沿着春天的小径,做一个与春天约会的快乐人。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这一路游兴正浓,心情欢畅。怕什么?人生苦短,今朝有酒今朝醉。即便喝到烂醉如泥又能怎样?只不过拚着明日醉卧画堂罢了!
他醉了,醉在了千年前的汴京城外,那一片游春踏青的人间仙境。
他也许在梦中又见到了那些盈盈美好的佳人们;也许梦见了繁华喧嚣的汴京城;也许梦见了那个大宋王朝至尊帝王宋真宗赵恒,正是他写下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正是他激励天下士子们十年寒窗苦读,然后从全国各地齐聚东京,应试科举。
这位帝国的君主能圆他一个金榜题名的美梦吗?
宋真宗赵恒在公元997年以太子继位。
景德元年(1004年),契丹人所建之辽朝入侵,宰相寇准力排众议,劝真宗御驾亲征。宋辽双方会战距首都东京(今河南省开封市)三百里外之澶渊,战争局势有利于宋。但因真宗惧于辽的声势,并虑及双方交战已久互有胜负,不顾寇准反对,以每年给辽一定金银为“岁币”于澶渊定盟和解,历史上称“澶渊之盟”。此后,北宋进入一个国家相对安宁、社会稳定的经济繁荣期。在他任内曾经发行过“交子”,这是世界上最早的纸币。
宋真宗在位二十五年,深受黄老无为而治影响,施政较为保守。他减免税赋;注意节俭,社会较为安定。当时还引入暹罗良种水稻,农作物产量倍增,纺织、染色、造纸、制瓷等手工业、商业蓬勃发展,贸易盛况空前,国家财力富足,使北宋进入经济繁荣期,史称“咸平之治”。宋真宗有时外出“观稼”。沿途百姓竟自发地欢呼“万岁”。在民间有“仁义天子”之称。他虽在后期有些沉迷于天书吉兆、封禅泰山之类的神道迷信活动,但总的来说还可称得上是一位守成之主。
而后继位的宋仁宗赵祯则知人善用,在位时期名臣辈出,国家安定太平,经济繁荣,科技文化发达。赵祯不光对人仁慈宽厚,对自己要求也是非常严格,生活简朴,勤于政事。他在位长达四十二年,使北宋王朝的国力达到鼎盛时期。
柳永一生就生活在真宗和仁宗两朝。对于这样的帝王,柳永自然寄予了厚望。清明时节,柳永和友人又来到了金明池畔。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千步虹桥,参差雁齿,直趋水殿。绕金堤、曼衍鱼龙戏,簇娇春罗绮,喧天丝管。霁色荣光,望中似睹,蓬莱清浅。
时见。凤辇宸游,鸾觞禊饮,临翠水、开镐宴。两两轻舠飞画楫,竞夺锦标霞烂。罄欢娱,歌鱼藻,徘徊宛转。别有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相将归远。渐觉云海沉沉,洞天日晚。
——《破阵乐》
清明节过后,端午节之前,汴京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节庆活动:金明池争标。
柳三变写金明池争标的这首《破阵乐》成为他的重要成名作。“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和“露花倒影柳屯田,桂子飘香张九成”(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一直脍炙人口。“露花倒影”四字,就出自这首词。
带露的花朵在水中映出了倒影,池中碧水点缀着一片薄雾中的青草,金明池的水波荡漾出淡淡的暖意。垂柳呈现出一片金黄色,在风中摇曳。远远望去,对岸系着供皇帝乘坐的龙舟与准备供戏游用的彩船。长有千步之远的虹桥,其台阶高低排列如雁齿般整齐,一直延伸到水殿。在柳树堤旁,水中鱼虾聚散嬉闹着。那里聚集着一群穿着罗绮绸缎、打扮光鲜娇妍的女子,身边丝管乐声喧天。那些薄雾中的光鲜景象,一眼望去好像蓬莱池水一般清澈。
时而会看见皇帝出游于此,举杯与群臣共饮禊宴酒。在清碧池水畔,开设御宴。数叶扁舟画楫如飞,夺锦橱之戏的场面就像彩霞般烂漫。游人尽情欢娱,歌颂《鱼藻》佳曲,乐声婉转动听。时有轻盈美好的女子,每个人都佩垂着明珠,争着去拾河岸边的翠羽,渐渐走远。傍晚,高远空阔的天空渐渐昏暗起来,金明池上巍峨精美的殿台楼阁,渐渐笼罩于一片暮霭沉沉之中,宛如神仙所居住的洞府一般。
北宋时的金明池,又称西池或天池,在东京顺天门外道北,与琼林苑南北相对,为东京四大园林之一。每年三月一日至四月八日,金明池开放,在这里举行水戏表演和龙舟争标,是东京最繁华热闹的去处之一。据《东京梦华录》记载,金明池“在顺天门外街北,周围约九里三十步,有面北临水殿,车驾临幸,观争标,锡宴于此”。
时值政治清明,社会升平,赵祯被册立为皇太子,预示国运兴隆。这首词把太平盛世朝野之笑语欢声形容曲尽,使人如临其境,如见其时。这首词充分体现了柳永慢词“层层铺叙,情景兼融,一笔到底,始终不懈”的特色,堪称用词画就的“清明上河图”。
柳永的这些都市风情词,主要描写了北宋京城欢庆佳节的盛况,却真实地再现了物阜民康的太平景象。据宋人祝穆《方舆胜览》记载,范蜀公尝曰:“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镇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咏歌,乃于耆卿词见之。”这位范蜀公时为翰林院学士范镇,曾与欧阳修、宋祁共修《新唐书》。他就叹息自己在翰林院供职十多年,竟然没有为宋仁宗四十二年太平盛世写一句歌词来称颂。不过,现在终于在柳永的词中见到了隆宋治世的升平气象。
在柳永这些书写都市生活风情的词中,对北宋初年太平气象的描绘可以说达到了极致,还没有谁能像柳永那样由衷赞美和歌颂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盛世。主旋律题材的词要写得好,不仅需要足够的才气,更要有发自内心的激情和灵感,有一种真实的时代情怀。他的词中,没有后来辛弃疾笔下的“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孤独落寞,更没有李清照“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的冷清凄凉,仿佛是一幅幅隆宋治世东京元宵节的都市风俗画。
现代学者陈寅恪先生曾经说:“中国文化造极于赵宋之时。”北宋的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繁荣持续了一百多年,而柳永所处的真宗、仁宗两朝,无疑是它最为辉煌的时期。这个时候的大宋王朝国力正处于上升时期,充满了一种蓬勃的生气和活力。作为一位真情流露的大宋粉丝,柳永深深地热爱着这个正在走向富庶与升平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