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爱鸟,也不识鸟。非但如此,所有长毛的动物都让我恐惧,老鹰大雕就不说,连鸡鸭我都是敬而远之。性冷,怕和活物产生情感上的黏着和依恋,困于心,乱于情。所以只养植物,还是其中抒情气质最淡薄的铜钱草、袖珍椰、文竹,不是热烈且需要呵护的花朵。
一直到有了皮皮。我这个冷淡到负数的人,开始做加法了。
皮皮自小爱鸟,她要求的生日礼物是一对虎皮鹦鹉。每天皮早晨上学前都和它们聊天,放学了书包都来不及放,先跑去探望她的朋友们,伤心时就去摸它们温暖的小肚皮,以此疗伤(很惭愧,不是摸妈妈)。看《田园之秋》时,陈冠学说他爱一切的鸟,连鸡都觉得美!皮皮就是他的隔世知音。
H阿姨送给皮皮一本《聆听:与一只鸟相遇的最好方式》,关于鸟叫的书,里面还附了一个播客地址,可以亲耳听书里提到的鸟鸣。我预读了下,把有趣的部分做了标识,准备每天在皮写完作业后,给她读半小时。兽类辨识同类和交际,往往依赖气味和身体语言,而鸣禽是靠叫声。
入秋时,每个秋光好的周末,我和皮都会去植物园,带上泡菜寿司和切片的水果,找片樟树林,听鸟叫细细地从叶缝里滗下来。皮会仰着小脸,一直在树林里打转,一个个认出她的鸟朋友们,我称之为“约会日”。有时我们去小桃园划船,水面上浮出一只黑水鸡,皮会兴奋地开船冲过去。这种鸟会潜游,它一发现人靠近,就潜下水底,然后从一个你根本无法预测的角度钻出来,简直是鸟版卡门。皮像个失败的追求者,一会儿给挑逗得热血喷涌,忽而一阵冰凉伤心。
一只只小鸟从山缘掠过,落在住户的晾衣架、几丈高的鹅掌楸和新叶如篦的水杉林梢上。周日早晨睡懒觉,我和皮常常在暖暖的被子里聊天,一起听窗帘外的鸟叫。
在山边住了这么久,我渐渐学会了分辨鸟叫:白头翁的叫声有高低旋律;栖在大树上聒噪不已的是家雀家族;八哥的声音是长长的一声;还有的鸟叫像搓衣板,一声声干燥地重复;娇声不止的是绣眼,白眉画眉清脆又高亢。我也一直在想,梭罗说的“湖中放声大笑的潜鸟”是怎样的笑法?有只鸟头着白羽,腹部也是白的,站在那里迎风展羽,叫声清亮婉转,我就是在这个热情的民间歌唱家的鸣叫声中,写作和读书。皮说那是只鹟,我们找来观鸟手册查了半天,也不能确定。皮用彩铅画下来,给它留影了。
每天早晨躺床上,只须静静地听着鸟叫,无须看天,就能估摸出当日天气。今天雨过天晴,春山如笑,岚光照亮山峦。群鸟的叫声,明显比雨中更欢乐,都能听得出它们呼朋唤友的亢奋——这让我想到写作也是一样的,灵感来时,水满而溢,写着写着就心境明亮起来,人在谈自己热衷的事情时,通常都是很快乐的。然后就想到一句“全面去爱,让深心的兴奋,发出清芬”,感慨过去的老歌歌词真熨帖。东西的美感,除了技术方面的经营、观念的新颖,最出神采的部分得自一颗雀跃欲言的欢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