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么沉得住气，福嬷嬷和葡萄都缓过来了，心里也有了底气。葡萄抹了泪，重整颜色若无其事地出去喊石榴进来。葡萄出去后，福晋亲手扶着福嬷嬷坐下，微笑道：“嬷嬷太心急了，我跟石榴几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们几个的心性我是绝对信得过。现在只怕这里头有人弄鬼，咱们自己可不能先乱起来。那就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了。”
福嬷嬷也是松口气道：“刚才我是让葡萄这么一说，吓住了。现在想想，石榴不会为了一对耳坠就卖了福晋，只怕是这几天她去李格格那里赏的。”跟着又变了脸色，“她这么干，是想坏了石榴的名声？”
这恐怕才是问题所在。一旦石榴和李格格那边勾结的流言越传越烈，福晋就必须做出选择。她不能视而不见，这会被人以为她连贴身丫头都镇不住。大家只会把事情往坏了想，不会认为石榴是无辜的。
她刚建立起来的权威就会荡然无存。
可处置李格格显然不现实，那就只能冷落石榴。但石榴在下人中间也是要脸面的，她的冷落或处罚都会让石榴无法在正院立足，也会失去大丫头的威信。更何况石榴是无辜的，她也会委屈、不平。让她永远背负污名？还是眼看着石榴怨恨别人？
小屋里，石榴正僵坐在炕沿上。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对玛瑙坠子，尖锐的耳环钩刺得她手心生疼。
从小学当丫头伺候人，叠被子收拾东西各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她叠被子铺被褥时，折进去的地方会特意叠个褶子，这样显得被褥更平整。
今天她回到屋里后，下意识就觉得铺盖看着很不对头，上手一摸就明白被人动过了，下面藏的银子和首饰却都没少，还摆在原地。
可有些事，她直觉被发现了。
她翻出那对耳坠子，这玛瑙珠子真好看，虽然她不敢戴，却忍不住在晚上大家都睡着后摸出来看。
只是得的赏而已，宋格格赏过她镯子，武格格赏过她簪子，她也都是收起来不用。这本来真的没什么。但这次她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坐在渐渐变暗的屋子里，门突然吱呀一声响，葡萄轻轻推开门进来，看到她两人都是一怔。石榴知道了，翻她铺盖的是她。两人的铺盖挨在一起，晚上可能让她看到了。
葡萄避开她的目光，说：“石榴，福晋叫你过去。”
石榴的目光让葡萄害怕，她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直到石榴出去了，她都没敢跟上去。
这不能怪她。葡萄想，都是伺候福晋的，她们抱成团，福晋的事从不假手他人。福嬷嬷说这样才不会走漏消息。
她一直觉得她和石榴同住一屋，什么事都不瞒彼此，福晋有事交代也该是她们两个商量着办。可没想到上次福晋好几天中午歇晌时都只叫石榴去捶腿伺候，等石榴回来也不告诉她福晋吩咐了她什么。
她对福晋也是忠心不贰的，跟石榴也是十几年的情谊，现在石榴背着她往上走，她……
葡萄咬着嘴唇，心里五味杂陈。
过了几天，听说正院福晋的丫头石榴的家人来赎她，福晋答应放她出去，免了她的身价银，还赏了她两匹红缎子当嫁妆。
后院里跟石榴打过交道的丫头都来贺她。石榴红光满面，开心极了，跟谁都说“没想到家里还有人”“都说死在东北了”“哥哥已经娶了老婆，爹娘都还在呢”“说是找了我十年了”。
石榴一面笑着，一面想着福晋那天给她说的话。
那天，她一进去就跪下了，把玛瑙耳坠托在手上给福晋看，坦白是李格格赏的，并不敢戴在身上。
没想到福晋根本没疑心过她，反而对她说了番心里话。世上最怕流言杀人，福晋又不愿意冤枉她。她刚想说自己不怕，只要主子信自己就行。
福晋道：“我信你自是不假，可是你背了黑锅后，在这院子里还怎么当人？难道见一个人就上去跟他说你是清白的？”
那当然是不行的。石榴想到这个，心也乱了。主子信自己却还是不行？
福晋道：“事已至此，与其把你留下误了你的终身，不如放你出去替我管别的事。现在建了府，我一直想怎么开源。你也知道我当年陪嫁了一些庄子铺子。我还想再经营几门生意，只是现在还没定下来。你先出去，趁机跟家里人亲近亲近。等我这边安顿好了，再喊你进来。”
福晋安排得这么周全，她不能不识好歹。而且不止她无法做人，她也无法再面对卖了她的葡萄。这件事出了以后，葡萄就跟别人换了屋子。
从小长起来的情谊，就这么一朝葬送了。
小院里，赵全保直到石榴真被接出去了才放下心来。呵呵，这还是他出了宫以后第一次费尽心血，上一次还是想着怎么在格格面前出头。
福晋有自己的班底，不爱用内务府的人，可内务府分来的也不会愿意永远不被福晋重用啊。既然福晋喜欢身边的人，那就把她身边的人搞掉不就行了？
赵全保只是推波助澜，有这种心思的人可多得很。一开始中招的是石榴，以后只会越来越多。搞掉一个石榴只能上位一个，把福晋身边的人都搞掉，那大家不都能上位了吗？
福晋看起来也是个重情谊的，她不可能眼看着自己的人被陷害而不伸手拉一把，等正院里自杀自灭起来，估计就没心情来找格格的麻烦了。
那天，格格刚把小格格挪到自己的屋里来，就有人送信说福晋要把小格格抱到正屋去。格格当时的神色，玉瓶和赵全保还是第一次见。第二天，格格就请人去喊武格格了。
赵全保心道，格格这是有难了，他不替格格办还指望谁呢？
等石榴出去后，他反倒想起来，那个送信的人是正院的谁？明显是向着格格，却又不露声色，是真心还是假意？是顺水推舟还是兴风作浪？
正院里，张保和大嬷嬷坐一起喝酒，面前是膳房特意孝敬的菜。他们一个是宫里的大嬷嬷，一个是四爷贴身的太监，多的是人想抱大腿。
张保给大嬷嬷满上一杯，大嬷嬷一口闷了，夹着玉兰片道：“你小子，可够黑啊。这一手挺热闹的。”说着仰了仰下巴，指着福晋屋子的方向，“瞧你把咱们主子给折腾的。”
张保嘿嘿一笑，摇头道：“大嬷嬷您可是冤枉小的了。小的就是听了回墙角，传了回信儿。”他往李格格小院的方向一斜眼，“小的可没卖给那位主子，费那事干吗？熬到阿哥爷回来，咱家功成身退。管他谁当家呢？横竖咱家只认一个主子，就是阿哥爷。”
张保在正院是如鱼得水。他是内务府出身，又是四爷眼前的红人。四爷临走把他派进正院，这里的人还不以他马首是瞻？福晋这里的太监都在坐冷板凳，眼看着没出路，都说人往高处走，福晋不用还有四爷，能在四爷跟前效力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啊。
那天，福嬷嬷和福晋在屋里谈话时，张保就在窗户根下蹲着，福晋不用太监，屋里倒是守得严，屋外却不让人看着。只要挖空一个砖再填回去，人在屋里说梦话都能听到。听完后就借着回书房在赵全保的窗户根下嘀咕了一句“福晋要抱二格格”。
他这边提醒完，第二天就见李格格跟武格格拧成一条绳了。他还在心里高兴呢，这位主子看着也不傻啊。这不，挺聪明的。要是个只会哭的，还要他再想办法，那可费劲了。
谁知后面又来了这一出。
吃完了酒，张保慢悠悠回前院去。踏着月色看到前方李格格小院的轮廓，心道：到底是哪位高人啊？这手玩得漂亮。
一片荒芜的旷野里，四爷一行人正在扎营。
五百护军分成数个小队在巡逻，随从们正把帐篷从车上卸下来。
满人一直逐草而居，现在每年的木兰秋狝，皇室宗亲还是住帐篷的，万岁爷一直希望满人不忘勇武之风。
一会儿，帐篷就搭起来了。正中一座大帐，外围分别是随从、大臣、护军。
灶上已经有烤好的肉，苏培盛亲手把肉分好给四爷送去。
出来就不可能随时有新鲜的蔬菜了，随行的官员这几天都在拼命喝茶，不然肚子实在受不了天天吃肉。
胤禛正在看从上个驿站拿到的邸报和家信。府里每十日送一次信，除了福晋问候的信外，书房的张保也要报上这十日来府里的大事小情。
这个自然是福晋不知道的。
苏培盛小心翼翼地把铜盘摆在四爷面前的小几上，道：“爷，还是趁热吃吧。这肉都腌硬了，一会儿冷了更难入口。”从小就养尊处优的四爷已经不是当年策马纵横草原的满人了，当年的满人根本不用把肉烤热烘软再入口，可四爷吃这个就有些费牙了，每次都是嚼软了硬吞，看得苏培盛都替他难过。幸好，还有李格格献上的东西。顿了一下，又加了句：“汤一会儿就能煮好。”
临出门前，李格格要膳房把调料磨成细面，和牛油、羊油、猪油混到一起变成硬块，放在热水里就能化开，能直接做成汤，能配上干饼或肉干炖成菜（其实就是速食咖喱块）。
那段时间把刘宝泉折腾得不轻，李格格说得含混，就是简单、快速，吃起来方便又味道好。这可比出门只带盐强多了。赶在四爷出门前，刘宝泉还真折腾出来了，茶砖那么大硬邦邦的，包在油纸里，要吃时拿刀切下来一块扔到热水里，一会儿煮开就能喝了，味道丰富得很。
名为“浓汤宝”。
多亏这个，四爷才没吃不下饭。护军里的人也说这是个好东西，听说是四爷府的不传之秘，都跟四爷套近乎想弄点儿。
这会儿热汤就送上来了，散发出浓浓的香气（参考方便面），汤上面浮着一层油花。
四爷闻到香味放下张保的信，把硬得像石头的干饼掰碎泡在汤里，肉也全放进去。看着这一碗汤泡饭，他想起李氏每次这么吃他都嫌弃得很，没想到，出来后他也这么吃了。
吃完后，苏培盛把盘子碗都收下去，在外面没那么多清水，只能用粗纸擦干净就收起来了。
帐篷里只有四爷一人，他拿起张保的信又看了一遍。只不过一页纸，上面的东西却让他自从出来后就变糟的心情更坏了。
张保的汇报很简单：
奴才张保叩请主子平安康泰。查，内务府太监许岫、杨北广，内务府嬷嬷苏妹儿，侍女张葡萄，以侍女孔石榴收李格格玛瑙圆珠耳坠一套为由，污其与李格格勾连，传福晋之私语至李格格，致孔石榴于七月初三以与家人团聚为由被赎出府，现已回乡。
六月十八日夜，嬷嬷路小福请福晋将二格格移入正院，福晋未允。
四爷再把福晋的信拿起来，一副全家和乐美满的样子。
李氏不能送信，但看起来她那里和福晋那里都有事发生。内务府的那群搅事精从来是不嫌事大的，在福晋身边弄鬼，连李氏都牵扯上，可见他们的胆子有多大。
倒是福晋，心性坚定，不易被人所惑，这样的人就算身边有一两个小人也不要紧。
四爷决心回府后就整治这群内务府的家伙，不然主子让奴才耍着玩可不是什么好事。至于福晋……四爷轻叹，大概还是地位不稳才总引小人觊觎。还是要加重她的分量才行。
京城，四爷府。
自从石榴离开后，元英发现身边的事越来越不顺了，就像她身边让人撕开了一个口子。
送走石榴后，她就提拔了内务府送来的十个宫女中的一个，仍叫石榴。这个石榴是圆胖脸的姑娘，脸上一直带着笑，看着温柔和顺。之前被她冷落的时间里，只有她的脸上从来不见怨愤，对福嬷嬷等人也不见格外巴结。是个心性平和的人。
石榴上手很快，虚心爱学，又不会人云亦云。上次她忙得顾不上用膳，她就把她的茶换成了奶子。这要放在福嬷嬷等人身上是绝对不敢的。
她跟葡萄等人相处得也很好。石榴走后，葡萄一直很低落，可这个石榴倒是没几天就让葡萄打起了精神，让福晋也放了心。
可是不久之后，葡萄就在给她端茶时洒到了她身上。虽然只是小事也是要罚的，福晋就罚她去外面罚站。
另有一个丫头叫莲子的一向管着她的首饰成衣，从来没出过错，那天却让她戴上了一对不成套的钗。这对钗的样式虽然相像，可一柄是红蕊，一柄是粉蕊。四支钗放在一个盒子里，只能是莲子早起迷糊拿错了。
只是小事，可她是戴了一天晚上取下后才看到的，心中当然不快。莲子虽然很快跪下告罪，她也不得不罚了她半个月的月银。
还有福嬷嬷，一直是她身边最信重的人。结果有天晚上吃了一碗红焖羊肉，可能太油腻了胃口受不了，当晚就拉起了肚子，早上连起都起不来了。现在又有些发烧，大嬷嬷问了她后，挪到了正院后面较远的一间屋子里静养，喝了几天药都不见好，换了个大夫说止泻太早，应该先让她拉空肚子再说。于是又另开药让她继续拉。
前两天，福嬷嬷觉得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又因为拉肚子不敢让她吃饭，好几天没吃东西饿得狠了，喝碗稀粥，居然又吐了。
元英听说后也担心是不是病得太重了，担心以福嬷嬷的年纪受不了，夜里悄悄掉了两次泪。
没了福嬷嬷后，庄嬷嬷先顶了上来。她原来就是后院里管着名册的，元英问哪个她都说得上来，家人朋友，曾在哪里当差等。有了她后，院子里好些事都迎刃而解。
元英也并非不识人间烟火的人，对下人之间的派系之争也有些了解。只是看着陪嫁纷纷落马，她就是想发火也找不着人。像福嬷嬷拉肚子，红焖羊肉本来就不是她的菜，一个下人怎么能吃这种份例？是她去膳房要的，膳房才给她炖了一锅。她要去定膳房的罪，先要处置福嬷嬷乱叫东西。
何况，她能为了福嬷嬷吃主子份例里的东西拉肚子然后把膳房的人全审一遍？
为了保护福嬷嬷，她换了大夫，把她挪得远一些，不让她再引人注意。另外亲近石榴和庄嬷嬷，既然不能完全摒弃他们的作用，不如接受下来。
而且，元英也认识到是她一直以来的偏心导致了这场灾难。重用陪嫁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只用她们显然不行。她现在就是想找到一个平衡的办法，能让他们很好地融合在一起。
等她整合好了，再把那些搅风搅雨的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