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被人揭了老底,恼羞成怒,跳起来叫道:“当初还不是你们求着我做这个掌柜,老子还不乐意呢!这么个鬼地方,你当老子愿意待?”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三)
公蛎一走出忘尘阁,心里便开始后悔。自己才是掌柜,要走也是汪三财这个老家伙走,可要就此回去,脸上又挂不住,只有顺着街道游荡。
不知不觉晃到北市。如今天气渐冷,除了酒楼茶肆和烟花柳巷,大多店铺已经关门打烊。公蛎身无分文,只有对着飘来的酒肉香味和纸醉金迷的喧闹流口水的份儿,漫无目的地在怡华楼、闲情阁等门前闲逛了片刻,只好怏怏不乐地离开。
天色越来越暗,寒风乍起。公蛎暗骂胖头,见自己冲出来竟然不追着拦着。一路徘徊,慢慢往回走,来到北市西北的土地庙。
这里同敦厚坊隔河相望,左侧有个土地庙,右侧一个财神庙,中间还有些低矮的土房,供奉着不知名的神鬼,前后种满了大大小小的松柏,夏时常有闲散人等在此聊天下棋乘凉。白天还好,一到晚上,一明一暗的香火映照着残缺不全的神像,偶尔还夹杂着偷偷找神倾诉或祷告的信徒的呢喃声音,看起来便有几分阴森。后面是一大片低矮的民居,布局凌乱,如同迷宫,乱七八糟住着一些卖艺杂耍、做小生意、打短工和做手工的,也有一些乞丐长期盘踞于此,不过治安倒好,从未听说此处犯过什么案子。
一阵寒风吹来,公蛎不由得缩了缩肩,寻思要不在这附近找个避风的地方凑合一下,待到明日先去找毕岸告汪三财一状,然后再做打算。左右一打量,见财神庙后有一个大磨盘,磨盘下有个土洞,又背风又暖和,遂摇身化为原形,刚好窝在土洞里,甚是舒服。
可惜肚子饿,难以入睡。正辗转反侧,忽见对面大院门开了一条缝,闪出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来。
原来是个十一二岁的文弱少年,穿着一件半旧的麻衫,踮起脚尖引颈张望,并笼手学起了猫叫,似在等人。
土地庙的阴影中也传来了猫的叫声,一呼一应。过了片刻,一团小黑影慢慢溜到了磨盘处,刚好对着公蛎躲藏的洞口。
来的是个小些的孩子,猫着身子朝对面的少年招手,小声叫道:“阿牛!这里!”公蛎一下便听出来,是今日偷自己玉佩的小乞丐,但左脸红肿,眼角乌青,似被人打过。
叫阿牛的少年十分警惕,一边继续学着猫叫,一边快步来到磨盘后面,道:“东西到手了没?”
小乞丐点点头,道:“到手了。”声音稚嫩,口气却老到得很。
阿牛伸出手来,道:“赶紧给我。”
小乞丐苦着脸道:“今天那人难搞得很,我足足跟了他半日才得手,结果……”他哼哼了几下,恼火道:“我刚得了手,又看见一个人的玉佩不错,就顺了过来,谁知道那个恶棍,比我还无赖。”
公蛎摸了摸自己的螭吻珮,猜他口里的“恶棍”便是自己,得意地想,老子长期混码头的,还能栽在你一个小鱼虾手里?
阿牛急道:“然后呢?”
小乞丐闷闷道:“他抓到我,把刚得手的那东西也偷了去。”
公蛎想,老子哪里是偷,明明是你自己掉出来的。
阿牛急得跺脚:“这可坏了!你不是自吹聪明吗,偷鸡不成蚀把米!”
小乞丐恨恨道:“今日运气可真差。傍晚开工又被人发现,打了我一顿。”
阿牛幸灾乐祸道:“活该,我爷爷说,你这样做事,早晚被抓。”
小乞丐的脸顿时板了起来,一副气恼的样子。
阿牛道:“好了,我说错了。还有那么多小伙伴要吃饭,你不做这个能做什么?”
小乞丐嘟嘴使气,背过身去。
阿牛满脸焦急,半晌才道:“这可怎么办?你抓紧点,爷爷急着要呢。哦,玲珑姐姐可等不及了。”
小乞丐绞着手指,垂头丧气道:“我明日四处转转,再去找找看。给玲珑姐姐的药呢?”
阿牛踌躇起来,埋怨道:“小武,我们说好今晚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的东西没拿来,我这个怎么给你?”
小乞丐小武仰起脸,哀求道:“你先把药给我。我想让玲珑姐姐快点好。那个东西,我一定尽力再找。”阿牛哼了一声,半是鄙夷半是泛酸道:“哼,你还想着玲珑姐姐嫁给你?玲珑才不会嫁给一个小乞丐小盗贼呢。”
小武胀红了脸,道:“不要你管!玲珑姐姐说了,等我长大,她就嫁给我。”
阿牛嫉妒道:“才不会呢。玲珑姐姐骗你的。她最喜欢我。”
小武气鼓鼓瞪着阿牛,好久才憋出一句话来:“不会!她说过喜欢我!”
公蛎听着两个孩童一本正经地为一个女子争风吃醋,差点儿笑出声来。
阿牛无言以对,悻悻道:“我爷爷说,凡是漂亮的女人都是蛇蝎心肠。还说,玲珑可不像表面看着那么简单,要我不要去找你们玩。”
小武大声道:“你胡说!”阿牛一把拉住,惊惧道:“这么大声,你不要命啦?”
小武收低了声音,生气道:“你到底给不给?”
阿牛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给他,道:“这个便是。分三次,每次一碗水煎成半碗水,连药渣一起吃了,马上便好了。”
小武欣喜异常,跳跃起来道:“真的这么有效?”
阿牛一把拉住,低声道:“嘘!小心人听见。我爷爷的本事,你是见过的,还不信?”
小武将药包放在鼻子下闻。阿牛嘱咐道:“不过我爷爷说,他早年曾发过誓,不能再给人瞧病抓药,所以这药,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说是爷爷抓的,连玲珑姐姐也不能告诉。”
小武用力地点头,小心翼翼的将荷包贴在胸口,歪头想了想,道:“你今日让我偷的那个东西,有什么用?”
阿牛道:“那就是块普通的玉珏,不过年代久些。我爷爷最爱收藏这些古玉。”
小武不再多问,欢天喜地地摇手同阿牛告别,走了几步,又回头恳求道:“你可不要让人知道我同你见面的事儿,三爷不让我私下与人玩儿,他会打断我的腿的。”
阿牛点头道:“放心,我知道。不过你这几日要尽快查找,一定要把那东西拿来给我,否则玲珑姐姐的病我就不让爷爷管了。”
小武蹑手蹑脚回去了。
公蛎本来也睡不着,听小武一口一个“玲珑姐姐”叫得甚是亲热,似乎是个妙龄少女,而且身患重病,不由动了心思,等阿牛回家之后,便追着小武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这是一个大杂院,同阿牛的家隔了两三户,屋檐低小,大门破旧,公蛎毫不费力便从墙壁的缝隙中溜了进去。
这破大杂院,倒也风雅,中间一条窄窄的甬路,两旁分别种着五行花草,但却是粗剌剌的荆棘,叶子落尽,只剩下满身的刺;之后是两间上房,旁边还有几间破败的草屋。公蛎见紧邻上房的草屋有灯光,便盘踞在窗台上向里面偷看。
原来是个乞儿集聚地。六七个小乞丐吭吭唧唧挤在一起,围着一个盆子抢东西吃。除了刚才见到的小乞丐小武,剩下的大多身有残疾,其中几个孩子身体扭曲得厉害,一个脚掌外翻,完全不能站立,只能在屁股上绑一个稻草坐垫,以手按地一步一挪;一个双腿自膝盖之下齐齐折断,就这么以仅存的断腿站在地上,生生矮了一截;还有一个小女孩手骨折断,随便用一根木棍和布条裹着,手臂肿得像发面馒头一般。这些孩子们一个个伤痕遍布,衣衫褴褛,可怜得紧。
公蛎不忍再看,慢慢从窗棂上溜下,准备重返磨盘下的土洞,忽听一个柔柔的声音道:“小武,快来帮忙!”
正在发愣的小乞丐小武跳了起来,应道:“来啦!”跑到一个低矮的小柴房里,叮叮当当一阵响,一个少女提着一桶粥走了出来。
公蛎的眼睛瞬间亮了。此女不过十七八岁,一张线条柔和的瓜子脸,明目皓齿,朱唇粉面,身材不肥不瘦,玲珑有致,虽布衣荆钗,却自有一种动人光华。小武一脸欣喜地抱着碗筷跟在后面,用小指指指黑洞洞的上房,小声道:“玲珑姐姐,他还没回来吗?”
玲珑换了下手,道:“我就是看他不在,才过来的。”公蛎见她挽起的手臂雪白圆润,如同藕段,不由心痒,重新回窗台潜伏起来。
小武十分高兴,抽着鼻子道:“今天煮了什么,好香!”玲珑嗔道:“你刚去哪儿了,也不看着他们几个。”
小武迟疑了下,道:“我拉屎去啦。”
玲珑扑哧一笑,不再追问。两人进了屋,几个残疾小乞丐欢呼着扑了上来,啊啊呀呀的,没一个能够说句完整的话来,竟然全部是些哑巴,而且涎水滴落,笑起来口眼歪斜,多是智障。
玲珑将粥桶放下,抱起那个没腿的小家伙,也不管他的脏手在自己身上乱抓,掏出手绢儿将他脸上的食物残渣擦干净,嘴里道:“小平今天的伤怎么样了?”
断臂的女孩呵呵地傻笑,嘴角流下口水。小武将她受伤的手臂拉过来。玲珑看了看道:“好多了。要注意保护,不要再弄伤了。”问候了一圈,这才摸着小武脸上的淤青,道:“又被人打了?”
小武任由她抚摸,傻笑着不做声。玲珑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帮几个小乞丐盛好饭,小心地看护着他们吃完,又打扫地面,铺好木板和破烂的铺盖卷儿招呼着他们躺下,极其细致体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这期间,小武一直乖乖地跟在玲珑后面打下手,表情十分开心。
一切收拾完毕,闭门鼓已经敲响。玲珑摸了摸小武的头,疼惜道:“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开工机灵着点,别再被人抓到了。”
一个小乞扑过来,拉着她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叫,不舍得让她走。小武去掰开他的手,眼睛却看着玲珑:“姐姐不能留在这里。三爷看到,会骂的。”
玲珑笑了一下,哄道:“好孩子,你们休息吧,我明晚再来。”
小武跟着送出来,默默行至院中,迟疑道:“姐姐。”
玲珑回过头,道:“怎么?”她一张脸在月光下如同玉雕,美轮美奂,并无一丝病态。公蛎伸着脑袋,看得呆了。
小武也愣愣地看着她。玲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道:“回去吧,外面冷。”公蛎恨不得变成小武,也让她在脸上拍一拍。
小武低下头去,双脚在地面上蹭了又蹭,低声道:“姐姐,这里……”却没有拿出刚才阿牛给的药来,而是朝对面黑洞洞的厢房一指,道:“……这里……今天又来了一个。”
玲珑呆了一呆,道:“又一个?”话音未落,只听啪啪两声轻响,上房的灯光忽然亮了。
空气中传来一股淡淡的硝味,公蛎探出脑袋,可惜上房窗纱甚为厚重,什么也看不到。
小武低声道:“快走吧!”推着玲珑出了门,然后飞快跑回房间,在几个小乞丐中挤着躺下。而那几个嘻嘻傻笑的小乞丐似乎也感觉到了空气中的紧张,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门口,吓得一动不动。
公蛎惦记着玲珑,心想盘算着跟去看看她住在哪里,明日找机会搭讪一下,便不再理会小武等人,慢慢溜下窗台,刚刚落地,上房门忽然哗啦一下开了,惨白的灯光差点照到公蛎。
一个干瘦的驼背男子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长得拖地的黑袍,戴着一顶宽檐尖顶帽子,拄着一根黑红色的龙头拐杖,装束十分奇怪。又黑又瘦的脸隐藏在黑暗中,依稀看到一道长长的瘢痕从鼻梁贯穿整个右边脸颊,呆滞中带着凶狠。
公蛎可不想无事生非,躲在门槛的阴影处一动也不敢动。
男子的喉间发出汩汩的声音,如同鸽叫,明显带有威胁的意味。
厢房的门开了,小武低眉顺眼地走出来,抱着一个破盆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将破盆双手举至男子面前。
男子随手扒拉了一下,哼了一声。
小武的声音有点抖:“三爷,一共五百三十一文。今天生意不好,伙伴们更换了好几个地方,都没什么进益。”
三爷又哼了一声,轻提拐杖朝小武一点。小武吓得后退了两步,低头小声道:
“今天看中的几个大鱼都比较警惕,没有得手……”
啪的一声,毫无征兆的,三爷一拐杖抽打在小武的肩头。
小武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嘴角抽动了一下,脸上却满是谄媚的笑:“三爷您吃过饭了没?我这就给您做去。”说着爬到三爷脚下,细心地将他衣服下摆上沾着的草叶拿掉。
三爷一脚踹开他,咕咕了一阵,终于蹦出两个字来:“明——天——”声音沙哑阴森,如同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般。
这一脚用力甚猛,小武捂着肚子翻滚出老远,但竟然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反而快速爬过来,挤出一丝笑脸道:“三爷您放心,明日我带他们去北市码头,保证收入过千文……我这边,明日一定不会再失手……”他的眼神,带着一种丝毫不做作的臣服和讨好,像是一条被打怕了的小狗一见主人便摇头摆尾,但眼底有又一抹奇怪的亮光,同他孩子气的脸显得格格不入,单看表情和眼神,一点都不像个八九岁的孩子,而像是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多年、见风使舵的混混。
公蛎明白了。这个三爷控制着一帮小乞丐,乞丐们每日讨到的钱统一交给他管理。
这在大都城里,也不算什么奇闻。公蛎以前在南市混的时候,常见有好吃懒做的父母或者所谓的丐头,将儿女及买来的孩子打扮成残疾孩童在街上乞讨,因扮相可怜,每日里赚的钱比打短工出苦力赚的多了去了。当初胖头刚跟着他的时候,两人一个扮傻瓜、一个扮残疾也这么在街上骗过钱,可惜只讨了不到十文钱,便被人拆穿了。
只是刚才明明不见上房有人,这三爷竟然凭空出现的一般,也不知什么来头。公蛎没了兴致,溜着墙根,悄无声息地向前滑去。
三爷高高举起了拐杖,微微斜视的三角眼阴鸷地盯着小武。小武浑身发抖,却不躲不避,眼睁睁地看着拐杖往他脑袋上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