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昔来,因痴有爱,饮酒食肉,增长爱渴,入邪见林,不得解脱。今者对佛发大誓:愿从今日,尽未来世,不复淫欲;愿从今日,尽未来世,不复饮酒;愿从今日,尽未来世,不复食肉。设复淫欲,当堕地狱,烈火坑中,经无量劫,一切众生为淫乱,故应受苦报,我皆代受。设复饮酒,当堕地狱,饮洋铜汁,经无量劫,一切后生,为酒颠倒,故应受苦极,我皆代受。设复食肉,当随地狱,吞热铁丸,经无量劫,一切众生,为杀生故,应受苦极,我皆代受。(《山谷集》卷二十一)
黄庭坚在两位妻子死后情绪消沉,逐渐相信佛家因果报应之说,以至发愿。这当与社会政治斗争反复和他对仕途的厌倦有关,从而产生消极的思想。元丰八年三月神宗皇帝病故后,政治形势发生变化,反对新法的旧派司马光、苏轼等纷纷重新回到朝廷担任要职。此年四月朝廷下诏,以黄庭坚为秘书省校书郎赴京都,自此他加入苏轼政治集团。这八年期间,黄庭坚创作各体诗650首,为各时期诗作之冠,而且是其艺术风格形成的时期。
黄庭坚学杜诗是深受其岳父谢景初影响的。黄庭坚在大名府时,谢景初赋闲居于南阳,他曾去看望。他们唱和之作甚多,黄庭坚前后共作诗近二十首,在谢景初的影响下努力学习杜诗,如《和师厚接花》、《和师厚栽竹》、《次韵师厚病间十首》、《次韵谢外舅病不能拜复官夏雨眠起之什》、《和师厚秋半时复官分司西都》、《和师厚郊居示里中诸君》、《和外舅夙兴三首》等,均是五言古诗。《寄南阳谢外舅》是五古长篇,共四十三韵,乃黄庭坚精心之作。诗中记述谢景初仕宦以来命运的偃蹇,继而记述其相从的情形:“忆昔参几杖,雍容觑规模。引接开藻鉴,高明通事枢。门生五七辈,寂寞半白须。谈经落麈尾,行乐从篮舆。”诗的后段,作者表示崇敬与怀念之情:“旧言如对面,形迹滞舟车。风帘想隐几,天籁鸣寒梧。尚喜读书否,还能把酒无?邺城渺尘沙,冠盖若秋蕖。相过问寒温,意气驰九衢。楚客虽工瑟,齐人本好竽。永怀溟海量,北斗不可奭斗。胜夜亲笔墨,因来明月珠。”全篇用平韵,一韵到底,因难见巧,极其工致。黄庭坚的唱和之作均古朴典雅,风格老健,意在学习杜甫五言古体,但我们也可从中见到韩愈的险怪的诗风,这对黄庭坚诗风格的形成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此期黄庭坚的佳作颇多。《再次韵呈明略并寄无咎》是七言古诗,乃与苏门友人廖明略、晁无咎唱和之作:
夏云凉生土囊口,周鼎汤盘见科斗。
清风古气满眼前,乃是户曹报章还。
只今书生无此语,已在贞元元和间。
一夫鄂鄂独无望,千夫唯唯皆论赏。
野人泣血漫相明,和氏之璧无连城。
参军拄笏看云气,此中安知枯与荣。
我梦浮天波万里,扁舟去作鸱夷子。
两士风流对酒樽,四无人声鸟语喜。
梦回扰扰仍世间,心如伤弓怯虚弹。
不堪市井逐干没,且愿朋旧相追攀。
寄声小掾笃行李,落日东面空云山。
诗中抒写朝士庸懦,暗寓现实政治的沉闷,继而希望离开现实社会,而又与友人互相勉励。诗意颇为含蓄,频频换韵,语意流畅奔放,摆脱了应酬敷衍的习气,而且想象较为丰富,故是一首好诗。黄庭坚此期近体诗佳篇也很多,尤以七律为著。《送刘季展从军雁门二首》其二想象雁门之风物,使用生僻事典,意象奇特:
石趺谷中玉子瘦,金刚窟前药草肥。
仙家耕耘成白璧,道人煮掘起风痱。
绛囊璀璨思盈斗,竹畚香甘要百围。
到官莫道无来使,日日北风鸿雁归。
黄庭坚在吉州作的《题神移仁寿塔》杂用佛家和道家语,意境幽深,开拓了新的艺术境界。诗云:
十二观音无正面,谁令塔户向东开。
定知四梵神通力,曾借六丁风雨摧。
蝇说冰霜如梦寐,听闻钟鼓亦惊猜。
从今不信维摩诘,断取三千世界来。
《维摩经》云:“断取三千大千世界,如陶家轮著右掌中,掷过恒沙世界之外。”黄庭坚从十二面观音形象以说明它虽经风雨摧损,但钟鼓依旧,因而不相信维摩诘之说。诗甚有理趣,试图探求现实事物相对存在的哲理。黄庭坚的七绝较少,其中以寄寓哲理者为佳,如《次韵题粹老客亭诗后》:“客亭长短路南北,衮衮行人那得知。惟有相逢即相别,一杯成喜只成悲。”此诗全在说理,遗去客亭——离亭离别的具体情景,以表明相逢与相别、喜悦与悲伤均在一个时空点上,情景迅即转换。其《杂诗》是抒写读史的感受,诗云:“古风萧索不言归,贫贱交情富贵非。世祖本无天下量,子陵何慕钓鱼矶。”诗写东汉初年高士严子陵事。严子陵与光武帝刘秀曾同游学。在刘秀即皇帝位之后,严子陵变易姓名,隐身不见。后世以为光武帝虽贵而不忘故交,极有雅量。黄庭坚却以为光武帝本来度量狭小,贫富交情有异,所以严子陵才隐于钓矶。此诗表现出诗人于社会人情世故有较深的认识,似乎是于现实中有感而发的。黄庭坚还有一首游戏之作《乞猫》:“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盘搅夜眠。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宋人陈师道《后山诗话》颇称赏此诗,他以为:“虽滑稽而可喜。千载而下,读者如新。”在这些小诗里,诗人都力求表现新意,他在《赠谢敞王博喻》诗里表示:“文章最忌随人后。”
以细小的题材作精致的描述,借以表现文人的雅趣,这是黄庭坚此期创作的一个较为突出的倾向,例如他对茶、笋、砚、笔等题材均作了新的开拓。其《次韵李之纯少监惠砚》:
黄公山下黄鸡秋,持节恤刑曾少休。
小人负弩得开道,扫叶张饮林岩幽。
相传有石非地产,列仙持来自罗浮。
酒酣步出云雨上,南抚方城西嵩丘。
林端乃见石空洞,猛兽赑 踞上头。
鸟道兔坑谋挽致,万牛不动五丁愁。
道家蓬莱见仙伯,我亦洗湔与清流。
探囊赠研颇宜墨,近出黄山非远求。
乃知此山自才美,物欲致用当穷搜。
迷邦故令成器晚,不琢元非匠石羞。
此当是咏歙砚,即江西婺源县歙溪所产砚石,其地近安徽黄山。婺源旧属安徽歙州府,故称歙砚。唐代开元时已开发,五代南唐置歙砚务。诗纯由想象而作,以为此砚石乃天然神物,藏于深山老林,道路艰险,开采不易。此制成古砚,晚而成器,匠人因其材之美,不再细加雕琢,愈显自然古朴之本色。全诗意脉清晰,想象极为丰富。《林为之送笔戏赠》乃咏笔之作:
阎生作三副,规摹宣城葛。
外貌虽铣泽,毫心或粗粝。
功将希栗尾,拙乃成枣核。
李庆缚散卓,含墨能不泄。
病在惜白毫,往往半巧拙。
小字亦周旋,大字难曲折。
时时一毛乱,乃似逆梳发。
张鼎徒有表,徐偃元无骨。
模画记姓名,亦可应仓卒。
为之街南居,时通铃下谒。
晴轩坐风凉,怪我把枯笔。
开囊扑蠹鱼,遣奴送一束。
洗砚磨松煤,挥洒至日没。
早年学屠龙,适用固疏阔。
广文困齑盐,烹茶对秋月。
略无人问字,况有客投辖。
文章寄呻吟,讲授费颊舌。
闲无用心处,雌黄到笔墨。
时不与人游,孔子尚爱日。
作诗当鸣鼓,聊自攻短阙。
黄庭坚本是北宋书法大家,对于笔砚有精深的知识。此咏笔诗可分两段:前段历述几种有名的笔,从外观到使用皆有各自的缺点,自得到友人所赠之笔而挥洒自如;后段以自嘲方式,表述自己学问疏阔而不合时宜,以至贫困,闲时只有戏弄笔墨而已。此诗连续和韵两篇以答友人。其《食笋十韵》亦三次和韵,从各个角度咏笋。这些反复和韵之作都能做到新意迭出,通过想象或描述从细小题材以体现诗人的艺术才能和古雅的风尚,艺术技巧已完全臻于成熟。
元丰三年秋黄庭坚自京都舟行归江南,曾作有十余首描写沿途自然景物的诗,真实地记录了大自然之优美与神奇,表现甚为细致,是山谷诗中难得见到的写实佳作。《阻风铜陵》描写波涛汹涌,满江风雨之状:“顿舟古铜官,昼夜风雨黑。洪波崩奔去,天地无限隔。船人谨维笮,何暇思挂席。凭江裂嵌空,中有暗水滴。洞视不敢前,潭潭蛟龙宅。”《庚寅乙未犹泊大雷口》叙述舟行所见景物及感受:
广原嗥终风,发怒士囊口。
万艘萍无根,乃知积水厚。
龙鳞火荧荧,鞭笞雷霆走。
公私运樯休,森如束春韮。
倚筇蒹葭湾,垂杨欲生肘。
雄文酬江山,惜无韩与柳。
五言呻吟内,惭愧陶谢手。
送菜烦邻船,买鱼熟溪友。
儿童报晦冥,正昼见箕斗。
吾方废书眠,鼻鼾鞲囊吼。
犹防盗窥家,严鼓申夜守。
冶城谢公墩,牛渚荡子妇。
何时快登临,篙师分牛酒。
此诗全用写实方法,作线型记述,朴质而自然,描绘了一个荒寒寂寥的境界。《发舒州向皖口道中作寄李德叟》则是另一意境:
黑云平屋檐,晨夜隔星月。
晓装商旅前,冰底泥活活。
野人攘畔耕,蹇马不能滑。
驼裘惜蒙茸,俱落水塘缺。
孤材小蜗舍,乞火干履袜。
前登极峥嵘,他日飞鸟没。
寒花委乱草,耐冻鸣风叶。
江形篆平沙,分派回劲笔。
髯弟不俱来,得句漫剞劂。
却望同安城,惟有松郁郁。
遥知浦口晴,诸峰见明雪。
此描绘皖口附近江村,平远优美,写景生动。“江形篆平沙,分派回劲笔”,比喻贴切而工巧,应是山谷诗之名句。黄庭坚描绘客观景物之作较少,习惯于即景生情,主体观物的特色很重。此期这十余首诗却可表明他是能够精细描绘自然景物的,但此一创作途径未能在以后的诗歌中得以发展。
元丰八年间因是变法的后期,许多反对新法者皆遭到贬谪和打击,政治生活极其沉闷,社会矛盾加剧。这时期黄庭坚辗转于州县为初级官吏,虽远离政治斗争的中心,亦未卷入宗派斗争,但他的亲友却不同程度地受到政治打击,尤其在州县任地方官职时不得不执行新法。在此过程中他目睹现实,内心亦感痛苦与压抑,因此创作了一些反映和批判现实的诗篇。《和谢公定河朔谩成八首》是含蓄地嘲讽新法的作品。《和谢公定征南谣》通过对历史的追溯,对朝廷出兵交趾表示了异议。元丰五年黄庭坚在太和任时,到山中执行新法之盐法,作的《上大蒙笼》、《劳坑入前城》、《丙辰仍宿清泉寺》、《金刀坑迎将家待追漿坑十余户山农不至因题其壁》等一组诗,客观地描述了新法实施中农村的贫困悲惨景象。此期因有了这些富于现实批判的诗篇,增强了山谷诗的思想意义,是黄庭坚整个创作过程中难得的作品。此外山谷诗的名篇如《读方言》、《演雅》、《题落星寺》、《寄黄几复》、《题槐安阁》、《登快阁》等均是在本时期完成的。我们从黄庭坚这八年的创作中可见,他努力从谢景初学习杜诗,在各体诗作中出现了许多佳作和名篇,而在写实的景物诗中表现出工细描述的才能,在细小题材的诗里表现出文人的雅趣和高妙的艺术技巧,以及在反映现实和批判政治的诗里表现出的政治关怀和人道主义思想,这些都表明诗人在思想和艺术上达到成熟的境地。这些作品均已形成了瘦硬奇崛的艺术风格,于宋诗中开辟了新的艺术境界。元丰元年黄庭坚与苏轼交谊,并由此与苏门文人交往,使黄庭坚在诗坛显露才华并产生了甚为重要的社会影响,这成为他在诗歌创作道路上的转折,奠定了他成为一代宋诗大家的基础。
四 范式的建立
北宋元祐元年(1086)至元祐八年(1093),史称“元祐更化”时期。哲宗年幼,朝政由高太后主持,罢行新法,起用旧派,社会政治经济情况得到改变。闰二月以旧派领袖司马光为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吕公著为门下侍郎,吕大防为尚书右丞,范纯仁同知枢密院事。六月司马光推荐苏轼于朝。十二月苏轼抵京师赴礼部郎中任,继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毕仲游、黄庭坚、张耒、晁补之试学士院,苏轼以四人入史馆。元祐二年时洛人程颐为崇政殿说书,其门人左正言朱光庭、右司谏贾易等结为朋党,攻击苏轼,认为苏轼主持馆职考试,策论题为“今朝廷欲师仁宗之忠厚,惧百官有司不举其职而或至于媮,欲法神宗之励精,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而流入于刻”,意在讪谤朝廷,请求治罪。殿中侍御史蜀人吕陶等力辩苏轼无罪,朝臣等多数支持苏轼。八月罢程颐崇政殿说书,调离朝廷。自此蜀党与洛党两个政治集团互相斗争。十一月苏轼推荐黄庭坚呈《举黄庭坚自代状》:“蒙恩除臣翰林学士,优见某官黄某,孝友之行,追配古人,瑰玮之文,妙绝当世,举以自代,实充公议。”元祐三年五月黄庭坚被任为著作郎,居清要之职。“御史赵挺之论其性质奸回,操行邪秽,罪恶尤大。”继而右正言刘安世上章弹劾黄庭坚:“近闻朝廷除黄庭坚为著作郎,继有臣子言其缺行,寻蒙指挥,已令追寝。然臣闻御史赵挺之,历疏其恶,以为先帝遏密之初,庭坚在德州外邑,恣行淫秽,无所顾惮。窃谓挺之,德州守官耳,耳目相接,不应妄谬。审如其言,则闾巷之人有所不忍,而庭坚为之自若,亏损名教,绝灭人理,岂可当居华胄,污辱荐绅。伏望陛下,以挺之所奏,付外施行,庶使是非明辨,众听不惑。……臣窃谓庭坚所犯,若果得实,则名教之所不齿,岂尚宜居清要,污辱荐绅。若或无有,而不加考质,则庭坚虚蒙恶声,将遂沉废。是非交错,有害政体。伏望圣慈,特降睿旨,以台谏官所言庭坚事状,委逐路监司,依公体量以闻。庶使枉直昭晰,中外厌服。”高太后下诏:黄庭坚依旧为著作佐郎。宋代朝臣被允许“风闻言事”,即仅凭传闻之事,便可检举朝臣,因此助长了党派之争。十月,苏轼因受朝中群小的攻击,采取退避态度,请求外任杭州,得到高太后的批准。元祐六年苏轼还朝;黄庭坚因《神宗皇帝实录》的完成,受命为起居舍人。元祐七年八月苏轼以兵部尚书再召还朝,十一月迁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守礼部尚书。自元祐元年苏门文人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在朝为学士;元祐五年秦观被召入京任太学博士,次年迁秘书省正字。他们均受知于苏轼,因而被称为“苏门四学士”。元祐时期是苏门学士仕宦最辉煌之时,自然是黄庭坚最辉煌之时。苏轼及苏门学士互相唱酬,苏轼主盟文坛,遂成北宋一代文学的鼎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