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只知道某一短暂时期里生命里的点点滴滴,而对完整的一生是什么其实并不了解。
——托尔斯泰《忏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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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海市最繁华的商业区围绕广电大厦建立,发达的文化娱乐和旅游业是这座城市的名片。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多与广电集团有关,旗下酒店,旗下餐饮。更人声鼎沸一些的扁圆型建筑则是音乐馆体育馆,大型演唱会连轴转,一年中三百六十天歌舞升平。
每年年末,整座城市的狂欢会被台庆暨电视节授奖典礼引燃。
海内外最红的影视明星在前呼后拥中陆续抵达机场,粉丝们从五湖四海纷至沓来,以发出最高声浪为荣。
岳海当地人民有种随遇而安的心态,既不投入这种狂热,也不排斥热闹带来的经济便利。商业街上的中年小吃店主从不追星,却能从年轻女孩们携带的手幅灯牌上认出每一个偶像。
今夜星光比往年更加璀璨,明星数量是过去的三倍,虚假繁荣的背后是影视寒冬,台领导们正被仅为往年六成的广告招商愁秃了头,电视节成了他们孤注一掷的冒险。
曾经的二线卫视汉东台以更低的广告刊例价、更年轻的观众群体掠夺了有限资源,蛋糕就这么大,经济不景气时更需要货比三家。从五年前起,汉东卫视也年年举办电视节,颇有与岳海卫视分庭抗礼之势。
而今年岳海卫视的反击被挑上台面,电视节开幕式被定在了汉东电视节开幕同一天。
一个人为制造的正面战场。
星光被粗暴地瓜分,人气与关注的流向随之决定。
老中青明星齐聚一堂,收视和流量都要占据上风,誓要让资本一目了然,哪边才是娱乐圈真正的金字招牌。
备战阶段,岳海卫视下血本拔得头筹,随着当红明星的行程逐一敲定,优势初露峥嵘。
谁知岳海特有的海洋性气候却给了所有人一个下马威。
雨连下九天,水雾笼罩着整座城,虽然明星们不会因为交通不变就更改去向,但原本预备大造声势的红毯直播效果想必不尽如人意。
高耸入云的楼群深陷在夜幕中不见轮廓,遍布楼体的灯光如凭空野蛮生长的繁星,烟雾上涌,雨线下落,俯瞰时街道上,透明和墨黑两色伞面分庭抗礼。
一派决战前的悲壮肃杀感。
广电大厦前的巨幅LED滚动播放着“第二十九届飞鹤电视艺术节开幕晚会”预告片,路人偶尔抬头仰望,从广场上匆匆而过。
大厦内各部门正紧锣密鼓进行最后一遍设备调试。
副台长莅临主控室做着“战前动员”:“都打起精神争口气,一定要在收视率上碾压汉东卫视??”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李闻达老师的飞机起飞了吗?”
“换了高铁,半小时前到了,下榻在丽兹卡尔顿。”
副台长松了口气,双手插进兜里:“很好。一定要把李闻达老师接待好,什么鲜花鲜肉都是过眼云烟,李老师这种才是演艺界的瑰宝。”
对没那么追逐新潮的电视观众而言,一个名号响亮的资深导演,吸引力胜过三五个明星加成,收视率保障的大剧就像排播计划中的定海神针,也往往是招商重头戏。
“哦对了,杨雪和柳溪川礼服撞衫,我们正在跟双方团队商量协调。”
副台长眼皮跳了跳:“怎么会出这种事?”
“柳溪川临时换的,但因为她是品牌代言??”
“所以还用商量吗?当然是让杨雪换装!”
“杨雪最近那个网剧流量上来,团队也没以前那么好沟通了。”
“网剧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流量这种花钱就能造的势!”副台长激动起来连下眼袋都哆嗦着,“重要的是收视率!广告!真金白银!”
“是是。”
“花了多少功夫才让柳溪川推掉汉东卫视来我们这里,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明白。我这就让他们去通知杨雪团队。”
副台长又蹙起八字眉操心:“再去跟柳溪川团队确认一下,她能不能按时赶上走红毯。别又像去年跨年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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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套房外间,化妆师正在为柳溪川修饰发型。
空气过于潮湿,半小时前卷好的头发已经消失了一半卷度。
艺人自己并不会为这种细节担心,连发缝两边几根头发丝都有人为她们计算清楚。她垂眼折叠着一张小纸片,不时拿起桌上的红酒喝一口。
“再不出发赶不上走红毯了。”经纪人器宇轩昂地推门而入,催问化妆师,“准备好了吗?”
化妆师让到一旁:“好了。”
易辙不像个经纪人,成熟俊朗,气质出众,双排扣凹口翻领的海军蓝羊绒西服,好像刚从都市时装剧片场走出来的男演员。他也确实不仅仅是经纪人,而是YXC娱乐的老板,亲自带的艺人只有这一个。
他从柳溪川手中摘走酒杯:“现在就开始喝,还能坚持到上台领奖吗?”
她抬起头,语气颇不恭敬:“那要看是什么奖了。”
他懒洋洋道:“取决于你想要什么奖。”
两人对视着,目光无声地厮杀了几个回合。
末了,他伸手抹去她嘴唇上的红酒印,轻描淡写地嘱咐化妆师:“给她补个唇妆。”
“我在门外等你。”
柳溪川起身前把折好的东西放在桌上,是只千纸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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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长廊中,柳溪川牵着裙摆缓步而行,助理和化妆师随行其后,助理亚婕不时帮她整理一下裙摆形状。
易辙则与她并肩:“只是一起吃顿饭而已。观众奖、媒体奖、视后,想要的话至少要尊重给你发奖的人。”
“意思是如果我不去吃这顿饭,视后就归别人了?这视后还真廉价。”
“我理解你不爱应酬,但两部电视剧加起来在岳海卫视播出周将近半年,你连台长的面子都不给,未免架子太大了吧。”
“光是在电视上卖脸都厌倦了,生活中就饶了我吧。”
“你以为其他入围的人不厌倦?季向葵新剧收视率破6,还不是为饭局所累。”
柳溪川在电梯前停住,回身看向易辙,淡然一笑:“那她真是当之无愧的演技派啊。”
“视后就这么拱手让人,考虑过粉丝的心情吗?”
“拿了视后,奖杯也不能送粉丝。”
“综艺里口口声声说爱他们。今天为了看你走红毯拿奖,他们可是冒雨在电视台外面从早晨等到天黑。”
“铁打的粉丝、流水的偶像。我拿不到视后,他们自然会转粉视后。”
易辙朝她睨过去一眼:“你就不能乐观点?”
柳溪川再没有话。
电梯门开,她提起裙摆迈进去。
易辙跟进电梯,转身与她并肩朝外。
随行工作人员懂得察言观色,两位像感情破裂离婚析产的夫妻,狭窄密闭空间中气氛只会更糟。她们从善如流地退后,示意两人先行,按下了另一边电梯。
电梯门缓缓关上。
易辙长叹一口气,紧绷的嘴角柔和下来。
“算了,我去解决。你只要保持微笑就好。”
柳溪川面无表情,跃动的楼层数字映了一小片红光在她的侧脸,衬得她那双曾经充满灵气的眼睛,好像又闪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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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手的艺人通常有两类。
一类是刚入行的新人,浑身锋芒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奇货可居,把周围人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如果没达到预期则求全责备。这种无知无畏,雪藏几个月,用解约赔偿金恐吓几次就能“治愈”。
另一类是从无名到爆红转折太突然,被反差冲昏头脑,膨胀得六亲不认,这种若能自愈倒还好,执意要诉讼解决的也不少,不过换了一两次东家就能明白,相对娱乐公司,艺人终究是弱势群体,大部分爆红有效期都很短。
柳溪川不属于以上两类。以歌手身份出道,她出身音乐世家,不到20岁进入最大的娱乐公司成为备受瞩目的练习生,还未出道就与当时最红的同公司天团组合有过舞台合作,出道后搭档的女孩天赋极好、声线独特,几首成名曲破圈霸榜,算是从起点就顺风顺水。并非一夜爆红,合作初期也通情达理。
眼下,更像是随着年纪增长,见得多看淡了,什么也不觉得新鲜,什么也不觉得惊喜,一眼就能看穿的事业,明知走不出既定套路,所以提不起兴趣投入。简而言之,让她这么放浪形骸的,是种退休心态。“经纪人操作手册”上似乎并没有应对“退休艺人”的策略。
不知怎的,如今倒有很多人吃她这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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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辆辆车接连停在红毯前,女明星们一边向四周招手一边拖着华服摆出造型,举手投足都带着精心设计的味道,相机闪光无数,只可惜光彩被黑色雨伞遮掩了一部分。
粉丝的尖叫声却总在随意甩着手疾步前行的男明星经过时掀起高潮。
尤其是当几个人数众多的年轻偶像组合走过红毯时,现场气氛空前热烈。
柳溪川的车停住了,工作人员上前拉开车门。
她穿一件黑红色单肩厚缎大摆礼服,面料独特的光泽让红与黑都不那么纯粹,锈红从肩部流向裙摆,波纹自胸前往往腰间汹涌,漫过周身大部分面积,黑色褪及末端又因光的反射作用在深灰与墨黑之间变幻,像夜色中一柱被火焰包裹的铁烛台,让人联想起某些欧洲古代建筑。风穿过她盛放的黑色长卷发,肆意与沉重在她身上碰撞成神秘。
所经之处没有尖叫,只剩轻声唏嘘,一种令人安静仰望的力量。
摄影与相机像碎的铁屑往同一个方向被吸引,仿佛肩负天然使命要留存这样的美。
她从黑色的伞下露出一张流光溢彩的面孔,眼眸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捕捉到镜头。深棕红的唇色,微微敛起上扬弧度,尽是施舍不带谄媚。
这笑不是节衣缩食、爱的供养换取的晏晏春风。
而是燃遍烽火借来的吉光片羽。
极尽风华。
画面定格在她惊鸿一笑的瞬间,年轻导播毫无感情色彩地插进话来:“切广告。”
副台长回过神,舒心地啧啧赞叹:“这样的笑就是真金白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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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场时,柳溪川从独立化妆室出来经过走廊,公共化妆室虚掩的门内传出年轻女孩爽朗无忌的笑声,她往门内睨一眼,是杨雪。
杨雪今年二十出头,年纪轻轻签了大制作人的影视公司,连着演了两部甜宠网剧,其中一部爆火,但紧接着一部台播剧又因质量不佳遭电视台退片,网播也扑得毫无水花。说红也不算大红,有一群死忠低龄粉丝。
这女孩儿不算顶漂亮,生活中看着皮肤黑,走在人群里只是瘦得惊人,但上了镜打了光却能扬长避短。她父亲做个体生意,母亲是地方戏剧团演员,小市民劲头足,虚荣心强,爱博出位,精明社会却没大智慧,在粉丝眼里生机勃勃,话题度居高不下,在如今规矩得像优等生课代表一样的年轻演员中有她的特色。
这会儿,她正整个人横倒在沙发扶手上,一只手臂始终往后环着沙发里青年导演的肩,大笑时另一只也拍上来,前仰后合的动作让她的胸部不经意地在人肩胛骨上摩擦。
柳溪川推门进入,径直走向杨雪。
那位导演立刻往旁边挪了一个身位,拉开与杨雪距离。
明知故犯。
柳溪川冷淡地扫他一眼,被杨雪热情的寒暄转移了注意。
“溪川姐——”
柳溪川淡然接话:“谁是你姐?”
公开表明敌意,意味着一场大戏即将开始。所有人都看向这边,整个化妆室内突然鸦雀无声。
柳溪川漫不经心打量她的礼服:“撞衫了,换一件吧。”
饶是平时牙俐嘴甜的杨雪也不知该如何回应,自己这件礼服可是和柳溪川身上那件连一个相似元素都没有。
在场对稿的小编导已经转身奔出门去搬救兵。
杨雪经纪人吴澜比柳溪川年长三五岁,摆出亲和老大姐的调调上前打圆场:“溪川你真会说笑,款式颜色材质都不同,这怎么能算撞衫呢?”
“和我上周的杂志照片撞了。”
吴澜赔笑道:“我们今天本来不巧差点撞衫,已经换过一套了,你看能不能??”
撞衫的事,易辙没跟溪川本人提,这会儿她第一次听说,觉得新鲜有趣。
她回头看了眼易辙,又向杨雪扫回来,露出讽笑:“撞衫?我身上这件吗?野心不小啊。”
的确以杨雪的年纪穿这样的礼服不合适,气场压根撑不住。
杨雪心里发怵,慌张地去自己经纪人脸上寻答案。
早听过传闻,公司对杨雪的包装是全方位的,所谓“有趣的灵魂”不过是人设,公开场合抖机灵的台词都由段子手事先写好。实际聪不聪明看她演戏就知道,稍有点底蕴的台词连断句都出错,根本不能理解。
溪川冷笑一声。
吴澜求助的目光往易辙那边循,但易辙毫无兴趣介入这些婆妈感情纠纷,打定主意倚着墙袖手旁观,似笑非笑。
导演可是坐不住了,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溪川,离晚会没多少时间了,算了吧,怎么样?就算给我个面子。”
“是这种面子么?”柳溪川截了他的话,反手甩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所有人目瞪口呆,那导演虽然年轻,但到底是两个月前才拿了几十亿电影票房,正炙手可热,也眼见着已经前途无量,她就这么不留一丝颜面地直接打脸。
冯副台长带着几个工作人员姗姗来迟,乐呵呵地跨进门来,大嗓门响在前面:“哎呀哎呀,这么多大咖都齐聚一堂,我们这里真是蓬荜生辉。”看见杨雪经纪人佯装意外,“哟,小吴你们怎么在这?黄导刚才去化妆间找你们了。”
杨雪经纪人立刻会意,拉起杨雪拔腿就跑:“哦哦,那我们赶紧回去。”
冯台又直奔柳溪川热情握手,作亲密状寒暄,以“娘家人”自居,诚然柳溪川成名作在岳海卫视热播,几部大剧也都在岳海卫视收视榜上有一席之地,资源拿得是最好的,外界也一直戏称她是岳海卫视“亲女儿”。
她也就笑着听听,前年一部剧风靡全国,没见岳海卫视把视后给“亲女儿”,反而给了个收视没破1的偶像剧女主。易辙公关没搞定,双方都心照不宣,这份“血缘关系”不值两个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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颁奖典礼舞台上,颁奖嘉宾看着已拆开信封中的卡片:“获得第二十九届飞鹤奖最佳女主角的是——”
大屏幕上分屏显示四个女明星入围者的特写,其他三人笑得端庄得体,柳溪川手撑着头,有几分肆意懒散。
颁奖嘉宾:“《霜降》柳溪川!”
掌声雷动。
大屏幕上只剩下她一张脸,她的眼愈发迷离。身旁的女星抚着她的肩道贺,她回以笑容,起身向台上走去,在台阶上她踩到礼服一个趔趄。颁奖嘉宾及时上前扶住了她。
台下,易辙蹙起眉,问助理亚婕:“她喝了几瓶?”
亚婕翻着眼睛回忆:“家里一瓶,这里两瓶。”
易辙叹了口气。
柳溪川在台中央接了奖杯,醉眼朦胧地笑道:“谢谢,谢谢大家??我完全没想到会拿这个??嗯,这是什么奖?”
台下冷了场。
易辙正襟危坐,冷静的目光投向她。
她看了眼奖杯上的字:“噢!最佳女主角?”皮笑肉不笑地自我庆贺,“哈哈,好棒啊最佳女主!耶!”又转向主持人,“所以最佳歌手你们颁给谁了?”
电视节评奖可没有最佳歌手这一项。
谁都看出她不清醒,主持人硬着头皮挽尊救场:“溪川真是非常幽默??”
“我不幽默。”女主角不领情地打断,“我经纪人才幽默呢!”说着举起奖杯对易辙的方向挥了挥,“他说如果我不和台长吃饭就拿不到奖,原来是虚张声势啊。”
台下一片哗然。易辙面无表情。
活泼的女主角找到摄影机:“台长果然正直。”亲了亲奖杯,“感谢台长哦!”
主控室一众工作人员回头看向领导。
副台长盯着监视器半张着嘴惊呆了。怎么说呢,柳溪川自由发挥这个环节是他翘首以待喜闻乐见的,一举两得,收视和话题都不用愁。但他没想到会发挥到自己头上来,猜中了开头没猜中结尾。
谁知这还没完。
台上主持人慌张地靠近溪川,背后施力把她往场边推了推:“谢谢,谢谢柳溪川小姐给我们带来精彩的获奖感言??”
柳溪川小姐却仿佛格外眷恋这片舞台:“精彩吗?我只是喝多了点,幸好我不会开车,不然像李闻达老师上个月??”
主持人赶紧把话筒从她手里抢走,将人交接给候在场边的易辙。
台下嘉宾表情五花八门,台上台下各有各的精彩,媒体相机快门按个不停。
最严肃隆重的环节成了荒唐的闹剧。
易辙有点不高兴,他知道柳溪川醉得没那么厉害。
这下,话题度与收视率毋庸置疑碾压汉东卫视,她四两拨千斤,“决战”一锤定音,岳海卫视成最大赢家,她也不虚此行。
可副台长是体制内人,开不得这种娱乐玩笑,就算醉到不省人事都该知道。
她是快意恩仇了,要修复合作关系任重道远,到头来劳民伤财的又是经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