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隧道内部反着光,近处是红蓝银色夹杂的半圆形“彩虹桥”,更深处逐渐衍化成大面积银色光斑。车辆好像在卷筒纸的内侧行进。
“我觉得我们都太专注于现象世界了,雨这么大,每个人都面目模糊,不止在网络上,就连现实中大家也是匿名的。”她望着窗外,浓密的下眼睫在卧蚕上投下棕色的阴影,这样的笑比刚才面对镜头时本真得多。
“怎么个匿名法?”易辙顺着她问。
“正常是个很小的范围,我们却努力在其中寻找和自己相似的对标,比如生肖、星座,想方设法给命运和性格贴上一些已知标签,改变自己不在正常范围内的特质,把自己塑造成体面合适的人,毕生都在学习如何体面、合适,放弃了自主选择,只模仿常人的决定,本己早就消解在人群中。就好像身份证号码,自以为独一无二,其实不过一串编码,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把这种想法说出来,特别是在公开场合。”易辙漫不经心地看着手机里下属发来的舆情回报,“这比在台上醉酒更难公关。”
“我不适合登台。”
有时他也会反驳:“你不适合做任何事,除了一个人在床上躺着。”
溪川笑出声:“说得也是。”
说她做得过火倒也不至于。热度需要爆点,然后需要能引导舆论的力量。有时候没有爆点要制造爆点,否则艺人很容易在信息爆炸的时代被遗忘。她在制造爆点这方面一向不负众望,易辙恼的是她从不提前商量、随时即兴发挥,自家公关次次措手不及,侥幸团队作战力强,单看结果,外界还以为他们配合默契。
就拿今天来说,回程飞机落地时,闹剧已被扭转成了悬疑剧。
热议的焦点集中在“奖项评选是否存在黑幕”和“李闻达导演醉驾逃逸传闻是否坐实”上,她像个点火的义士,在话题边缘蹭着热度。就连关于评选黑幕的讨论也没落在她身上,她的国民度收视率有目共睹,奖项已是迟来,前年的偶像剧水后又被拖出来鞭了尸。倒是她那个“最佳歌手”关键词,勾起了不少大龄粉的情怀,掀起了回忆“青春与她同行”的风潮。
可谓一场胜仗,但也够令人精疲力竭。
易辙在送她回家的车上看完汇报邮件的最后一页,从ipad上抬起酸涩的眼睑,拧了拧眉心。
“你是出格得精彩漂亮,可是牺牲了多少人变成‘身份证号码’?你随心所欲搞突袭,团队就要加班整个通宵。”
“不加班哪来的薪水?不在这行加班他们也会在其他行业加班。”
“薪水,当然要,荣誉感,也需要。如果没有他们,你走不上这个领奖台。”
“荣誉?”溪川扭过头朝他笑笑,“打着‘柳溪川公关’名头物色下家这种荣誉。”
易辙没了话,她这是精准打击。公关团队跳槽率高,大多数干不满两年,有些去了下家还如法包装出竞争资源的新秀,吴澜就是其中之一。
溪川曾有段时间对吴澜情感上非常依赖,如今物是人非,见了面连闪回都锥心。
其实她也明白,人往高处走,在所难免,无可厚非。
溪川安静地盯着他:“你是真有信仰,还是为了给我洗脑装有信仰?”
“那你呢?是真刀枪不入,还是装刀枪不入?”
“这不是你教我的么,没有同理心的人才能做明星。”
“你以为一线明星能做多久?五年?七年?”
“明天就会开始过气,因为今晚已经到了顶点。”
易辙准备好的说教落了空,顿了顿:“你总有毁掉一切好事的能力。”
“好在我和坏事共处的能力也强。”
易辙懒得跟她再打嘴仗:“别节食了,影响心情。”又追加了嘱咐,“还有,少喝点酒。”
车缓缓在她家门口停下。市中心独门独院的别墅,符合她独来独往的需求。
见她下车时鞋跟没踩稳,易辙有点不放心:“一个人能行吗?”
她笑盈盈地在车边站定:“谁不是一个人?”
易辙叹了口气,余光瞥见落在座位边的奖杯,拿起来递给她:“别忘了,这可是你第一次拿有分量的演技大奖??”
话音未落就被一声脆响打断。
她没接住,奖杯脱了手掉在车边水泥地上,骨碌碌滚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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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手几小时就被磕坏个角的可怜奖杯被放在岛台上。
她就地把高跟鞋踢掉,光着脚走近酒柜,拿了一瓶红酒和高脚杯。开瓶器旋转到底往外拔,软木塞却断了一半在瓶颈。
她愣了片刻,从碗橱里取出一根筷子,从瓶口敲击往里戳木塞。
突然一声巨响,酒瓶从底部炸开,玻璃碎了一地,酒也洒了一地。
她没有受伤,只是被吓了一跳,面对满地狼藉发了会儿呆,没收拾,转身从冰箱里拿出听啤酒,蜷缩进沙发里,打开手机,边喝边看。
自己获奖后发的那条图文微博已经有了几十万转发评论,往下划了几屏,看见杨雪的小粉丝留下一些尖酸的嘲讽。
[一代水后,听说还在后台挤兑杨雪,社会社会惹不起。]
[一天天戏这么多,又要炒耿直人设吗?]
[快糊了吧,业务拼不过季向葵,颜比不过杨雪,脸都崩了。]
点赞数有几百,倒是没激起什么水花。
正看着,视频电话切了进来,是姐姐。
她接听起来,柳洛川穿着家居服:“嗨??你那儿怎么这么暗?”
她才想起忘了开灯:“哦,我刚到家。”
说着拧开了身边的落地灯,客厅里明亮起来。
“我就知道你没这么早休息,肯定要连夜回家,快来祝贺小姨。”
镜头一转,三岁的小外甥女出现在画面里。
溪川换了宠孩子的语气:“小公主,这么晚还没有睡觉呢?”
小姑娘对着镜头张大嘴巴,她妈妈在一旁焦急阻止:“啊啊啊??不要啃手机。”
“亲亲小姨,么。”
溪川笑起来。
听见了动静,小姑娘突然向一侧扭过头,接着奔离了画框:“爸爸!”
镜头晃了晃,但没有人入镜,画面停在洛川胸前一片居家服上。
“在跟你妹视频?”这话应该是问洛川的。
“对,你打断了我们祝福最佳女主角的欢乐时刻。”洛川笑着回到手机画面里。
溪川却已经冷了脸:“我这还有事,我先挂了哦。”
姐姐没觉出异常:“明天回家吃饭。”
“知道了。”
溪川匆匆挂断,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新打开微博。
有个昵称为“雪家胡萝卜”的粉丝五分钟前刚留下评论就获了近千赞,来势汹汹:[柳溪川精神状态真可怕,像个疯婆子。粉丝也只能尬吹演技了,雪宝甩她二十八条大马路!]
她重又微笑起来,给这留言点了个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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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辙回到家冲了个澡,刚在床边坐下手机又响个没完,他扔下擦水的毛巾,拿起手机看看来电显示,这孜孜不倦一个接一个电话拨过来的,不出意料是亚婕。
他不禁笑了,以为今晚的战斗就此胜利果然还是太天真。柳溪川的惹事技能通常像瘟疫,带有反复卷土重来的特征。
“老板,姐姐又上热搜了,焕姐已经在联系撤掉,不过溪川姐还在不断点赞杨雪粉丝的恶评,热度下不去啊。你有办法联系上她吗?”
“没有。”想来现在打过去她也不会接。
亚婕自顾自更新动态汇报:“哎呀老板,姐姐取关了飞鹤奖官微。”
“哦。”
“啊??”一个刷新的时间间隔里局势似乎又变了,“姐姐又关注了官微,取关了陈导。”
“好吧。”
“老板,”亚婕刷新了严肃语调,“就不能把微博从姐姐手里要过来吗?”
“行啊,你要吧。”
“我不敢要,你要。”
易辙垂眼暗忖,看不顺眼的事,让她憋着,太难为她了。
他自嘲地一笑:“还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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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团队都是天兵神将也保证不了百战不殆,特别在内部随时有人釜底抽薪的情况下。
零点过后,拜杨雪团队的推动所赐,热搜前十条杨雪占了八条,几乎都与柳溪川这次点赞、杨雪粉丝的引战有关。
次日,舆论又在旧料放出后再发酵一轮。柳溪川早年在综艺上踢爆其他女演员八卦博版面的“劣迹”又成“新闻”,网友更新换代,知道当年内幕的人已不多,大多顺着营销号口风走。杨雪在热度下降时亲自下场暗讽柳溪川点赞恶评引导粉丝人肉,虽然柳溪川没有回应,话题却又重新跃居热门榜首,这让杨雪今日出席某品牌活动的行程也比平时多了几分关注。
早上溪川还在吃谷物早餐,就门铃大作。
门禁监视器里露出陈谅那张讨嫌的脸,她犹豫几秒,还是给他开了门。
她没去看他,掉头往开放式厨房走,陈谅匆匆跟在身后:“干嘛取关我微博啊你?”
搞半天是为这来的。
溪川控制不住讥讽的笑:“用得着上门兴师问罪么?”
“不是我兴师问罪,是你姐担心你。一早就挂那么多热搜,又不接电话。你看看外面,都是娱记。”
说着说着,陈谅的视线被岛台附近一地狼藉吸引。
他卷起衣袖,在洗手池边翻箱倒柜,找到趁手的工具,把大块玻璃收拾进垃圾袋,再把碎渣扫尽,最后用湿抹布将满地红酒渍一点点擦去。
全程,溪川袖手旁观,只往旁边挪了个身位,继续机械地用勺子挖谷物早餐。
瞧他一连串操作行云流水,不是不会。
赌他在自己家从没“屈尊”做过,看人下菜。
她起床到现在扫了一眼手机就扔下了,未接电话就那么些,大多是公司同事,猜也能猜到是为了什么事,她不想回应。但其中夹了姐姐的来电么?她还真没留意。
“你比我更值得她担心吧。”
陈谅蹲在地上,抬起头:“成天爆负面,你还要不要拍戏了?”
溪川又往谷物早餐里兑了些可乐:“你是导演,我是演员,进组就拍戏,你管我正面负面。”
陈谅洗了手支着台面,把碗从她面前推开:“长此以往,哪个导演还敢用你?”
“别用我,去用甩我二十八条大马路的杨雪啊。”溪川刚跟粉丝学的词儿,赶着新鲜就用上了。
陈谅绷起脸:“你跟杨雪较什么劲?犯得着吗?”
看来他没留意网上那腥风血雨、屋外这一群娱记都是因什么兴风作浪而来。也难怪,他本质是个搞技术的,看不懂这些心机套路。
溪川用不咸不淡的语气呛:“哦?戳到你心尖了?现在可是你这位外室在跟我较劲,买营销黑我。”
“什么外室!”陈谅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嚷起来,“不过是逢场作戏,你也用不着上纲上线吧。”
溪川带着促狭的笑看他:“这话留着跟你老婆解释去。”
他一时语塞。
还是头一回听说做导演的要对小演员逢场作戏,真是人要渣起来连思路都清奇些。
溪川低声喃喃:“逢场作戏?你比我适合当演员。”
她挑衅般的把碗拿回来,继续往里兑可乐,咯吱咯吱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吃。
陈谅正对她无可奈何,手机响了,低头看来电显示是洛川,递过去:“找你的。”
说话间表情又恢复了他的潇洒不羁,仿佛挣回一口气——不是我上赶着巴结你,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
陈谅虽然是溪川的姐夫,在高中时却是同校同年级同学,和溪川的姐姐更是同班同学,读书时不算熟,但从小认识,说话一向不客气。如今溪川和陈谅都是圈内人,对他平时这些风流做派比姐姐还了解多一点,对他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溪川在大一那年就被招募进娱乐公司,边做练习生边完成学业,没毕业就出道了,因此和大学同学交集少,感情深一些的反而是高中几个好友。但因为她初恋男友也是高中同学,在十八岁那年因故身亡,旧友相聚总爱追忆,溪川久而久之淡出了圈子,其他人也觉得女明星距离遥远。还有联系的只剩下姐姐姐夫。
因此,晚上出门前接到李未季的电话,有点令人意外。
李未季是她高中的室友,彼时形影不离的闺蜜,但关系疏远的时间比一般同学更早。
“你没换手机号。”李未季说。
“是啊,高中起就没换过。你也是。”
“真没想到??经常在电视里看见你??昨天也是??祝贺获奖。”
溪川不知该答些什么,这对话冷得连工作伙伴都不如,一阵沉默后,她反问:“你呢?过得还好吗?”
“还好。”李未季似乎不太愿意谈及自己,又把话题抛回来,“好几次同学聚会你都没来??”
“是啊??”
又一阵沉默。
终于,对方也感到尴尬难捱:“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
说晚也夸张了,还没到晚饭时间。
“那你先忙,我们改日再聊。”
电话要挂了,溪川却有些不甘心,追了一句:“有时间见面坐坐吧。”
“看你时间,你肯定比我忙。”一句客套话又把距离拉得好远。
“我??”溪川无声地苦笑,“那改天再约。”
“再约。”
她挂断电话,坐在鞋柜上落寞地出神片刻。
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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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者克里斯朵夫逆流渡过了河,问肩上的孩子:“你究竟是谁?为何这么沉重?”
孩子回答说:“我是未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