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川几乎不记得自己高中时是什么状态,一番交流之后感觉小姑娘咋咋呼呼有点烦人。
发现手机跨时空通信的异象后,排除了打电话的可能性,小姑娘开始软磨硬泡求透露期中考试作文题,又提议通过某种方式共享话费余额,总之,鸡贼到令自己嫌弃。
关于溪川提出的让她远离新旬的建议,她倒是求之不得,听她的意思正对人家恨之入骨。溪川回想起来,大概时值在纪律部副部长的竞选中败给对方,的确是欢喜冤家的初识,断在这里或许才是幸运。
“远离他吧,不要和他有交集,别和他说话,别和他吵架,离开纪律部,在走廊上遇见也形同陌路??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对16岁的自己,她给出了这样的明确指示。
对方在这方面配合度倒是很高:“不用你说我也会远离他,人品那么差,性格那么差,一提起来就让人生气。”
天已蒙蒙亮,溪川难以入眠,半是失落半是忐忑,说不清感慨从何而来,心里乱得很。
半上午的时候,正往麦片里倒啤酒,易辙来了,见她这阵仗就皱了皱眉。
屋里很冷,他寻到控制板前,发现她果然没开地暖,她就这么穿一件单薄的浴袍坐那儿,头发半湿,喝的还是啤酒。
“才早上十点就开了酒,不怕一觉醒来直接看见后天的太阳吗?”
溪川眼皮也没抬,一边吃着啤酒泡开的麦片一边翻看影视公司送来的新剧资料。
新剧资料通常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制作公司和项目简介,这部分通常是易辙先作筛选,与合作方沟通协调。
制片、编剧、导演等主创配置需精挑细选自不用说,连前六番合作演员都要考虑周全,以男主为例,匹配同等咖位的可以共同负担收视压力,可同等咖位意味着同级片酬,双顶级主演片酬势必削减制作经费,更不用提同咖位演员也有是否珍惜羽毛之分,态度决定质量。
要通盘考虑取舍,平衡各种关系,不是简单。
好在易辙能力绝非等闲,轮不到溪川来操心这部分。
另一部分则是项目内容,易辙通常会装订成册给她。梗概能透露很多信息,编剧的格局、观念、构架力。人设与人物关系是否新颖、完整,看得出编剧的野心。剧本一般给三五集,但溪川不需要那么多,只要看十场戏就能知道是什么货色。
曾有个影视公司习惯于流水线生产巨额投资、明星扛鼎型烂剧,总是递来不堪入目的剧本,最后一次那个,开场主角先前往演唱会现场追星三场戏,追的还是现实中的外国流量偶像,压根不可能拍摄,对主线剧情也毫无贡献。看得溪川直翻白眼,跟易辙认真发了顿脾气,从那以后烂成那级别的就见不到了。
事后她还较了真,拿着那烂剧本核对电视上的成片。两万字的剧本能拍摄的仅有四五千字,远不够一集时长,辛苦导演临场发挥了。
其中又有另一个经验教训,什么剧本写出一集两万字也都无需再看。多缺德的公司才能把编剧压榨成这样,多无能的编剧才能接受被压榨成这样,语言精练一万三千字就能拍一集内容,水成两万字,意味着相互敷衍浪费纸张油墨。
溪川在这方面百般挑剔,也正是这个原因,她一整年没接到戏,经纪人对此颇有微词。
易辙瞥一眼垃圾桶,里面已经塞了三四本:“这么多剧本一个也看不中?”
“就像五分钟相亲大会,感觉全都跟我没什么缘分。”
“给你的剧本我也是挑过的,这个不好吗?”他拿起桌上一本,“和过去的自己时空对话,悬疑爱情剧。
“真能和过去的自己时空对话,炒房炒股买彩票干点什么不好?谈什么恋爱?”她想起了手机里那个16岁的烦人精。
他换了一本:“这个呢?历史剧,大女主。”
“秦始皇台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有时候是为了网上话题度故意设置的槽点。之前《山河契》你嫌严重违反历史常识,季向葵演了天天上热搜,不觉得遗憾吗?”
溪川笑了笑:“你还是祈祷我别上热搜吧。”
易辙叹了口气:“你甘心做活在热搜、红毯和广告上的娱乐明星吗?”
“总比活在烂片吐槽集锦里好。”
“已经两年了,我不得不提醒你。《霜降》前年拍,今年播出获奖,这期间你什么剧也没拍过,就算视后在手也即将面对两年空档,你还打算休假多久?”
“找到合适剧本为止。”
“定义一下‘合适’。”
“年纪大的编剧都是关系户就不说了,连年轻编剧都不思进取,每天只想着从网上抄段子,三观肤浅得可笑。”
“是什么给你的错觉,年轻就不是关系户了?包容点吧,这些小朋友年龄阅历没一样赶得上你,太聪明的也不会进这行。”
“连我都看不上,观众就更看不上了。”
易辙无语,重新捡起一本剧本:“这个剧又怎么了?高智商轻科幻,人设也聪明独立。”
“看不懂。”
“什么?”
“量子纠缠蝴蝶效应虫洞奇点,这些我看不懂。”
“这只是概念框架,剧情里又没有这些内容。”
“不能理解概念框架,演什么科幻剧。念着不能理解的台词和背数字有什么区别?”
易辙无奈地把册子扔回去,笑:“是挺像参加相亲大会,高不攀低不就。再多看两眼吧。”
茶几上手机响了。
柳溪川取过手机查看短信。
是烦人精发来的:[为了证明不是恶作剧,你还是把期中考试作文题告诉我吧,这样我也好说服姐姐。]
很难不怀疑她别有用心。
[不用说服谁,知道的人本来就越少越好。影响过去这件事,还不知道有什么副作用。]
对方回过来:[这样的话我也不相信你了。]
智障小孩。明明两个人是同时遇上这事的,凭什么要我来说服你?
溪川不禁翻了个白眼。
内心正吐槽。亚婕自己输密码进了客厅,进门就喊:“姐姐,《相对论》和《弦理论》给你找来了。”
易辙困惑的眼神睨过来:“不是不演科幻剧吗?”
“个人兴趣。”
想一出是一出也是她的风格,易辙无言以对。
亚婕动作麻利地把怀里大包小包统统卸在茶几上:“要拍摄的衣服鞋包我都帮你拿回来了,哦,还有身份证,你落在车上。”
溪川接过证件,有点茫然,大概是和机票夹一起随手乱扔了。
一抬眼看见易辙又是那副似笑非笑让人恼的表情,潜台词“连身份证都能搞丢”。
想虚张声势地瞪他,用力过猛破功了,打出个喷嚏。
易辙敏锐地扫来一眼,看出她颊边一抹不正常的红晕,突然站起来迈出两步摸上她的额头,紧接着从她手里抽走了剧本,把人往卧室方向推:“你先进去躺着休息,我来拿药。”
发烧了么?溪川边往里走边摸摸自己额头,怪不得觉得有点冷,还以为是啤酒喝得。
易辙熟练地打开药柜,往外数药品。
前天岳海零下十几度,她不得不穿露肩的礼服,还说是身不由己。昨夜上海也天寒地冻,她没开地暖,不吹头发,还吃些垃圾食品,只能说胡作非为。不过他也习惯了,柳溪川是他见过五岁以上最不会照顾自己的人。
老板轻车熟路地倒水找药,亚婕跟在身后转,愣是没插上手,见怪不怪了。刚进公司时以为老板和姐姐是一对,同事否认她还不信,听说姐姐的白月光过世了,老板的白月光嫁人了,那不正好凑一对吗?
久而久之感觉到,老板只是城府深,而姐姐浑身带丧,连剧中感情戏都专接虐恋,这CP长期笼罩在一种离婚冷静期的氛围中,磕到瓶颈了。
易辙冲好退烧药,端着杯子迈进感应门,发现她没在床上,愣了愣,扫视房间。
溪川刚脱了浴袍,睡衣还拿在手上,瞪圆了眼睛回头与他四目相对。
这得怪感应门,敲之前就自动开了。
倒是溪川先有反应,转回去按原计划继续穿衣服。
易辙手里端着东西,没法做其他动作,只能礼貌地照原路退出去。
“帮我把剧本带进来。”她声音毫无起伏。
亚婕见易辙端着原封不动的药折回来,吃了瘪的表情,多了句嘴:“她不喝吗?”
“她??呃??”易辙瞥见桌上那瓶开了的啤酒,又垂眼看看手里的药,各方面都唐突,“等会儿。”
亚婕循着目光看去,把啤酒往洗手池倒了空瓶扔进垃圾桶:“要我在这照顾吗?”
“用不着。”易辙把杯子放茶几上,坐下。
亚婕懂得察言观色,把东西收拾好就离开了。
很快,地暖的效果渐显,易辙在客厅灼心灼肺地等了十来分钟,才又往杯子里兑了点热水,抱着剩下一摞剧本重新进去。
她没为刚才的事大动干戈,慢慢喝了药,热水沿着喉腔流进胃里,比先前舒服一些,开始翻剧本。
他手机振动,接起来被动应答:“唔??今天不行??有点事,晚上回去再说。”
挂了电话,垂眼一看,她放下了剧本,正八卦地盯着自己。
“女朋友?”
易辙听得乐了,半眯起眼睛自上而下地望她:“你想得美。我要是有女朋友,还晾着她在你这儿待?”
尾音带着刻意的挑衅。
溪川低头翻开剧本:“不见得有了女朋友就得扔了工作。”
“这么说还真得找一个,”易辙一手支在床边,慢条斯理地把床上的剧本按题材分了几类,有意无意将其中几本隔着被子砸在她腿上,逼得她不得不把腿往上蜷起来,“你现在无心工作,我闲着也是闲着。”
“闲着了吗?冯台长那边,关系修复好了?”
她还有脸提。
易辙轻松笑着耸肩:“没有,人家现在连饭局都不赏脸了。你可真能给我找事,原来是为了防止我找女朋友,这思想是不是有点危险啊?”
溪川理直气壮地摇摇头:“我以为你能力还行,工作生活能两全其美呢。”
“逼我三头六臂,得给我点补偿吧?”易辙俯身过来,玩起了文字游戏,“加班费,我的呢?”
溪川不动声色地拍拍身边床上空位:“躺这睡会儿,梦里什么都有。”
他没挪位置,直接往后横躺下去,头枕着胳膊:“你这人太冷漠了。”
男人的淡香水味飘远了。
“不也是你教我的吗?”她漫不经心往后翻一页,“跟同事别谈感情,萍水相逢搭伴赚钱,走散才是常态。”
是吴澜跳槽的时候他劝她的话,倒成了她对付他的武器。
“十年长约,你跟我萍水相什么逢?”他指的是经纪约。
溪川跟他签经纪约时已经红透了,照理说不会签这么长的约。当时正值YXC创始人、董事长退位,没有亲生儿女能接班。易辙是继子,随他改了姓,经营能力也在他侄子之上,可到底没有血缘关系,老头犹豫不决,起决定性作用的是柳溪川这份十年长约合同。
事实也证明,随着唱片业式微,近五年来公司赚钱主要靠影视部门,柳溪川自然是最大一棵摇钱树。
但其实谈不上谁牺牲了谁,易辙进YXC前自己有个小而美的娱乐公司,风生水起的,不见得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不过要让溪川更上一层楼,缺了YXC这艘娱乐旗舰的平台和资源做不到。
当时是双赢,如今却也都受了掣肘。
老董事长并没有彻底放权,他侄子易珂还在公司担任要职,比易辙年长十几岁,更早进入公司,虽然经营能力不够,在公司里关系网却盘根错节,让易辙难以放手做事,打不通全产业链。
易珂做过最不上道的决定就是断了柳溪川的电影路,她要是进了电影圈,能飞去什么高度再不受公司控制,倒不如拍热播剧,能保持稳定的高投资回报还能带红公司其他艺人,从商业角度考虑非常现实。对她个人而言就真是蹉跎岁月了,能做的只是在有限范围内挑一挑质量有保证的剧。
“这本看着还不错。”她往前翻到封面,“编剧??没听说过。”
“《戏精》么?”他阖着眼睑没睁,“编剧是新人,还没毕业,第一个本子。”
“新人编剧的第一个本子你也敢给我?”
“鱼丽传媒出品,班底不错。本子??你也看见了,别带偏见嘛。”
“知道我会选这个,还拿那么多烂本子来浪费我时间?”
“为了让你知道错过的那些用不着惋惜。”
“为什么觉得我一定选这个?”
“想要跳地铁的女主,因为拖延症每天都错过末班车时间。荒唐得如你所愿。”
“你倒是为我看了不少。”
“比给你的多,没给你的更差。”他顿了顿,“不过我倒是这本子过审,起码剧名就得改个幸福美好的。我跟制片说了,等备案下来再聊。”
“导演是谁?”
易辙没了声音。
溪川就知道,这么好质地的本子他藏着掖着,肯定是心虚有诈。
难道是陈谅?不可能。就算电影票房再高,和电视剧导演相当于两个行当。电视剧重要的是速度,电影可以为了保证艺术效果一天拍两三场,电视剧得一天拍7、8页剧本,几百上千人的剧组多转一天就是多上百万投资。鱼丽这么经验丰富的顶级制作公司,不会冒险用电影导演。
所以想必是??李闻达?
这就说得通了。剧本会是陈谅主导的,新人编剧虽有想法文笔,但看这结构的成熟度却一点都不新,场内张力场间转折挑不出毛病,很吻合电影导演的手笔。
“李闻达知道是我么?”
“李闻达挑的你。”
“你还是不够了解我,”溪川隔着被子用脚踹在他腰间,“我不会因为个人喜恶拒绝跟收视保证的大导合作。李闻达也是这种想法。”
“我当然知道你们算盘都打得好,”易辙冷笑一声,转了个身,手支着太阳穴侧躺过来,“你觉得我担心的是你?你、李闻达、陈谅,TNT炸药组合,到时候还得在岳海卫视播,我干嘛给自己找不自在,揽这种活?”
溪川脸上浮出点阴寒。
“你想接这剧,”他伸过另一只手隔着被子按住她的脚踝,十拿九稳地挑唇笑,“得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