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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宋词(9)

“黯销凝”一语,揭示出词人的壮怀,黯然神伤。追想当年靖康之变,二帝被掳,宋室南渡。谁实为之?天耶?人耶?语意分明而着以“殆”、“非”两字,便觉摇曳生姿。洙、泗二水流经的山东,是孔子当年讲学的地方,如今也为金人所占,这对于词人来说,怎能不从内心深处激起震撼、痛苦和愤慨呢?自“隔水毡乡”直贯到歇拍,写隔岸金兵的活动。一水之隔,昔日耕种之地,此时已变为游牧之乡。帐幕遍野,傍晚成群的牛羊回栏。更值得警觉的是,金兵的哨所(区脱:胡人防敌的土室)纵横,防备严密。尤以猎火照野,凄厉的笳鼓声声可闻,令人惊心动魄。金人南下之心未死,国势仍是可危。

下阕抒写复国的壮志难酬,朝廷当政者苟安于和议现状,中原人民空盼光复,词情更加悲壮。第一段,词人倾诉自己空有杀敌的武器,只落得尘封虫蛀而无用武之地。时不徒具雄心,却等闲虚度。绍兴三十一年的秋冬,孝祥闲居往来于宣城、芜湖间,闻采石大捷,曾在《水调歌头·和庞佑甫》一首词里写道:“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但到建康观察形势,仍感报国无门。所以“渺神京”以下一段,悲愤的词人把词笔犀利锋芒直指偏安的小朝廷。汴京渺远,何时光复!所谓渺远,岂但指空间距离之遥远,更是指光复时间之渺茫。这不能不归罪于一味偷安的朝廷。“干羽方怀远”活用《尚书·大禹谟》“舞干羽于两阶”(干,盾;羽,雉尾)故事。据说舜大修礼乐,曾使远方的有苗族来归顺。词人借以辛辣地讽刺朝廷放弃失地,安于现状。所以下面一针见血揭穿说,自绍兴和议以后,朝廷每年派遣的大批使者在金受尽屈辱,忠直之士,更有被扣留或被杀害的危险。即如使者至金,在礼节方面仍居于下风。岳珂《桯史》记载:“……礼文之际,多可议者,而受书之仪特甚。逆亮(金主完颜亮)渝平,孝皇(宋孝宗)以奉亲之故,与雍(金世宗完颜雍)继定和好,虽易称叔侄为与国,而此仪尚因循未改,上(孝宗)常悔之。”这就是“若为情”——何以为情一句的事实背景,词人所以叹息痛恨统治者。“闻道”两句写金人统治下的父老同胞,年年盼望王师早日北伐收复失地。“翠葆霓旌”,即饰以鸟羽的车盖和彩旗,是皇帝的仪仗,这里借指宋帝车驾。词人的朋友范成大在“绍兴和议”八年后使金,过故都汴京,有《州桥》一诗:“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曾在陕西前线战斗过的陆游,其《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一诗中也写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皆可印证。这些爱国诗人、词人说到中原父老,真是同深感慨。作者举出中原人民向往故国,殷切盼望复国的事实,就更深刻地揭露偏安一隅是多么违反人民意愿,多么使人感到无比气愤的事。结尾三句顺势所至,更把出使者的心情写出来。孝祥伯父张邵于建炎三年使金,以不屈被拘留幽燕十五年。任何一位爱国者出使渡淮北去,就都要为中原大地的长期不能收复而激起满腔忠愤,为中原人民的年年伤心失望而倾泻出热泪。“使行人到此”一句,“行人”或解作路过之人,亦可通。北宋刘潜、李冠两首《六州歌头》,一咏项羽事,一咏唐玄宗、杨贵妃事,末皆用此句格。刘作曰“遣行人到此,追念痛伤情,胜负难凭”;李作曰“使行人到此,千古只伤歌,事往愁多”。孝祥此语大概亦袭自前人。

这首词的强大生命力就在于词人“扫开河洛之氛祲,荡洙泗之膻腥者,未尝一日而忘胸中”的爱国精神。正如词中所显示,熔铸了民族的与文化的、现实的与历史的、人民的与个人的因素,是一种极其深厚的爱国主义精神。所以一旦倾吐为词,发抒忠义就有“如惊涛出壑”的气魄(南宋滕仲固跋郭应祥《笑笑词》语,据称于湖一传而得吴镒,再传而得郭)。同时,《六州歌头》篇幅长,格局阔大。多用三言、四言的短句,构成激越紧张的促节,声情激壮,正是词人抒发满腔爱国激情的极佳艺术形式。词中,把宋金双方的对峙局面,朝廷与人民之间的尖锐矛盾,加以鲜明对比。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示了那个时代的宏观历史画卷,强有力地表达出人民的心声。就像杜甫诗历来被称为诗史一样,这首《六州歌头》,也完全可以被称为词史。

青玉案(元夕) / 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1),更吹落,星如雨(2)。宝马雕车香满路(3)。凤箫声动(4),玉壶光转(5),一夜鱼龙舞(6)。

蛾儿雪柳黄金缕(7),笑语盈盈暗香去(8)。众里寻他千百度(9),蓦然回首(10),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1)。

【注释】

(1)花千树:花灯之多如千树开花。(2)星如雨:指焰火纷纷,乱落如雨。星,指焰火。形容满天的烟花。(3)马雕车:豪华的马车。(4)凤箫:箫的名称。(5)玉壶:比喻明月。(6)鱼龙舞:指舞动鱼形、龙形的彩灯。舞鱼舞龙是元宵节的表演节目。(7)蛾儿、雪柳、黄金缕:皆古代妇女元宵节时头上佩戴的各种装饰品。这里指盛装的妇女。(8)盈盈:声音轻盈悦耳,亦指仪态娇美的样子。暗香:本指花香,此指女性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9)他:泛指,当时就包括了“她”。千百度:千百遍。(10)蓦然:突然,猛然。(11)阑珊:零落稀疏的样子。

【赏析】

词人在开头似乎有意无意地巧妙化用了岑参的名句“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东风还未及催得百花开,便已然吹醒了元宵夜的火树银花。一朵朵烟花怒放,在夜空中绽开无数的光亮,纷纷落下,如星光之雨降临人间,一时万物华彩。看街上,车水马龙,吹拉弹奏之声不绝于耳,人们载歌载舞,热闹非凡。

上阕以“宝马”、“雕车”、“玉壶”等词汇对接,其光月交辉、香影徘徊之绚烂扑面而来,其间或声色可闻,或环佩悦耳,或花灯迷眼,如梦亦如幻。然而,稼轩之高明,却不仅仅在于渲染节日的气氛。仅仅行笔至此只能沦为写景之佳作,却难以称得上极品。而稼轩的盖世才华正是在下阕的意境之中才得以流露。

在这热闹的都市里,烟花在盛世天空次第开放,街灯与花灯闪烁,照得月夜如昼。女子们的头上插满了蛾儿、雪柳,一路欢笑着走过,只有笑声随着飘来的衣香缓缓飘散。只可惜或如《诗经》所云,“有女如云,匪我思存”,词人众里寻她,辗转而不可得。心中的怅然若失不禁涌上心头。然而词人蓦然回首之时,发现她正在灯火寥落的地方,殷殷之情,一切的期待尽在不言中。

南宋词人写元夕,大多有一定的套路和结构,即上阕专属于繁华;下阕满眼惆怅。辛弃疾在《青玉案·元夕》的上阕写了元夜的灿烂与喧闹,歌舞升平之势不可当。而下阕并没有沿袭陈规俗套,而是于片段言语中描写了自己的爱情,令人读后屡屡回头。

王国维曾说古今人治学问有三重境界,其中这“众里寻他”四句,为治学及人生的最高境界,似乎有恍然彻悟的意味。而稼轩正是捕捉到了人生这瞬间的惆怅与惊喜,将这份得失之间,过尽千帆皆不是,脉脉此中人的感情发挥得淋漓尽致。热闹的元夕,喧嚣的城市,美丽的女子,却都不如心上人的回眸一笑。在辛弃疾的笔下,这“蓦然回首”的情致竟然如此深婉。词到此处,戛然而止,但人们的想象却从未中断,可谓余韵悠长。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 姜夔

作者简介

姜夔(公元1154—1221年),字尧章,别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鄱阳县)人。南宋文学家,音乐家。往来鄂、赣、皖、苏、浙间,与诗人词家杨万里、范成大、辛弃疾等交游。工诗词、精音乐、善书法,对词的造诣尤深。其作品素以空灵含蓄著称,有《白石道人歌曲》等。

肥水东流无尽期(1),当初不合种相思(2)。梦中未比丹青见(3),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4),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5),两处沉吟各自知。

【注释】

(1)肥水:源出安徽合肥西南紫蓬山,东流经合肥入巢湖。(2)种相思:种下相思之情。(3)丹青:泛指画像。(4)春未绿:本词作于正月,这时气候很冷,草未发芽,所以说春未绿。(5)红莲夜:指元夕。红莲,指花灯。

【赏析】

这首《鹧鸪天·元夕有所梦》,乃姜夔为怀念身在合肥的恋人而作,作于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年)元宵节之时。据夏承焘先生考证,姜夔在初遇合肥恋人时,约为二十余岁,在他三十六岁这年,曾经两次到过合肥。“绍熙元年(1190年),姜夔再客合肥。此年冬,姜夔戴雪诣石湖,授范成大以咏梅之《暗香》《疏影》新声两阕,成大喜以歌伎小红为赠。”而作此词时,姜夔已是四十二岁,与旧恋人初遇已相隔近二十年。

上阙首句“肥水东流无尽期”,点明了当初相恋的地方,并借水流悠悠、绵绵无尽之意,谓已相思亦是了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表面上有怨极生恨的后悔之意,称当初就不应该发生这段感情,实则是说自己根本就摆脱不了这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始终被相思缠绕,太过苦恼。“梦中未比丹青见”则写出了词人梦中的遗憾。在梦里,恋人的面容模糊依稀,没有画像那般清晰。潜在地表明了词人在这二十年里,一刻未能忘怀恋人,时常在她的画像前流连这样一个事实。结句“暗里忽闻山鸟啼”沉痛已极,离别已久,又相隔遥远,只能在梦中相见了,然而,这模糊不清晰的梦,竟然还被鸟啼声惊醒。情伤若斯,痛彻心脾。

下阙起首句“春未绿、鬓先丝”,言春乍始,然发已先白,暗写自己二十年来,伤春如故的恒久之思。“人间别久不成悲”道出人间世情的悲哀。分别久了,人的情感已变得麻木不堪,再也感觉不到当初离别时的那种铭心刻骨的痛苦了。暗合佛家“有情皆幻,有色皆空”之理。然细细想来,世情欢爱,又莫不如此,读之心中尤觉感伤。“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两句,点出主旨,收结全篇。在元夕之夜,你是否会触景生情想起了我?而我对你的思念,你是否又能感应到?这个问题是个天问,没有答案,只有身在两地的双方各自心里明白。由此推出这段恋情在元夕之夜的花灯会,曾有过甜蜜的回忆。在这一特定的时刻,能够引发彼此的回忆和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