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苕溪中学,乍一开始就度过了无比烦躁的一周。
烦躁来自诸多因素,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让我有点分不清哪个更让我真正烦躁。
一九九五年的立秋,跟古往今来任何一年的立秋一样,都在八月八日左右,换句话说,在我高中开学之前,“秋老虎”早过了,天气早该爽朗了,可是气温依旧变态狂似的闷热不休。好不容易挨过白天和晚自习,夜里到集体淋浴间胡乱冲过冷水澡,我睡在后山的学生宿舍,熄灯之后,仰面而卧,顶上是低矮到直逼面孔的天花板,身下是骨感到坚硬似铁的木板床,身子与床板之间,是我老妈给我备置的草席,崭新的,每天赤身睡上去,仿佛在砂纸上打磨。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周身空气湿热,像是浸泡在澡盆里。没几分钟,我就能听见无数细小的汗珠,从无数毛孔里不断滋生出来,然后我能感到这些无数细小的汗珠迅速合并、汇拢,顺着我的额头、脖子、胸口、肚皮、大腿以及小腿,一绺一绺不断流下去,流到崭新的草席上,然后我就变成了一个水立方。我甚至感到,我的汗水正在渗透草席和床板,部分滴落到我的下铺。我叫不出下铺的名字,我悄悄侧身,探下头去看他,透过天窗射进来的微暗光线,我看到他也仰面而卧,却睡得恬静自如。我们宿舍总共四架床铺,各占宿舍一角,我再扫视另外三张床,除去有一张床的上铺暂时空缺,其余床位也都个个睡得恬静自如。过了一阵儿,我开始听到周围鼾声、鼻息声、磨牙声纷纷四起。那时候我还没能想到,学生宿舍墙上也是可以安装风扇的,更想象不到空调这一物件。我烦躁地想,莫非这些家伙全是从热带地区运送过来的吗?彼此渐渐混熟以后,我问过我下铺,天最热那会儿,你每天晚上死猪一样睡在那里,是否毫无选择地偷吃过我滴落的汗水?我下铺不死不活地说,我没偷吃过你滴落的汗水,但是我偷吃过你尿床时不小心淋下的尿液。这个说话不死不活的家伙,就是后来跟人换到上铺,和我邻铺而睡的峰子。
在那一周里,我一边努力抗拒着高温的煎熬,一边同时忍受等待的焦虑,我在等待虞俪的回信。我很清楚,从安吉到上海,信件在一周之内往返一回的可能性,小到几乎没有,但我仍旧每天盼望奇迹的降临,就像犹太人盼望他们的弥赛亚。我在心里反复臆测,虞俪读我书信之后,会产生怎样的心情,她会把这种心情在回信中怎样向我表达。我写日记,把我臆测的这些可能性,每天唠唠叨叨地描摹出来。写给虞俪的信里,我对她说:“我姐那么多女同学,唯有你的美丽是那样安静,让我看上一眼就永生难忘。”我在我的日记里自言自语:“俪,你一定被我的话吓到了,你会认为我是个欠揍的小流氓吧?”写给虞俪的信里,我对她说:“当我姐在课堂上把这封信交到你手中,你万万不会想到是我写的,因为我们几乎连话都没怎么说过。”我在我的日记里自言自语:“俪,我能够猜到,当你收到我的信,一定先是感到惊讶,然后暗自惊喜,是吗?因为你一直在想,我回去之后会不会设法再联系你。”写给虞俪的信里,我对她说:“我希望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可以常常见到你,时时刻刻见到你,但是你我又相隔太远,因此,我想你寄给我一张你的相片(最好是夏天拍的,因为我喜欢看你白皙的肌肤),这样,一旦我想起你,我就可以随时看到你。”我在我的日记里自言自语:“俪,问你要一张相片,要求并不高,但我知道,在你看来却是非分之想,你我毕竟萍水相逢,所以这个要求让你感到了惊慌失措,对吗?”这些臆测,仅仅是沧海一粟。我前后为虞俪写过整整一本日记,全是类似的自言自语,梦话似的,精神病似的。多年以后我又来到上海,我妈在老家为我整理旧物,偶尔看到这本日记,瞅了一眼,又瞅了一眼,直到一口气瞅完整本日记,然后在电话中跟我说,我终于明白你当年为什么总是一脸愁苦,一副死了娘的样子,不全是学业问题,不全是家境问题,最重要的是你得了狂想症,你的小魂儿彻底让虞俪给勾走了。
我这样内心焦虑地等待虞俪回信,事实上远不止等了一周,而是将近两个月以后,我才收到虞俪跳开我姐给我写来的第一封信。中间,我跟我姐又陆续通过几次信,每次我都问她,虞俪怎么还没给我回信啊,她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啊。学校传达室胖乎乎的丁大叔,是“体育怪物”丁卫国的爸爸,退伍军人,走路还保留些许一板一眼的步态,此外,军人英姿已基本消褪殆尽。看守学校传达室是中老年人不可多得的闲职,并非阿猫阿狗都能得到,我一直怀疑丁大叔跟西苕溪中学有某种裙带关系。除了早晚开大门、关大门,丁大叔每天最重要的工作,是把邮递员送达的各种信件汇集起来,按年级和班级分类,找个午休或者晚自习时段,一个教室、一个教室挨个儿走,然后立在教室门口,照着信封上的名字,一封信、一封信地传唤,被传唤到的收信人,大多是住校生,他们拿到自己的信件,大多欣欣然容光焕发。每次我看到丁大叔迈着残留的军人步伐,远远走过来,或者往我们教室门口一立,我的心立刻悬起,我的眼睛像一条垂涎的狼狗,死死盯住丁大叔手里那一摞信件,丁大叔每叫唤一个名字,我的心就狂跳一下,但直到丁大叔传唤完毕所有收信人,迈着残留的军人步伐离去,我这条饿狗也总是吃不到他手里半块肉。我的眼睛立刻失神,我悬着的心立刻跌落到渊底。
我希望我姐能够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是我姐的回答,如同乘务员向乘客解释飞机为什么误点,原因每次都不太一样,每次听着都理由正当,但每次总感觉不靠谱。我姐先是说,可能她学习太忙了,要应付校内的讨厌课程,还要应付校外的各种课程,很不容易,再等等吧。后来我姐说,她妈管教她太严了,她要写信,恐怕也得趁她妈不在家才写,或者在学校里写,再等等吧。再后来我姐说,她没恋爱过,说不定还没想好怎么回你,但我委婉帮你问过,她说一定会回的,我就不便再多说什么了,再给她些时间,再等等吧。我说,这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的信你也看过,我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回忆过无数遍,我没在信里说什么出格的话吧,我只说跟她做朋友,我只问她要一张相片,我只说想起她的时候就看看她的相片,我连“想她”都没敢说出口,我在这里等得坐立不安,我都等得烦躁了。我姐说,你以为她傻呀,你这是情书,你还没成年,她虽然大你三岁,但也刚成年,对你们来说,都不是小事儿,你不能烦躁,切记我给你的忠告,眼下最重要的是好好念书,我和爸妈都指着你三年之后考大学、考上海的大学、考上海的名牌大学呢,总之我会好好帮你的。然后我姐每次都问我,金竺怎么样,他回家过吗,你去找过他吗,他去找过你吗,其实跟你一样,我也在等他的来信,他开学以来,我给他写过三封信,他只回过一封,其余两封也不知道是不是寄丢了,早知道寄你那儿去了。我说,我每周回家之前,都会拐他家去找他一回,但一回也没碰上,他也没来学校找过我。
我没骗我姐。自从金竺送我那副拉力器,并安排“黑白双煞”来看过我之后,我跟他再没见过面。从第一周开始,我就满心指望他会来看看我,我想跟他倾吐一番,告诉他我在这里有些不自在,我跟西苕溪中学似乎格格不入。我是一只昂首挺胸的公鸡,周遭却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天鹅,放眼望去,整个班里全是一个一个的怪物,我第一次感到巨大的生存危机。
仅仅一周之内,我就领略到数只怪物。
先是“物理怪物”王旭风。在第一节物理课上,物理老师为了尽可能统一我们的学识水平,没着急开新课,而是帮我们简单总结回顾一下以往学过的知识要点。回顾完毕,王旭风被他抽起来,答一道力学综合题。王旭风是外县考进西苕溪的,个子长得有点儿急,站起来有一米八样子,体态巍峨,宽肩,但是含胸,戴一副镜片老厚的眼镜儿,走起路来拖泥带水。王旭风起初在最后一排站着回答,答了半天,物理老师没听明白,我们也没听明白,于是请他上讲台重新解答。物理老师让出黑板,王旭风拿起粉笔,在黑板上边画边说。一道普通的初级题目,在王旭风的解答过程中,内容除了涉及宏观力学、动力学、弹性力学、材料力学、分析力学等高等力学范畴外,竟提到了微积分、线性代数、统计物理、近代物理实验等古怪名词,在我听来恍如天书。得出结论后,大半块黑板已经给他涂抹得一塌糊涂。王旭风放下粉笔,扭头问老师:“这样可以吗?”老师优雅地微笑着,望着他,没说话。王旭风又扭头问我们:“大家听懂了吗?”有人高声说:“还是没听懂!”王旭风站在台上,躲在他厚厚的眼镜儿后面,一时不知所措,过了会儿说:“当然,这是比较复杂的解答,考试的时候没那么复杂。”物理老师踱步到黑板前,继续优雅地微笑,问他:“王旭风,你爸妈是做什么的?”王旭风说:“就是一般的农民,种田的。”老师说:“我还以为他们俩至少有一个是研究所的呢!既然不是家传,那你这些高等物理和高等数学知识,谁教你的?”王旭风说:“没人教我,我从小就喜欢琢磨这些。”老师说:“你先下去吧,下课后到我办公室来,我跟你谈谈。”
再是“英语怪物”陈小霞。陈小霞也是外县来的,身材瘦高,一米六八,一头长发,面白,无胸,在我们眼里,算是美女,但很快知道,其实是个假小子,急起来跟男生干仗,一胳膊肘能把人鼻子撞得鲜血淋漓。我现在想,假如陈小霞胸再大一些,性格再温顺一些,不穿夹克,不穿裤子,只穿吊带长裙,即便不是西苕溪的校花,怎么也是咱们班的班花了吧?或许是家教关系,或许是过去学习卖力,陈小霞的英语,幼功深厚,发音比英语老师还纯正,还利索。开学第二天的第一次英语课,她被老师叫起来,朗诵一篇课文,课文题目叫AT HOME IN THE FUTURE。陈小霞嗖地站起身,合上课本就叽里呱啦一通背,马不停蹄,行云流水,背完,一字不差。我当时心里暗骂她是愣屄,笨鸟先飞是好事儿,但至于这么拼命地通篇背下来吗。英语老师说:“非常好,请坐下!陈小霞,你的预习做得很充分,事先背了几遍?”陈小霞说:“我没预习过,就刚才趁你讲话时,我仔细读了一遍。我最开始学英语就有这么个特点,任何课文读一遍,就能背下来了。”事实证明,陈小霞没有说谎,很久以后,我们都反复检验过她,随意抽一篇课文让她背,她都能全文通背,偶尔会背错几个无伤大雅的词儿,大多数时候一丝不爽。陈小霞说,背课文没什么,她的目标是在高考前背出葛传槼的《新英汉词典》。我们都说,你牛屄。
就连体育课也有怪物,就是传达室丁大叔的儿子丁卫国。丁卫国是苕溪镇本地人,初中时已经在西苕溪中学,但我从他的自身特长和之后的文化课成绩看,怎么都不像西苕溪的底子,因此我越发怀疑他家跟学校有裙带关系。开学第一次体育课就有长跑,那么辣的日头,那么热的天,女生八百,男生一千五。我们体育老师是个眯眼,看谁都像看太阳,他哔地一吹哨子,眯着眼说:“都得跑,都得跑满,不准请假,不准中途放弃,跑完解散,自由活动!”然后我们开始跑,女生跑完男生跑。念初中的时候,老师说过,长跑有策略,用身子也要用脑子跑,如果是一千五百米,开头两百米略快,使七八分力,中间一千两百米放慢,使五六分力,最后一百米提速,以十分力气全力冲刺,按照这样的体力分配,即便跑不出最好的成绩,也不会太差。跟丁卫国一块儿跑过一千五百米之后,我充分认识到,初中体育老师的策略仅供参考,绝非定理。丁卫国是个怪物,他的长跑节奏从起点到终点都是匀速的,并且从头到尾都是百米冲刺的速度,中间丝毫不给人超越的机会。学校操场跑道四百米一圈,全程跑下来,最远的被他甩下一圈,最接近他的,也被他甩了将近半圈。跑完一千五,我跟他一块儿去学校小卖部喝汽水,我问他,你是不是一直练习长跑啊。他说我从来不练,我爸当过兵,体力好,可能从他那遗传的吧。之所以说丁卫国是“体育怪物”,而不是“长跑怪物”,原因在于他几乎是全能的,例如他掷铅球、铁饼、飞镖,在全校范围内都排得上号,例如他的乒乓球打得比我还好,我经常接不住他的正手弧圈发球,例如每逢校运会,他必定是我们班推选的头一号跳高、跳远选手。丁卫国的弹跳力十分强悍,不助跑,能原地跳起一米五高,仿佛膝盖上安了条弹簧。他身高刚过一米七,比我没高多少,打篮球时,却是我们班第一个能起跳抓住篮球筐的人。我不喜欢打篮球,但班里有很多人拜他为师,学习触摸篮板筐和抓篮球筐。我见他胸肌厚实,腹肌赫然有六块,我说我也练肌肉,你是怎么练的。他说我没刻意练,篮球打多了,都是投篮投出来的。
这几个怪物,王旭风、陈小霞和丁卫国,没几天就分别被老师指定,当了我们班的物理课代表、英语课代表和体育课代表,这也是众望所归,天经地义的事儿。从他们几个怪物身上,我扎扎实实地相信,世上真有天才这种东西。据我所知,三年后,陈小霞考入了北京外国语大学,丁卫国考入了浙江体校,王旭风没有参加高考,他念到高二就中途退学,原因不明。再后来,就全都杳无音讯了。
还有最初睡在我下铺的峰子。我在跟峰子关系熟稔之前,也曾一度视他为怪物,之后发觉他并不是,他只不过阴阳怪气,酷爱书法,酷爱文学,酷爱到上课时很少抬头看黑板、看老师,而是低头看闲书,跟那几个天才型的真正怪物,不能相提并论。峰子有一本《学生文学辞海》,精装,小十六开,深蓝色封皮,足有十几厘米厚,他一页一页、一个条目一个条目仔细读过来。这本《辞海》后来我也借来读过,已经被他翻得全身快散了架,几乎每个条目都被他拿各种不同的笔涂抹过或者批注过,乱七八糟,严重影响正常阅读。他说这本东西从初二开始就跟着他了,前后读了大概有五六遍,读完这个,再读各种原著,整个中西方文学了然于胸,这个习惯是跟钱钟书学的。他说他想买本上海辞书出版社的真正《辞海》,买来也得这么读。
峰子因为上课闷头看闲书的缘故,在第二次或者第三次语文课上,就被老师当众揪出来刁难。那节课,语文老师讲曹禺的《雷雨》,扯到了古典主义戏剧,扯到了我从未听过的“三一律”这个术语。老师见峰子长时间不抬头听课,便点了他的名,问道:“你说说看,什么是‘古典主义’?”峰子懒懒地站起来,一口气儿懒懒地答道:“古典主义是十七世纪流行在西欧,特别是法国的一种文学思潮,这一潮流是特定历史时期产物,因它在文艺理论和创作实践上以古希腊、罗马文学为典范和样板,因此被称为‘古典主义’。”老师稍稍一愣,又接着问道:“那么,什么是‘三一律’呢?”峰子又一口气儿懒懒地答道:“‘三一律’是西方戏剧结构理论之一,也叫‘三整一律’,是一种关于戏剧结构的规则,先由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戏剧理论家提出,后由法国古典主义戏剧家确定和推行。‘三一律’要求戏剧创作在时间、地点和情节三者之间保持一致性,即要求一出戏所叙述的故事要发生在一天之内、地点在一个场景、情节服从于一个主题。法国古典主义戏剧理论家布瓦洛把它解释为‘要用一地、一天内完成的一个故事从开头直到末尾维持着舞台充实’。”我感觉峰子回答完这两道考题,老师隐隐吸了一口凉气,他在台上低头慢步走了一个来回,若有所思的样子,可能是在琢磨峰子的回答是否正确,也可能是在琢磨批评峰子的词儿,但最后只说道:“请坐吧!看来你还是认真听讲的。”这是一句很二屄的话,事实上,老师根本还没解释,到底什么叫“古典主义”,什么叫“三一律”。这件事儿以后,我把峰子也归入“怪物”一类。直到我后来翻阅峰子的《辞海》,才知道答案就在那上面,一模一样。直到我后来发现了峰子忧郁的性格和酷爱文学的兴趣,我才知道他并非怪物。我甚至觉得,他或许跟我是一路人。我开始喜欢他。
因为入学时间短,我没来得及目睹更多的怪物,我觉得在这个班级,也许每门课都能随便拎出几只类似的怪物。也许我在他们眼里也是怪物,只不过他们是一飞冲天的怪物,而我是一只假装高傲、实则自卑的怪物。我想,在这样一群怀揣牛屄的怪物堆里,我得使多大的劲、费多大的力、死去多少脑细胞,才能成为跟他们一样牛屄的怪物啊。我心知肚明,在西苕溪中学,我再要回到初中时代那种独孤求败的地位,是万万不现实了,仿佛沦为阶下囚的南唐后主李煜,悲情起来,只能仰望长空,浅吟低唱“春花秋月何时了”。我已经陷入一摊比以往更深的泥淖中,从一开始就自卑得不能自拔。
是我的新同桌“小闷骚”鲁裕,首先将我从这潭泥淖里提了一把,没让我迅速陷下去。
“你好,我叫鲁裕,鲁迅的鲁,不富裕的裕。”
鲁裕在开学第二周,从后面换到第一排跟我同桌,还没整理好东西,就主动自我介绍。
“你好,我叫海生,海洋的海,生不如死的生。”
“我知道你,你就是我们县的中考状元。”
我顿时受宠若惊:“不不不,我那算什么状元,来到这里屁都不是。”
鲁裕一边收拾他的书本,一边说:“至少比我好多了,你的入学成绩总分排名十二,我才十九。”
我暗想,我终于拥有了第一个非怪物类的伙伴。
在鲁裕调过来之前,我的同桌是个瘦高个儿,看上去老实巴交,但是满嘴严重的口气,如果他凑我稍微近一点,我就被熏得头晕目眩,无处躲藏。因此在跟他同桌的个把星期里,我没跟他怎么说话,即便说话,我也不敢把脸对着他,我的高中学业还没完成,我还没考进上海的大学,我还没跟我的虞俪在一起,我不想死。正当我为此烦恼不已的时候,后面有个女生向班主任提出来,说我的同桌个儿太高了,总挡住后排视线,影响他们看黑板,影响听课效率。班主任就是一嘴麻牙的数学老师,他阴阴地、淫淫地笑着打量了一番那个女生,经过慎重考虑,仔细权衡,决定把我同桌跟原本坐在第三排的鲁裕调换座位,我终于能够左右四顾了。
鲁裕也是本地人,五短身材,一米六勉强,长相却是个综合体。他脸型狭长,眉毛粗重且略微倒挂,看着像个小林彪。他双目圆大,双眼皮很深,看着像郭富城。他虽然矮小,却体型匀称,肌肉饱满,尤其肩肌圆润,手臂粗壮,看着像李宁。出于历史原因,我看到肌肉就眼冒绿光,虽然我依然消瘦,但是为了虞俪,我愿意四处取经。在一次体育课上,鲁裕打篮球热了,脱了汗衫,光着膀子满场跑,跟一只褪了毛的小老鼠似的。我坐在球场外边的双杠上观战,中场休息时,鲁裕也走过来,两手抓住一根杠子,一蹲跳,一扭腰,屁股就跟我坐在了一块儿。我说,你肌肉不错啊,每天都锻炼吗?你怎么练?鲁裕说:“我家里没有任何健身器材,连哑铃都没有,我就拿两块空心砖头当哑铃使,拿两条长凳当双杠使,拿门框当单杠使,都相当方便,天天练,效果跟健身器材没什么两样。”我想到暑假时在我爸工地上的打工经历,我问:“还有呢?”鲁裕说:“还有就是仰卧起坐、俯卧撑这些了,俯卧撑很重要,双腿撑、单腿撑、握拳撑、单臂撑,不同的动作得换着做,对不同部位肌肉可以起到局部强化作用。”我说:“你也能单臂撑?”鲁裕说:“当然,能做不少个呢!”于是我们从双杠上跳下来,就地比赛单臂俯卧撑。边上围了一些人,像观看马戏似的看我们比,最后我输了,鲁裕做了十五个,我做了十二个。我说,好久不做了,还是你厉害。鲁裕说,你也不赖,真看不出,你这么瘦也能做那么多。我说我骨头缝里全是肉。
自从“小闷骚”鲁裕成了我的同桌,我的烦躁感没之前那么强烈了,至少在教室里,我有了一个可以固定扯淡的伴儿。鲁裕其实话并不多,不然我也不会叫他“小闷骚”,他很少跟我以外的同学聊很多,骨子里却是个乐天派,脸上永远沾着微笑,随着不同内容的说话,一对郭富城式的大眼睛,会闪出不同内容的光。相处久了,我认为鲁裕的智商非常高,动手能力极强。我看过他的入学成绩,物理和化学排前三,相当了得,拖他后腿的主要是语文和英语。他说,我好像生来没什么语言天赋,但是物理和化学我觉得很好玩儿。我说没关系,咱俩互补,做个交易吧,以后你协助我数理化,我带领你语文和英语。鲁裕说,好啊,明天中午你跟我去镇上,我带你去眼镜店。我说,去眼镜店干嘛?他说,这几天夜里月亮很好,我要配两块镜片,做一个望远镜,看月亮上的山脉。然后他拿起笔,在本子上给我画简图,一边画一边跟我解释,前面的物镜是凸透镜,也就是老花镜片,得配多少度数,后面的目镜是凹透镜,即近视镜片,得配多少度数,然后用一张硬纸卷起来,两块镜片分别固定在两端,卡紧,距离调整好,这样就是一只单筒望远镜了,就可以看月亮了。我说,瞎扯淡,那是天文望远镜干的事儿,你弄这么个破玩意儿,能看到什么山脉?鲁裕说,《科学爱好者》杂志上说得很清楚,应该不会骗人,这本杂志我看了好几年,照着它做了很多小东西,都没什么问题,反正这次也试试吧。第二天晚自习,月明星稀,我和鲁裕溜到后山顶上,用他自制的望远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着月亮看。我感觉月亮比之前大了不少,似乎真能看到上面的山脉,依稀还有水在微微流淌。我拿开望远镜,发现不是水,一丝暗云在月亮前面徐徐飘过。鲁裕得意地说:“怎么样,怎么样,能看到山脉吧!”我又把望远镜对上,沉吟道:“嗯,好像是能看到……但是,我怎么看不到玉兔和那棵桂花树呢?”鲁裕说:“你做梦呢。”然后长叹一口气:“哎,今天先小打小闹,以后有钱了,我就自己做一个真正的天文望远镜,那时候你不但能看到玉兔和桂花树,还能看到嫦娥姐姐呢!”我说:“等你有钱了,你还是直接买一个最好的天文望远镜吧!”鲁裕说:“那不一样。”
西苕溪中学有一个图书馆兼阅览室,也建在后山上,不大,但书不少,凭学生证每次可以借两本世界名著,报纸杂志随便看。平时学务繁重,去的人少。跟鲁裕相处一阵之后,隔三差五,我会在晚自习之前去一次,主要趴在那里看鲁裕推荐的各种科普杂志,物理的、化学的、数学的、天文的、地理的。有些我看得兴味盎然,有些我看不太懂,但是我突然感觉,我对理科没那么厌烦了。我美妙地想,如果我把自己熏陶成像读这些杂志一样去读那些课本,那我的数理化兴趣一定会显著上升吧,我的数理化成绩一定会大幅提高吧,加上我语文和英语的底子,我今后专攻理科,我就一定能够考到上海,考到交通大学,然后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去寻找虞俪吧。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这个想法是十分错误的,不是一点点偏差的错误,而是南辕北辙的错误。真实的情况是,我对科普杂志的兴趣越浓厚,我对数理化课本就越厌恶,科普杂志上的案例我理解得越透,我的数理化考试成绩就越差。杂志和课本永远对不上号,兴趣和学业永远不沾边儿,就好比很久以后我相信,女人所嫁的永远不是她最爱的,最爱的永远不是她所嫁的,这两者之间的共性,几乎像真理那样顽固。因此可以说,我直到高中毕业,高考结束,也没有真正爱上过数理化。
我跟鲁裕同桌,在他的影响下,我对理科短暂性地抱有美好憧憬,是一种幸福的假象。一时间,在化学实验课上,我甚至连烧杯、坩埚、硝酸、硫酸也不那么惧怕了。初中化学实验课的时候,有一回我被加热试管里溅出来的硝酸烫着过,从此一进实验室就内心慌张。也不全是一朝被蛇咬的原因,主要是我永远吃不透课本上的公式,就算我把“三盐一硝”记得再熟,实际操作时,我还是吃不准三份盐酸兑一份硝酸,到底是面包上面抹黄油的配比,还是烧酒里面掺汽水的配比,我从来就没搞清过各种混合物之间,甲跟乙、乙跟丙的比例关系,我时时刻刻害怕出事儿,因此我在实验室里,要不就手足无措,要不就手忙脚乱。
鲁裕完全不是这样,我看他叮铃咣琅摆弄实验桌上那一堆瓶瓶罐罐,有条不紊,从容有度,就像医师在药房配药,或者女人在镜前化妆那样驾熟就轻,先清水净脸,再化妆水,再乳液,再隔离霜,再粉底液,从来都不会搞错。每次实验,我都不愿跟鲁裕分开,我担心离开他我连水和酸都分不清。我对鲁裕说:“我觉得你也是个怪物,这些杯啊锅啊、酸啊盐的到你手上,怎么就那么听话呢!”鲁裕一边把一根试管平举到眼前,打量里边的液体量,一边说:“化学实验这东西,就像一条狗,你不能怕它,你越怕,它越朝你吠,搞不好还咬你,你若无其事的,它反而对你温和。”鲁裕这个比方,在那时对我影响巨大,让我的自信心立刻膨胀起来,我不但能够重新试着自己做实验,还能间或腾出眼来瞟一眼化学老师。
教我们化学实验课的老师是个女的,二十三四岁,刚从师范学院分配过来没多久,面目清秀,细皮嫩肉,尤其一双手,白净得仿佛凝胶似的,我总觉得这双手不应该没事儿跑到化学实验室来,应该在她男朋友身体上安分守己地待着。我本以为只有我才看她,没想到鲁裕也看,看得比我还精细。那天实验课,化学老师穿一件宽松的鲜红U领衫,鲁裕突然凑近我耳边说:“海生,你抬头看讲台。”摆在教室前面给我们做演示实验的讲台,比一般讲台要矮一截,我抬头,见化学老师正在上面摆弄坩埚架,她弯下腰,低着头,U领衫的领口大开,从我和鲁裕的角度看去,领口里面雪白一片。我知道那是化学老师的胸脯,但是因为她的胸脯一马平川,弯腰之后,胸罩也随之悬挂下来,两粒乳头赫然若现。我还没分辨清楚它们是粉色还是褐色,脑袋就一阵恍惚。我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骂鲁裕:“你真是个小闷骚!”鲁裕说:“你才是小闷骚呢!”
我想我的确是个闷骚,要不这么久了,怎么还成天惦记十万八千里的虞俪呢?
有一天,鲁裕在教室里偷偷跟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许跟别人乱说,我喜欢上了我们班一个女生,但是我不敢跟她讲。”
我说:“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也不许跟别人乱说,我也喜欢上了我们班一个女生,但是我答应过我姐,高中三年里,我不能喜欢这里任何一个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