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碧也一直觉得是梦,自己怎么就这么的……私奔了呢?这真的不是她了,她怎么可以就这样抛下爹爹、张妈、自己的家,就这么跑了出来呢?简直是个噩梦,可是为什么心里又那么的高兴,似乎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
方浣尘酒也醒了,忙带着绾碧去城郊租了个干净的小院,安排她和赛赛住下。
第一个在家外面的晚上,绾碧有些隐隐的不安,甚至有一丝悔恨:“唉,平日这个时候,张妈肯定烧好饭菜等我和爹爹吃饭了。爹爹会一边吃饭,一边跟我说些他在外面的见闻。唉,今日我走了,爹爹该急死了吧……”
没等她接着想下去,一旁的赛赛就打断了她的思绪:“妹妹,我看方公子对你可真是够好的了。他这样一个浪荡公子,居然为了收拾屋子忙里忙外,把一切都收拾得妥妥帖帖的,甚至细心地去屋外采了束野花插在瓷瓶里,放在你的窗前。”
绾碧的脸上也有了点喜色:“是啊,一直以为他只知游乐,现在看来也不完全是这样,而且一见天色晚了就告辞,一点也不轻薄。说不定日子久了,爹爹也会渐渐喜欢他了。”
“妹妹,想这么多干什么,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好了。”赛赛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地摸了一下自己头上的簪子。
“姐姐,这个是展公子给你的吧?”说着,绾碧便从赛赛头上拔下簪子,在手里细细端详起来。只见簪子头上一点鲜红夺目的玛瑙,倒是很配赛赛的红裙。
“姐姐,这个真配你,一色鲜红,没半点杂色,看来展公子对你也算是有心了。”
看到赛赛不言语,绾碧又接着说:“姐姐怎么不说话,这可不像平时的你。似乎每次说到展公子,你都不言语,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他啊?”
“唉……”赛赛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他对我这样,我又怎么会不懂,怎么会不感激呢?只是,我毕竟是异族,又会有什么好结果呢?”
“可是,姐姐,你刚还跟我说,只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好。异族又怎么样,我和姐姐不就是好姐妹吗?”
“妹妹,所以我喜欢你啊,因为你从来不嫌弃我是狐。可是,男人是不一样的。我们族中,多少女子找了人间的男子,起初男人贪图她们的貌美,千依百顺,后来知道了是狐,便反目了,再不理睬,苦苦哀求要离去,甚至是找道士作法要打要杀的,半点不计往日的恩爱。这么多年来,我看得心也冷了。”赛赛说着说着,眼里的神色也越来越冷。
“姐姐,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在乎展公子?”绾碧又问道。
“呵呵,在乎,又怎么能不在乎,可是现在越是在乎,将来分离的时候越难过。”赛赛忽然话锋一转:“妹妹,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还是想劝劝浣尘,和我一起去爹爹那好好说说。”绾碧小声地说道。
“可是,唉,你爹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可是他毕竟是我爹爹……”绾碧答了句,见赛赛没回话,估计她睡了,看看夜也深了,便也不再言语,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方浣尘就出现在小院里,手里还提着一笼刚出炉的小笼包。“绾碧,今天我特地给你带了乾泰祥的小笼包,喜欢吗?”
虽然张妈给绾碧买过无数次小笼包子,但不知怎么的,绾碧吃着方浣尘带来的,总觉得比以前的美味得多。
“绾碧,今天我带你去游船,明儿个我们去爬山,我要把你这么多年没玩过的都补上。”方浣尘笑着说道。
“好啊,这是我一直想的呢。对了,我们叫上赛赛吧。”
当绾碧和方浣尘要出门的时候,却找不到赛赛的人。
“估计她怕打扰我们,躲着了吧。”说着,方浣尘就拉了绾碧出门。
直到他们远去了,赛赛才从树上跳了下来,独自低语道:“绾碧,有人陪着你,你这辈子不会寂寞了,可以快快乐乐地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了吧,也许你将来也会渐渐忘记我了……”说着,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右耳上的耳环——她和绾碧一人一只的耳环。
不知不觉,这样逍遥的日子已经过了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绾碧很快乐,只是渐渐地,快乐一点点地少了,心里总是隐隐地有些不安。一日,看着身上张妈亲手给她做的打籽盘金绣荷包,突然觉得眼里湿湿的,虽然平时总是嫌张妈唆,但是如今见不到了,心里又怪怪的不是滋味……这一日,当方浣尘再次约她出去玩的时候,她摇摇头:“浣尘,今天我不出去了,我们说说话,好吗?”
“怎么,你身体不舒服吗?”方浣尘关心地问道“不,我只是有点想家了……”绾碧小声地说着,偷偷抬头看了看方浣尘的脸色。果然,他的脸立马绷紧了。
绾碧知道,方浣尘似乎很反感她说想家,但是她这次鼓起勇气对方浣尘说道:“我真的很想家,我想过了,家始终是我的家,爹爹也始终是我爹爹,他终究还是对我很好的……”
“绾碧,他不让你出门,不让你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让你嫁自己喜欢的人,为什么你还口口声声地说他是对你好呢?我知道,哪个父母不爱子女,但是有时候,他们自以为是的爱,往往是一种伤害啊!”方浣尘说完这些话,突然眼里有了些温柔而悲哀的神色,他柔声道:“绾碧,绾碧,我也是对你好的……”
“浣尘,我知道,我想爹爹总有一天也会明白你对我的好,所以,我想……我们去求求他,让他成全我们吧。”绾碧一边说,一边抬起水盈盈的杏眼望着方浣尘。
方浣尘很想答应绾碧,尤其是看到她的眼睛。可是那日在程宅里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他眼前。那是他第一次求人,也是第一次受辱,多少个晚上,他都暗暗发誓再也不让自己的尊严受一点点伤,可是绾碧又……绾碧看着方浣尘的脸色似乎有些松动,她又轻轻靠了靠他,低声说道:
“浣尘,其实我爹爹也是想你认真读读经书,你那么聪明,下苦工夫读书,科考的时候未必会……”
“绾碧,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自己不愿做的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读书,科举,真的那么重要吗?比和自己爱的人在一块还重要吗?绾碧,原来我以为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说出这些话……”
方浣尘越说越气愤,居然扔下绾碧,独自走了。
绾碧愣了很久,才委屈地哭了出来。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人人都会思念自己的父母,这是人之常情。至于读书,科举,她是不在乎,可是爹爹在乎啊,再怎么说,毕竟他还是自己的爹爹。
绾碧心中又悔恨又委屈,一个人哭到日头落山,看到赛赛回来了,才擦干眼泪迎了上去。
“姐姐,浣尘他……走了……”绾碧一见到赛赛,就急急地诉苦。
“怎么会呢?你们刚才还好好的呢。不过小情人之间吵吵闹闹也是正常的,明日包你们俩就好了。”赛赛笑着一叠声地说。
“可是,浣尘他,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我爹爹同意不同意,我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偷偷摸摸地吧。”绾碧有些恼恨。
“唉,日子久了,你爹爹也就认了,现在多想这些有什么用呢?”
绾碧还要说下去,忽然,门口晃进了一个人影。
绾碧和赛赛同时一扭头,看到展墨言一脸焦急地走了进来。
没等他开口,赛赛先发话了:“墨言……你,你居然跟踪我!”
“我也是没办法,这几天,你怎么也不肯告诉我绾碧去哪里了。你和浣尘也真是的,像小孩子一样那么任性,就这样撺掇绾碧离家出走……”
展墨言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赛赛打断了:“我不告诉你,是为了绾碧好,可以让她得到幸福,你为什么来破坏?再说,你居然跟踪我,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赛赛越说越急,脸上也没了以前的笑意。
展墨言更是板着脸,带着些怒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随着性子胡来!”接着,转头对绾碧说道:“你快跟我回去。”
赛赛更怒了:“凭什么你说回去就回去?”
墨言急了,一跺脚,急道:“出大事了,程老爷快不行了!”
此言一出,绾碧也急了,忙问道:“我爹爹怎么了?怎么才这几日的工夫就……到底怎么了,墨言你告诉我啊。”
展墨言一边催绾碧快走,一边说:“都是找你惹出来的啊,快走吧,边走我边告诉你。”
绾碧连忙跟着墨言出了门,留下满脸恼怒的赛赛,跟着也不是,不跟着也不是。
绾碧一踏进程府,就被张妈拉住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小姐,你总算回来了,急死我了,老爷他……唉,你快去看看吧。”
一路上绾碧,已经听展墨言说了,她父亲见她不告而别,急得连夜出门找,找遍了城里,也没见到她的人,折腾到四更天,天色最暗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摔到了沟里,受了重伤。本就年龄大了,心里又急又气又挂记着绾碧,一下子人就病倒了,眼看着就不行了,这几天一直在用参汤续命,就是想最后再见绾碧一面。
推开父亲卧室的门,只见父亲骨瘦如柴、面如死灰地躺着,绾碧大哭着扑了上去:“爹爹,爹爹,我回来了,是我对不起你,爹爹,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程老爷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看到是绾碧,脸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意。
绾碧握住父亲枯瘦冰凉的手,泪如雨下。
程老爷艰难地摸了摸绾碧的头,开口说道:“碧儿啊,你回来就好,我可以放心了。”
绾碧边哭边说道:“爹爹,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只要你病好了,我天天在你身边陪着你。”
“傻丫头,你要嫁人的啊,我怎么能耽搁你的终身大事。碧儿,我知道你心里喜欢的是方家公子,恨爹爹任意为你做主,其实爹爹也是为了你好,墨言这孩子才是你一辈子值得依靠的人……”
程老爷的话没说完,绾碧就一叠声地说着:“爹爹,我再也不怨你了,只要你好了,无论让我嫁谁,我都愿意。”
“孩子啊……爹爹看人看了这么多年,总是比你老道些。方浣尘虽然风流倜傥,但真的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啊,他这样的浪荡,又不知进取,万贯家财终有散尽的一天,到时你的日子就苦了。我是怕你一时任性,误了终身啊。墨言哪怕没有功名,守业总是不成问题的,你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
你娘就是年轻时过得太苦了,落下了病根,所以才……唉,都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我对不起她啊……所以,我不能再看着你也受苦……”
程老爷一边艰难地说着,一边安慰泣不成声的绾碧。
“爹爹,我都知道,你一直是为了我好的……”绾碧一边哭着,一边回想,是啊,爹爹真的是很爱她的。娘死得早,爹爹其实一直想要个儿子,那时他年纪不大,完全可以再娶个妻或者纳个妾,但是爹爹这么多年却一直独身,养育自己,把所有的宠爱和希望都放在自己身上……程老爷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有些累,歇了歇,又接着说道:“碧儿,展老爷来探望我的时候,我已经跟他说了,看在我们相交多年的份上,麻烦他在我去了后照顾你……你不要怪爹私自为你做主……”
“爹爹,我不怪你,是我害了你,你不会有事的,我们还是可以和以前一样。”绾碧一听到爹爹说了句“去了”,顿时觉得心如刀绞般的痛,怎么会这样呢,一直以为这一幕离她很远,从未想过她的爹爹会真的去了。
“傻丫头……唉。”程老爷摸了摸绾碧的头,又问她:“听说是墨言送你回来的?”
绾碧点了点头,程老爷欣慰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孩子,你回来就好。张妈自你走了,也是天天落泪啊,你去看看她。把墨言叫进来,我有些话想跟他说。”
绾碧依言出去了,唤了墨言,便去找张妈。
一见张妈,虽然平日里绾碧嫌她烦,但此时此刻,看到张妈就像见了娘亲一样,哭倒在了她怀里。
张妈擦擦自己眼角的泪,抱着绾碧,一叠声地劝她:“小姐,生死有命,大家都不会怪你的,你回来,我们就放心了。”
“可是,爹爹他是我害死的啊!”
“小姐,你别往心里去,这真的不怪你。你以后好好地过日子,别再折腾,就是对老爷最大的安慰了。”
“可是爹爹都看不见了……我不要爹爹死,我要他永远和我在一起。”
“小姐,有件事,我想了半天,还是跟你说了吧。”张妈吞吞吐吐地说道。
“什么事?”绾碧立马抬起头问道。
“就是那个赛赛姑娘,她是个狐仙!”
“张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个有什么用!”绾碧有些失望。
“小姐,你听我说完,我一直听到一个传闻,说是狐仙可以续命,就是可以救将死的人。小姐,你和赛赛姑娘一起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她肯不肯发发善心,救救老爷。再说,这次你出门,也是她撺掇的,老爷的事,她也有责任,我想……小姐你要不去求求她?”
还没等张妈说完,绾碧便急急地起身,披上件外衣就要出门,一面往外走,一面吩咐张妈:“我这就去找赛赛,家里的事,张妈你先帮我照顾着。”
到了她们暂且安身的小院,绾碧走了进去,看到赛赛还在,松了口气。
赛赛一见是绾碧,神色慌张,眼睛都哭肿了,也知道出了大事,忙问:
“妹妹,你爹爹怎么了?”
绾碧一把拉住赛赛:“姐姐,我爹爹不行了。我听说狐族可以续命,姐姐,我求求你了,你救救我爹爹吧,我发誓,这辈子都报答你。”
赛赛听了脸色一沉,一阵沉默。
绾碧看了她的脸色,心一寒,颤声问道:“姐姐,你……不答应?”
赛赛默默地摇了摇头。
绾碧如落深渊,她歇斯底里地大声喊道:“姐姐,我求求你,你救救我爹爹,你是不是怕我爹爹好了要把我许配给墨言?那我答应你,只要你救了我爹爹,我一辈子不嫁人,做尼姑去!”
“妹妹,不是这样的,我是不能救……”赛赛也是满脸焦急。
“不……为什么会这样?若不是姐姐让我私奔,我爹爹也不会出事。姐姐,你好狠的心啊!”
赛赛一听这话,也急了,说道:“妹妹,我让你出来是为了你好,我也不想这样的。”
“住口!真的为了我好,为什么不救我爹爹?姐姐,这么多年来,我对你,你是知道的。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难道在你心里,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们的姐妹之情吗?你心里真的在乎的只有你自己,还有你的墨言吗?”
看绾碧越说越气,赛赛也急得快要落泪了,“妹妹,不是我不肯,是……”
还没等她下面的话说出口,绾碧已经哭着跑开了,留下赛赛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风里,看着绾碧的身影越来越远,似乎自己的灵魂也跟着远去了。
绾碧一个人走在路上,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原来她是满怀希望出门的,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结果当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的时候,她的心也死了……在这一天里,方浣尘走了,爹爹快不行了,赛赛却又……绾碧一边走,一边流着泪,不觉间天色已晚。当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展府的时候,只听里面传出一阵哭声,夹杂着一声哀号:“老爷去了!”
绾碧跌跌撞撞地往里冲,到了父亲的卧房,扑在床上,拉着父亲尚有余温的手,大哭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爹爹的手。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绾碧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只是绾碧不知道,墙外有一个红衣女子的身影,她的泪,也同样无声无息地让心一点点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