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程府灵堂,一身素白的绾碧呆呆地站着,哪怕看到方浣尘走了进来,神色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绾碧……”方浣尘轻唤了一声。
“方公子。”绾碧冷冷地答道,哪怕心如刀绞,嘴上也依旧是冷冷的,她怨这个男人,当初不为了他私奔,爹爹就不会去世,如果他肯好好地带她回程府向爹爹认罪,爹爹也许就不会在又急又气中病情加重,如果他肯告诉她爹爹出了事,至少她可以在爹爹面前多陪伴几天,如果……“绾碧,我知道你难受,不过生死自有天注定,不是我们这种凡人可以更改的。”方浣尘低低地柔声劝慰着。
“多谢方公子好意了。”绾碧轻轻道了个万福,就要往后走。
“绾碧,我……”方浣尘一把上前抓住绾碧:“那日是我错了,我不该如此赌气离去的。”
绾碧依旧冷冷的,一把推开他的手:“方公子请自重。”说着便进了内堂,直到回头看到方浣尘怅然远去的背影,才哭出声来。她心里又何尝不想他,想靠着他的肩膀哭泣,可是她不能,她心里知道,他们注定会陌路。
过了一小会儿,张妈走进内堂,小声对绾碧说:
“小姐,展府一家来吊唁老爷了,小姐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绾碧忙擦干泪,起身整了整衣服,看看没什么不妥的地方,才跟着张妈急急地出去了。
到了前厅,只见一个微微发福的老者在灵前行礼,而展墨言则扶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富态夫人正要上前。绾碧知道这一定是展家老爷和夫人,忙上前拜见。
展家夫人见绾碧拜倒,忙一把扶起,仔细打量着她,只见绾碧通体孝服,一色素白,连头上都是素簪,倒是把她的人衬得更加清秀,一双杏眼半含着泪,水灵得很。展夫人一面心中称赞着,一面说道:“姑娘太多礼了,快起来吧。”
绾碧起身,谢过展老爷和夫人,又偷偷望了望展墨言,低下了头。
寒暄了一会儿,展老爷便先告辞了,展夫人又和绾碧唠了些家常,问问她的女红针线,随手拿起她桌上绣了一半的扇套,不由得夸道:“好鲜亮的活计,这鹅黄的花配嫩绿的叶,又点了几处粉蝶,颜色配得真好看。”说着,拉着绾碧看了又看。
绾碧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轻声道:“夫人过奖了,随便做的东西。”
展夫人笑着说:“你针线做得那么好,改天进府来帮我做些活计,顺便陪我说说话,也省得你一个人待在这,又寂寞,又睹物思人,惹得心里难受。”
绾碧忙道:“蒙夫人抬爱,绾碧求之不得,只是到时候别嫌绾碧手笨啊。”
展夫人听了更喜,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临走时还没忘了关照身边的展墨言:“言儿,你以后可要多照顾照顾程姑娘,她一个女孩子,以后当家不容易。”
等展夫人走后,张妈忙走了出来,面带喜色说:“小姐,我看展家的意思八成是想娶你过门呢。”
绾碧叹了一口气,说道:“希望如此吧,这样爹爹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说着,又想起了方浣尘,不由得一阵心酸。
晚上,夜阑人静,绾碧支开张妈,一个人坐在窗前。今天她哭了很多次,也陪了很多次笑脸,可是无论哭或者笑,总不是为了自己。
这时,窗外出现了一个红衣身影,一声绾碧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又响起了:“妹妹。”
绾碧知道是赛赛,她抬起头,神色木然地看着她:“我爹爹已经没了。”
“妹妹,我知道,我是想跟你说……”
“不,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你说得再多,爹爹也不可能回来了。”
绾碧的声音不大,但是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寒冷。
“妹妹,那你,那你以后怎么办?”赛赛又问了句。
“以后我会安安心心地嫁人,就像爹爹希望的那样。”
“什么?妹妹,你不想和方公子在一起了吗?”
绾碧看了看赛赛,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我要像父亲希望的那样,嫁入展家。”
赛赛如遭晴天霹雳,呆呆地站着,许久才问了一句:“是因为你恨我吗?”
绾碧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拿出一个妆匣,里面装满了这些年来赛赛从外面给她带来的小玩意。她看也不看这些,径直推到赛赛面前:“还你,从此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赛赛收起东西,默默地走了。
过了许久,绾碧突然大哭起来。赛赛,浣尘,这些都是她最美年华里最好的回忆,就这样都被她自己亲手埋葬了。一下子,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老了,只想着好好地活着,像爹爹希望的那样活着。
此时,在酒馆,方浣尘依旧大醉,旁边依旧歌舞升平,赛赛走了进来,看了他一眼,两人同时笑了起来:“哈哈哈,还是一样,每个人依旧过着自己要过的日子,谁也没有逃掉……”笑着笑着,泪流了下来。赛赛没有陪方浣尘再喝一杯,她离去了,依旧带着笑意。她知道,他和她的灵魂一样的孤寂。只是他是人,可以在喧嚣中暂时得到一点慰藉,而她是狐,永远只能在黑暗中自己舔着伤口,一无所依。只是,有一个锦盒,她永远会贴身藏着,那是绾碧给她的唯一想念,时刻提醒着她们之间曾经的誓言,还有曾经的希望。
从此,赛赛再没进过程家的宅院,而绾碧也再没有提起过赛赛,只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开她床下珍藏的锦盒,素素的银耳环,还是那样永远不会明白它的另一半已经回不来了。而方浣尘,则在程老爷头七的时候又来过一次,看绾碧仍然是冷着脸色,也就死心了,渐渐地,也没了动静。倒是展墨言,还时不时过来帮她打点家事,有些要男人出面的人情世故,也帮着张罗,城里上上下下都传言展家公子八成是要娶程家小姐了。
时光匆匆,一晃,已经过了五七,程老爷也下葬了。一日,展墨言又来到程府,见过绾碧,寒暄了几句,便说道:“绾碧,明儿有空的话,我娘请你去府里坐坐。”
绾碧笑着答应了,又问了他一句:“墨言,你和赛赛怎么样了?”
“唉,自从那日我说了她,她就再没来见过我,我心里也很懊悔,为什么要把话说得那么重,把她气走呢?绾碧,若是你碰到赛赛,可要好好帮我说说。”一说到赛赛,展墨言的话也多了起来。
绾碧心中有些暗暗失落,嘴里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赛赛去哪了,我没见着她。墨言,你要是喜欢赛赛,就赶紧回家和你父亲母亲说说,他们若是同意,你就把事早早地定了,免得夜长梦多。”
“好,我这就回家和我娘说去,明天我娘要是问你,你就帮我说说话。”展墨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一定的,赛赛是我的姐姐嘛。”绾碧说罢,又长叹了一声。
“绾碧,你有心事?”展墨言关切地问道。
“是啊,我羡慕你和赛赛,不像我和浣尘。唉,我爹爹就是被浣尘的事气死的,浣尘至今还是天天在烟花柳巷喝酒厮混,你说我怎么能安心嫁他呢?”绾碧一边说着,一边垂泪。
展墨言从来是最见不得女人哭了,尤其是绾碧一身素装、楚楚可怜的样子,忙劝道:“绾碧,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个好人家,你爹临终的时候托我照顾你,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展公子说得简单,现在城里人人都在传我和浣尘私奔气死了父亲,这让我以后怎么做人。”说着,绾碧越哭越厉害。
展墨言有些手足无措,在怀里掏了半天,摸出个帕子,递给绾碧,又劝道:“绾碧,你别伤心了,若是有人提起这事,我一定担了,就说是你来我们展府小住了。”
绾碧听了这话,抬头看了看展墨言,轻轻一笑:“谢谢公子保全绾碧名声。”说罢,秋波一转,看得展墨言不由得脸一红,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回家了。
第二日,展府的轿子果然如期停在了程府的花厅,绾碧带着张妈上了轿,直奔展府而去。
路上,绾碧偷偷掀开帘子,望着大街上,突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方浣尘。他还是没有变,翩翩公子,正在酒肆的二楼,被一群歌伎簇拥着饮酒作乐。绾碧的心像是被扎了一下,但是再痛,也必须放下了。绾碧扭头不去看他,脑子里却回忆起远香堂初见的一幕,那风流倜傥的紫衣身影,那曾经深情的话语,还有一身红衣的赛赛,还有墨言。如果一切都停留在那个时候该有多好,每个人都是那么快乐、纯粹,都仅仅只是想找到自己喜欢的人,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到了展府,一进门,展夫人便开始夸绾碧,素白的衣服剪裁合身,滚边处又细细地绣上了柳绿的缠枝莲,头上一支素银镂空一丈青,耳朵上一对象骨翡翠坠子,衬得人清雅脱俗。
展夫人挽着绾碧进了内堂,两人做了一会儿女红,又闲扯了一会儿,展夫人突然问道:“绾碧,你是不是有个姐姐叫做赛赛的?”
“是啊,不过她不是我姐姐,只是一直和我做伴,所以亲如姐妹。”
“那你知道她是谁家的姑娘吗?”展夫人又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绾碧叹了口气道:“以前爹爹总是觉得她来历不明,反对我和她来往,但是赛赛真的对我很好,我觉得她一点不像坏人,便也没有深究她的来历。”
展夫人听了微微有些皱眉,叹道:“孩子,你真是好心,随随便便地便会对人这么好心。”说着,又有些奇怪道:“我上次来你们展府的时候,怎么没见到她呢?”
绾碧有些担忧地说道:“唉,自从我爹爹去世后,赛赛姐姐就再没出现过。”
“咦,你们不是好姐妹吗?她怎么也不帮你料理料理,害得你一个人忙里忙外地瘦了这么一大圈。”展夫人有些埋怨地说道。
绾碧的头垂得低低的,轻声道:“有些话,绾碧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哎,有什么话就说,孩子,就当这是你自己的家。”展夫人劝慰道。
绾碧又叹了口气,这才开口:“那日,我和爹爹有些口舌之争,赛赛便劝我离家出走,没想到这一出门,爹爹就因为我的事……所以想来赛赛也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是她害了我爹爹……”绾碧越说越小声,眼里含着泪。
展夫人听了,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样野的女孩子,随随便便地便劝姑娘家离家出走,看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说着,又低声嘀咕道:
“言儿怎么看上这样的姑娘了呢。”
绾碧听到展夫人的嘀咕,忙说:“展公子似乎是对赛赛姑娘有些意思,夫人你要不就给他们定下吧。”
“这可不行,我们展家怎能让这样的女子进门呢,言儿他定是一时糊涂了。”
“赛赛姐姐人很好的……”绾碧小声地说道。
“绾碧,你心眼真好。要我说,言儿要娶,也非得是你这样知书达理又温柔善良的大家闺秀。”展夫人又夸起绾碧。
绾碧嘴上谦虚着,心里却在暗暗冷笑:“赛赛,你真的只在乎你自己吗?那么墨言呢?你在乎吗?你让我失去了我最在乎的人,我也要让你失去你最在乎的人。”
两人坐着又说了一会儿话,展夫人起身吩咐旁边的丫头:“珠儿,你带程姑娘到花园里逛逛去,她陪我坐了这么久,也腻了。”
“哪有,能陪您说话是我的福气。”绾碧一边谦让着,一边跟着珠儿往外走。
绾碧出了内厅一路向西,绕过一座假山,豁然开朗,只见中间是一个水池,水面上挤满了荷叶,时不时有一尾红鲤鱼跳出水面。水边错落着亭台楼阁,花木郁郁葱葱,期间老妈子、丫鬟络绎不绝。绾碧心中不由得叹道:
“这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
这时,一阵香风飘过,迎面走来了一群人。小丫头珠儿忙上前行礼:
“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好,丁香、桂香两位姨奶奶好。”
绾碧抬头打量了来的四人,都是穿金戴银,满头珠翠,知道是府里的女眷,又听珠儿这么说,心里便明白其中两个年轻的估计是展墨言的嫂嫂,那两个年纪大些的估计是展老爷的侧室。绾碧恭敬地道了个万福,珠儿忙介绍道:“这是程府的小姐。”
打头的大少奶奶瞥了眼绾碧,说道:“就是三弟先生家的女孩子吧。”
还没等绾碧回答,二少奶奶立马接口道:“就是说要许给三弟的?”
大少奶奶看也不看绾碧一眼,轻蔑地说道:“一个教书先生的女儿,就配给三弟了?”
绾碧心中的怒火直蹿上来,她不允许任何人侮辱她的父亲。她不卑不亢地正色道:“我是程家的,我父亲也是中过举人的。虽然不敢高攀展家这样的门第,但也算得上是书香世家。”
这话一出,后面的两个姨太太就笑了起来,其中三姨奶奶桂香年纪最小,也最轻佻,立马就先开了口:“我怎么听外头人传言程家的小姐是跟人私奔了,这才把程老爷给气死的?”
绾碧气得脸色发白,可是又不好意思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