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的方浣尘却回过神来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说了句:“锄月,你是不是累了?你看,不知不觉地走了一日,我尽顾着自己,忘了你了,我们打尖住店吧。”
小厮锄月讪讪地笑了两声:“小的没事,公子你也累了吧,这一日都没吃东西没喝水的,人怎么受得了,等下安顿好,好好地休息休息吧。”
方浣尘没有答话,脸上的神色却无比的寂寞。
一连多日,这一主一仆都这样漫无目的地奔波着,方浣尘依旧日日在酒肆买醉,只是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踏入过青楼。
不知不觉,金陵到了。锄月看看方浣尘没精打采的脸,劝道:“公子,都说秦淮河是天下最香艳的地方,像公子这样的人,哪能不去见识一下?上次你还一直遗憾没能来呢。”
方浣尘想了想,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淡淡地说了句:“好吧,那今天去看看吧,人世间最繁华的烟花之地,又怎能少了我呢?”
安顿好,方浣尘又换上熟悉的锦衣,带着标志性的懒散笑容,来到秦淮河上。风流潇洒,年少多金,他依旧是烟花堆里最受欢迎的恩客。也依旧,他的目光来来回回扫过的,总是杏眼灵秀的女子,只是这一次,他的笑容中有了些淡淡的倦意。
正在他有些萧索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方公子,你是在寻找下一个绾碧呢,还是在寻找下一个香浮?”
方浣尘一愣,缓缓回过头,锦衣华服、瞪着双杏眼的香浮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香浮,你怎么会在这里?”方浣尘喃喃地问道,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
香浮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方公子又怎会错过金陵秦淮呢,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三天了。”
看着方浣尘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香浮又笑了,说道:“以后,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永远跟随的。”
说着,香浮上前挽住方浣尘,说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找个沿河的酒肆坐坐吧。”
虽然已经是初冬了,但一壶酒温得暖暖的,沿河靠窗雅座上,两个人心里也变得暖暖的。
方浣尘看香浮饮了一口酒,忍不住问道:“如今你倒也学会喝酒了。”
“那日送公子的是离别酒,酒冷,人心也冷。而今日再相遇则是重逢酒,酒暖,人心也暖,怎么能让我忍得住不喝一杯,暖暖自己的心呢?”
“那日你为什么要让我走?你就真的舍得吗?”
香浮缓缓放下酒杯,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我不舍得,我一刻也不舍得你走,恨不能和你日日夜夜地厮守。可是,我知道如果那日是你帮我赎身,带我走,那一辈子,我在你心中只是第二个绾碧。我不要,我只想做香浮,只想做你心中的香浮。”
方浣尘看着她,目光变得温柔而悠远。
许久,香浮才开口说道,那日自方浣尘走了之后的事。
自从那日方浣尘走了,香浮回房便开始闭门谢客,跟王妈妈说她要赎身。王妈妈瞄了她一眼,笑道:“我的姐儿,你那方公子都走了,谁来给你赎啊?”香浮一脸平静地说:“妈妈,我想过了,我要自己给自己赎身。”
“自己赎?你有这么多的银子吗?再说了,你赎了身又能如何?难道就能正正经经嫁人?香浮,你还是清醒些吧,自打进了这寻芳馆的门,你就一辈子是风尘里的人了!”王妈妈一脸不屑地把她顶了回去。
“妈妈,我主意已定,钱,您不用操心,我一定凑齐了。至于归宿,将来哪怕饿死街头,也是我自找的,不与旁人相干!”香浮正色道。
“香浮,你翅膀硬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人家明珠是有归宿,我也行行好让她走了,你还想走?你倒是先找个肯要你的男人给我看看啊!”王妈妈也恼了。
香浮嘴唇咬得紧紧的,最后迸出一句:“我的命是自己的,没男人要,我也要赎身,把命放在自己手上!”
王妈妈哼了一声,也不理他,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才冷冷地来了句:“晚上开始你接客!”说着,把门重重地关上走了。
看王妈妈脸色不好,香云忙迎上去:“妈妈,怎么,香浮又惹您不高兴了?”
“是啊,翅膀硬了就说痴话,说什么要自己给自己赎身,哼,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
“妈妈,您别生气,香浮也是这些日子风头盛,气性大些,过些日子,杀杀她的锐气也就好了。”香云一边劝着,一边向香秀使眼色,让她给王妈妈倒茶。
香秀看王妈妈脸色不好,本就胆战心惊的,于是战战兢兢地去倒了茶水,端了上来。
王妈妈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就是个木头,论脸蛋也标致,就是不解风情,最近恩客也少了。如今明珠走了,我们寻芳馆的生意也一日不如一日了,若你还是这样,别怪我把你卖到下等堂子里去!尽在这儿白吃饭!”
香秀一听这话慌了神,忙跪下拼命磕头:“妈妈,您饶了我吧,我以后一定什么都听您的,千万别把我卖到那种地方去啊!”
香云也慌了,忙在一旁求饶:“妈妈,香秀老实,您别吓她,她日后一定好好服侍你。”
王妈妈瞟了一眼香秀,哼了一声,径自往前面去了。
直到王妈妈走远了,香秀还哆嗦个不止,小心翼翼地问香云:“香云姐姐,你说妈妈真的会把我卖了吗?”
香云忙摸着她的头柔声劝道:“放心,不会的,有我在,怎么也会护你周全的。”
香秀又哭了半天,才问了句:“今儿个妈妈怎么这么大火气?”
香云哼了一声:“还不是为了香浮,如今她可是三天两头变花样,赶走了方公子不说,如今还想自己给自己赎身!”
“唉,香浮就是有能耐,我若有她一半胆色就好了。”香秀叹道。
“她啊,她是瞎大胆,我看她能有什么好结果。”香云一边不屑地说。
说完便起身收拾,准备往前面去找王妈妈说梯己话,走时还不忘关照香秀:
“你也别太担心,有我一日,定能保得住你一日。”
晚上,王妈妈听了香云的撺掇,定要香浮出来接客。
丫头进去请了三四次,香浮都推说身子不舒服不愿意见人。
王妈妈恼了,走进香浮房间,一把推开小杏儿,指着她鼻子骂道:“你是青楼里的姑娘,还装什么三贞九烈,快下楼去接客,你的春秋大梦也该醒醒了!”
香浮冷着脸置若罔闻,过了许久,才说道:“妈妈,我说了我要赎身!”
“你真要赎?”这时候,王妈妈也看出香浮不是赌气说笑话了。
“这辈子,我一定要自个儿清清白白地走出这个门!”说着,香浮扑通一声跪下了,向王妈妈磕了个头,说道:“五千两我一定凑出来,望妈妈成全!”
王妈妈还有些犹豫不决,这时候香云走了过来,冷笑着说:“你以为这寻芳馆是你想走就走的地方?王妈妈从小供你吃香的喝辣的,让你穿锦衣绸缎,学琴棋书画,如今明珠走了,我们这正是要人的时候,你就好意思这么说走就走?好个白眼狼,亏妈妈白疼了你这么多年!”
听了香云这话,王妈妈也连声道:“是啊是啊,香浮你不能走,这么多年的恩,你得报完了才能出这个门!”
香浮听了这话,也冷笑一声:“你们这么多年在我身上挣的钱还不够么?当我摇钱树,连最后这层皮也要扒?我说了,从今日起,我是宁死也不接客的!”
说完,从枕头底下拿出准备好的匕首抵在自己脸上。
“妈妈,今天你若再逼我,我便毁了自己的容!”
王妈妈有些心软,颤声道:“香浮,你这又是何苦呢?你毁了自己的容颜,哪怕出了这个门,他也定不会再要你了啊!”
“他要不要是他的事,出不出这个门是我自己的事!”香浮又把匕首抵近了几分,下颚已经有了淡淡的血丝。
香云心里也有些发慌,不过她脸上还是强作镇定,心中又有些巴不得这匕首划上去,于是又补了句:“有本事你就划啊,我看你是吓唬我们的,我就不信你狠得下心毁自己的这张脸!”
这话还没说完,只见已经有血滴了下来,香浮的下颚上多了一条血红的印子,如一朵桃花盛开在她苍白的肌肤上。
王妈妈慌了,一旁的小杏儿立马抢上前去,叫着:“姑娘,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
香浮拿着匕首,又抵在另一边脸上的下颚处,低声道:“妈妈,你如果不让我走,我就在这半边脸上再划一道。”
“好好好,你快把匕首放下来,唉,你是铁了心要走,看来我这寻芳馆是真的留不住你了。”王妈妈一边颤声说道,一边不忘再补了句:“不过钱你还是要凑上的,五千两银子,可是一文都不能少的!”
香浮一言不发,走到梳妆台前,从最底下的夹层里拿出一个带锁的小箱子,又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掏出几张银票,看也不看一眼,就直接丢在王妈妈手上,冷冷地说了句:“妈妈,我早就准备好了,多年的梯己钱加上变卖的首饰,一共五千五百两。五千两是我的赎身钱,那五百两是替小杏儿准备的,我的丫头我要带着,反正这五百两银子够你买十个八个上等姑娘了!”
小杏儿在一旁听了这话,又惊又喜道:“姑娘,你真的肯带我走?”
香浮对着她笑了笑:“傻孩子,有我一日,就有你一日!”说着,又向王妈妈盈盈一拜,说道:“多谢妈妈成全。”
王妈妈呆在那,过了许久才看看香云,指望着她出来收场。
香云走上前去笑着打圆场:“恭喜香浮妹妹啊,既然妹妹决定赎身,妈妈也放行了,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们姐妹一场,明儿个晚上应该摆上酒大家一醉方休,为妹妹祝贺祝贺啊。”
香浮也对她笑了笑,说道:“谢谢香云姐的好意了,不过我不想等到明晚了,明儿个一大早我就启程,这个地方我是一日也不想多待了。”
香云有些尴尬,讪讪地说了句:“寻芳馆好歹是你长大的地方,怎就这么没情谊呢?”
香浮没有理她,淡淡地说了句:“大家出去吧,我要收拾行装了。”
第二天一大早,香浮就带着小杏儿出了门。寻芳馆的早上,时间是停止的,静悄悄的没半个人。香浮走到大门口,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招呼她,扭头一看,是香秀。
香秀递上一个包裹,低声道:“香浮,这个你留着当路上的盘缠吧,我知道你把所有积蓄都换成赎身钱了,你要去找方公子,身边没几个钱寸步难行。”
香浮一阵感动,忙把包裹推了回去,说道:“秀姐姐,你的处境我又不是不知道,眼见着你如今恩客少了,王妈妈一直想把你卖出去,你更该留着这几个钱防一防啊!我身上还有些锦缎,大不了当了也能上路,这钱你还是收着吧,你这份情,我记住了。”
香秀不好意思地说道:“香浮,你就留着吧,这里面一部分是我的积蓄,还有一部分是明珠姐姐知道你要赎身,昨天连夜派丫头送来的。”
“明珠姐姐如今出去了,对我们这些人还这么上心,唉,她心好,所以归宿也好!”香浮不由得叹了句。
“香浮,你如今也出了这个门,也要好好地走自己的路。我是快死在这儿的人了,不耽搁你了,你快些个上路,早一刻走,也能早一刻找到方公子。”香秀说着,把包裹塞到香浮手里,催她上路。
香浮接过包裹,看了看香秀,有些垂泪,又关照了句:“秀姐姐,你自个儿保重,多讨好讨好王妈妈,可别做什么傻事。”说着,便带着小杏儿远去了。
香浮说到这,又抬头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方浣尘,轻声道:“就是这样,我从寻芳馆里出来了,然后一路打听你往哪走,一路上也算是颠沛流离了。最后来到金陵,想着秦淮你一定不会错过的,便留在这儿专门来候着你的。”
虽然香浮是轻描淡写地说着,可是方浣尘知道,一个单身女子出门,其中的坎坷又哪是几句话说得尽的。他呆了许久,最后有些不舍地问道:“一定受了不少苦吧,你用刀划自己脸了?划哪儿了?我看看。”
香浮淡淡地撩起头发,下颚上赫然一道划痕,幸好不算很深,又有头发挡住,平日里看去,也不影响她清丽的容颜。
方浣尘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香浮,你是香浮,不是绾碧,绾碧是不会,也不敢,也不愿为我做这些事的。”
香浮笑了,笑中暗自闪着泪,她用尽了所有,总算挣来了这一切,真的挣来了吗?
虽说小别胜新婚,但这一夜方浣尘却没有留宿香浮,而是又开了一间上房,把她和小杏儿安顿好,然后便出去了。
小杏儿有些疑惑,低声问香浮:“姑娘,你说方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以前在寻芳馆的时候牛皮糖似的黏着你,如今你出来找他了,他倒反而对姑娘生疏了。”
香浮拥着锦裘,有些喜,喜的是总算可以一辈子伴在他左右,又有些忐忑,忐忑以后怎么办。自己到底算是他的妻,还是妾,抑或只是婢,抑或什么都不是,只是这样如一叶浮萍似的跟着他,没个方向。
她想了许久,方开口说道:“也许,若是他帮我赎的身,他只会当做买了一件自己喜欢的东西,而我自己赎了身来找他,他就不知道该把我当什么了吧。”
小杏儿想了想,也叹道:“是啊,你如今不是青楼的姑娘了,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了,不知以后方公子怎么安顿你呢。”
香浮有些无奈地一笑:“事到如今,我想得再多也没有用,都到这个份上了,他到哪里,我也定然会跟到哪里。至于他怎么想,我控制不了,也不想去控制。”
小杏儿看了看香浮,叹了一声,两个人便睡下了。
接下来的几天,方浣尘依旧白日里带着香浮在金陵附近游山玩水。油壁车里坐佳人,青骢马上驰才子,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
但只有香浮自己心里明白,他们只是表面上的才子佳人。自从她来了金陵,他就没在她房里过过一夜,而且金陵离临安那么近,但他也从未有过带她回家的意思。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个月。
终于在一日雨夜的酒后,香浮忍不住抱着方浣尘,在他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些日子,你为什么一直不肯真的和我在一起,你可知道,你看似对我很好,其实是真的给我难堪,让我觉得我为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一场笑话!”
方浣尘有些手足无措,过了许久,才低下头,亲了亲香浮的额头,柔声说:“香浮,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就是做不到。我不想骗你,你对我是这样的真,我又怎能骗你。我喜欢你,可以让你做友,做婢,做姬,做妾,可是我又怎么能安心这样委屈了你呢?我知道,你为我做的一切,值得我把你当做一生一世守着的妻子,可是我真的不能,香浮,我们遇到得太晚,我的心已经给了绾碧了。”
香浮在他怀里激动地大哭起来,过了许久,抹了抹眼泪,抬起头来,对着他嫣然一笑:“谢谢你,浣尘,至少你没有骗我。我今生决定跟着你,就一定会走到底,总有一天,你会真正把我当成你的妻。”
方浣尘抱着她,低声呢喃道:“也许,总有一天会的吧……”
这样的日子,两人一路相伴走来,从金陵到广陵,再徘徊北上,甚至南下到了嘉兴一带,只是再也没有回过杭州。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尤其是如花的美人,又有几年的鲜活光景,值得这样的折腾?一日,小杏儿忍不住开口劝香浮道:“姑娘,自我们在金陵追上方公子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两年光景了,人哪过一年老一年,你又一直这么奔波……”
“丫头,我当然知道了,不说我,就是你,也是一年一年地大起来了,若是有好人家,你就嫁了吧,我怕耽搁了你,我自己是无所谓了,可是你……你这风华正茂的年纪,若还是一个人,就太委屈了。”香浮挽着小杏儿,说着贴心的话。
“姑娘,我不愿意离开你,现在你好歹有个说话的人,我走了,你一个人的处境就更难了。”
香浮淡然一笑,说道:“放心,方公子不会舍下我的,他总有一天会明白我在他心中的位置。”说着,她又悠悠地叹息了一声:“唉,只是也许他明白的那一天,我们都老了,我们最美的年华就这样被彼此错过了。”
这时,远远地听到了方浣尘进来的脚步声,两人便没有再说下去。
不一会儿,果然方浣尘走进了房间。
他带着点歉意地对香浮一笑:“香浮,这几个月尽在北方徘徊,我看也快开春了,江南定是桃红柳绿,我带你去看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