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三月,春风已迫不及待地呼吁万物复苏,泛湖边的满园萼梅也自觉连呼吸都饱含春意,索性紧跟春的脚步,深深陶醉与和风细雨间。
满树银霜,光溢花香,踏风起舞,伴雨缠绵。层层花瓣着素装,点点优蕊染金黄。随处可见空中带起的萼梅花雨,那似玉般的晶莹花瓣为大地送上一张白毯。慕辰赤脚踏入细腻柔软的花毯里,不时有淘气的花瓣偷偷亲吻他的脸颊。无色清瞳一眨,似海柔情布万方。
“堂堂玄华门首席长老,披头散发有失体统,为何还不整装?”
纪衡与雷慕辰是发小,两人一般年纪,人间素有“泛梅一剑斩千骑,怀兰万箭破鬼渊”的美称。冥渊之乱后两个小小少年便肩负振兴族门的重任,纪衡担任门主掌管门内大小事务,;慕辰则跻身玄华门长老之列短短一年便被尊为首席长老。同经生死磨难的兄弟视对方为知己,同时彼此也是自己最信赖的坚实后盾,最暖心的亲人。
此时身着黑底白兰卷纹袍的纪衡,怀抱一只乌木长盒,盒封由四块梯形木料叠嵌而成,木板四角皆镶有两指宽的银片,四枚相连的银片皆刻有烈焰纹理,在中心汇聚后从不同反向缠绕,最终连成一把奇巧的九连环。且盒顶右上方还以朱砂为墨写下隽秀的“寒水”二字。
纪衡笑道:“睡懒觉可不是你的风格。还不着衣?”
慕辰瞪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夺过盒子道:“未干。”
“我知,方才在湖边拾到把伞,又见你那彩灯嵌在路边,就知你来了。”纪衡见他面上的痕迹,心想定是慕辰哭过,便道:“去找他吧,难道你要一辈子躲着哭?”
慕辰心中一颤,拿着木盒的手猛地一紧,但很快又强装无碍道:“不是才换过吗,怎么又有新的?”
虽说慕辰的不自然仅有一瞬,但这短短一瞬又怎能逃过纪衡的眼睛,只是慕辰不愿说,他也不好再过问。慕辰啊慕辰,你到底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纸伞和彩灯我已托人重制,大概明天就能拿到。前日我从都城回来月姑娘托我给你带份礼物,只是想拿得费些功夫。”说罢便那起那把九连环细细打量。
“月清苏可真是好雅兴。”从小到大慕辰都无一例外的对礼物抱有强烈的新鲜感,只见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九个圆环便乖巧的纷纷脱落。
“上俩下一,后动一;上一下俩,再后一。如此,有何难?”
望着眼前得意炫耀的“孩子”,纪衡无奈咂咂嘴,唉,不就脑子厉害了些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同时,纪衡发誓绝不将自己三日都无法解开九连环的事说出。
拆开木盒,盒中躺着一只仿真手臂和一封红色邀请函。
“这是?”
“月姑娘炼出了新材料,据说这只假臂更为坚固,灵活性更强,且合成的皮肤更加自然。”
“其实我觉得木质骨架挺好的,不必如此麻烦。那这个是?”慕辰拿起邀请函一览。
“月姑娘快成亲了,特邀你做司仪。”
“我还以为这种事她会亲自来我面前炫耀。和陈纪?”
“是,她本也想如此,只是近日忙于参选地点,否则我想以她的性子定会在你面前吹个十天半月。月姑娘与陈公子也算熬过七年之痒才终成眷属,这些年她待你不薄,届时必当精心准备些礼物祝福他们才好。”
慕辰放下邀请函,若有所思地说:“她有恩于我,我会亲自给她送贺,顺便让她成亲时到泛园来,正巧赶上这满园萼梅,就当我还她一愿。”
纪衡会心一笑,“那他呢?”
半晌,慕辰才给出一句“十年未到。”
纪衡自顾自地沏一杯茶,摇头叹息。瞥一眼慕辰慢慢说:“月姑娘早已放下,你又何必为难自己呢?”
“你还是管管自己吧,无所顾忌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带个东西回来。”
“潜心修炼、掌管门派才是我的事,这些人间俗事随缘就好。但小辰辰你该谈婚论嫁了,实在不行咱们就举办招亲,喜欢你的人可是能绕祺昭国三圈。”
“无聊,我与月清苏有约,她对我有恩不得悔,更何况他已经忘了,我又何必强求。”
“罢了,顺其自然也挺好,只是万一他一直在等你呢?”
纪衡深知慕辰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即使月清苏亲口对他说不用守约他也定会遵守,只是自己实在不忍让两个相爱之人互相折磨。
慕辰不傻,他当然知道自己不必遵守那个约定,但他怕,怕自己一败涂地,只得借守约之名来逃避。比起将秘密藏在心里他更怕自己一片真诚被打得支离破碎。
等我?要是他一直等我该多好,但二十年前的他只将我当弟弟,更何况这份感情也不过是我软磨硬泡求来的,他又怎会等我?
十年空缺,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结拜兄弟?昔日恋人?单恋对象?
真是讽刺,若是兄弟,自己却偏偏肖想了他二十年,自己又怎能放下往日缠绵。恋人?可他早已没有那段记忆。说单恋也仅仅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厮守。
他堂堂“天下第一剑圣”雷慕辰向来有勇有谋、英明一世,可每每触碰到这深藏心底的柔软,他又像只受惊的小兔,只剩茫然无措。
奈何那人是他爱慕多年的哥哥,虽无血缘关系,可安瑞霖却待他如亲弟弟。
透过漫天花雨,他甚至能看见安瑞霖抱着年幼的他在梅树下采花的影子,看见瑞霖陪他受罚,看见大汗淋漓的他们互相搀扶着完成泛湖野练两百圈。
还记得那夜萼芳亭内氤氲水汽中的暧昧,那两具痴情缠绵的身躯,十指相扣的双手。瑞霖绯红的脸上是沉醉迷离的眼神,他迷人的身躯上绽放着朵朵红晕,口中舒爽的放出声声勾人心魂的喘息……
后来,美好不再,只剩狼烟战火和遍地尸骸。万寮台上他紧拥着怀中逐渐变冷的瑞霖,尽管他努力地按住瑞霖心脏上狰狞的伤痕,也无法抑制那骇人的殷红鲜血……
“衡妹,我经不起再失去他一次了。”
安瑞霖生命的最后只剩浅浅一笑,甚至没来得及用手抚上慕辰的脸颊。那天他抱着瑞霖的尸体哭得多么撕心裂肺,他顾不上庆祝战争的胜利,只知道他的意中人再也回不来。
他要让瑞霖活着,哪怕用生命来换。
“如果你能让他活下来,我愿用一切来交换。”
“你疯了!没人可以逆天改命!没有人!”
“求你救他。”
“你可能会死!”
“我求你救救他。”
这是慕辰第一次求人,双膝着地,为了瑞霖他宁愿放弃膝下千万黄金。
“雷慕辰,他到底哪里比我好,你从不肯瞧我一眼,却肯为他下跪求人!”
“求你。”
再抬头,慕辰脸上只有无助的泪痕。
“没人知道‘司命’的筹码是什么,更没人知道代价是什么,就算我是祭司也无法预测。”
“我有的都是筹码,我不在乎会有什么代价,只要他活着就够了。”
“你会后悔的,慕辰……”
司命魂归,能活死人肉白骨,但开启阵法需要巨大的筹码,完成阵法需要骇人的代价,阵法永恒则需遵守献给祭司的代价。从古至今上万年,凡是献祭司命的人都无一生还。
“阵开后司命回来见你,他想要什么只能看你造化,答应我,活着回来。”
慕辰是个奇迹,他是第一个回来的人,只是回来时不再完整。筹码是他挥剑的右臂,代价是封印他巅峰的灵元和一半寿命。而祭司的代价则是剥离安瑞霖作为他伴侣的所有记忆,十年内不得与他相爱,否则安瑞霖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他果然用了所有,可能遗憾,但绝不后悔。他只求瑞霖安好,只要能看到他幸福的样子就已知足,经理生死后他实在不敢多奢求些什么。
“我只想守着他,护他一生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