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依轻轻眯起了眼。她的目光投注在即便使出凌厉杀招,依然温柔浅笑的少年。为何自己看着他,总有种很奇妙的心悸。不是看到祈然时的心动情乱,而是一种温暖而柔软的感动。
这几日,她亲眼看着少年与祈然学剑,和祈然讨教医术,研究天气变化,设定航线。两人之间的默契和配合,简直让她嗔目结舌。
祈然本质上不喜与陌生人接近,甚至是带着一种旁人死活与我无关的漠然心态旁观着别人在他生命中来去。所以,冰依以前从未见过,祈然会对除她和步杀之外的人,露出这种发自心底的笑容。
一个教,一个学;一个演示,一个指点;一个聪慧,一个耐心……两人这般看去,简直……简直就像一对……父子!
冰依猛地一惊,绷紧了身体,她显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呆了。为什么会说像父子呢?她和祈然只有一个孩子,而且是个只有两三岁,远在异时空世界的婴孩,又岂会是眼前风度翩翩的俊美少年?
“冰依……”步杀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你很累?”
冰依回过神来,苦笑着点头道:“很奇怪,这几日总觉得身体越来越疲倦。可明明脉象,心跳都没什么问题。”
步杀侧过身来凝神看着她:“祈知道吗?”
冰依摇头:“我怕他担心。”言下之意,自然是还没说。
步杀轻轻皱起了眉,但看到她虚弱却淡定的笑容,唇动了动,却未说出任何话。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此时此刻,万里晴空,波宁浪平,船身却像是忽然撞到了什么,一阵大力摇晃。
冰依一个倒栽葱险些跌倒在地上,幸好步杀眼明手快接住她。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真的没事?”若是没事,怎么可能连这样的风浪都稳不住自己?
冰依的脸色终于开始有些苍白,看上去就像突如其来生了场大病。可只是眨眼的瞬间,那苍白竟又褪去,脸色如常,步杀眼中露出惊诧之色。
她头脑有些晕的摇头,还未来得及说话,已听到祈然的声音:“冰依——”
步杀撒手放开她,祈然单手一捞,将她拽进怀里:“怎么了?”
冰依摇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听甲板上传来众人的惊呼声:“这是什么东西?!”
祈然探手查了冰依的脉搏,又看她脸色,待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才揽着她前去查看。身后的步杀望着前方的背影,眼中闪过忧心与深思。
冰依靠在祈然怀中,正思索着该如何向他陈述自己的身体状况。眼角余光却猛然瞥到一个古怪又熟悉的事物,她豁地直起身,瞪着湿淋淋的甲板,惊道:“章鱼?!”
冰依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温润清澈的声音:“确切的说,是章鱼的变种。”
一只晶莹修长的手,捏着章鱼的触手将它提起来,白皙的脸上酒窝若隐若现:“寻常的章鱼有可能闭上眼睛装死吗?”
冰依见少年手中做挺尸状的章鱼明显颤抖了一下,不由好笑道:“我对章鱼的研究不多。不过倒是记得,烤章鱼,猴头菇章鱼排骨汤,章鱼木瓜鸭汤……都是我们那超级流行的吃……”
冰依的“法”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章鱼原本紧闭的眼睛竟忽然睁了开来,身体悬空向上弹起。她“啊”地惊叫了一声:“小心它喷墨!”
少年却是从头到尾都波澜不惊地浅笑着,也不见它空出的单手怎么动了几下,那章鱼居然发出了呜呜地类似哀求的声音。
少年见它可怜,倒也不再欺侮它,手上微一使力,随即弯身将它摆在甲板上。
章鱼用脚撑着圆圆的身子,抬起头冲他呜呜叫。祈然眼睛一亮,忽然道:“它的颈上挂有东西。”
少年一怔,弯下身去,再起来时只见他手上已拿着一块小木排。祈然和冰依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上面用蝇头大的小字写着:“此乃宠物‘娃娃’,有路盲症状,时有走失。有幸捡到者请勿食用,最好能送至伊修大陆出云岛国,本人定将重金酬谢。从容留。”
冰依和少年震惊地对看一眼:这世上竟有人拿章鱼当宠物?!
“砰——”一阵不轻不重地碰撞声忽然从左后方传过来。
几人寻声望去,俱是一愣。只见刚从船舱走出来的久妖,面色惨白得跌坐在甲板上。她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少年脚旁的章鱼宠物,浑身颤抖,眼神混乱,似痛非痛的神情中却又夹杂着说不尽地扭曲的疯狂和绝望。
冰依和少年不由呆了,祈然却微微皱眉,蓝眸中波光闪烁。
Leg 6.不要随便伤人
早晨天才朦朦亮,步杀便醒了,他刚要起身出去,便听到隔壁房间门打开的声音。
从他床榻的位置,和半敞的窗格,能没有任何阻隔得看到刚刚起床,伸着懒腰走出来的少年。
萧冰朔……每次看到他,步杀耳边就仿佛会飘过这个名字。他只隐约觉得自己在何时听到过,却没有深刻的印象。而且,他居然也姓萧……
少年回身关上房门,脸上还带着几分晨起的疲倦和迷蒙,那双深蓝的眼眸却依旧清澈得不可思议。他回头走了几步,忽然一顿,低下头时,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步杀的视线被墙壁遮住,所以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但从方才听到的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判断,应该是个动物,而且,有很大可能是……小狐狸。
果然,片刻后少年从地上抱起一只全身银白,眼如琉璃般剔透的小白狐。少年的嘴角永远挂着温和怡人的浅笑,眼中光芒点点,修长的十指轻轻梳理过白狐的毛,笑着自语:“这船上真是什么都有啊?比我大不了几岁的Mummy,醋劲很大的Daddy,叫做不杀的杀手,昨天看到了一只章鱼宠物,今天竟然还有最名贵的银狐……”
步杀听不懂什么是“Mummy,Daddy”,却在听到那句“叫做不杀的杀手”时,额角青筋微跳。自己居然被拿来和章鱼和狐狸,同列为古怪的事物了。
少年远去后,步杀才起身。虽然感觉得出少年并没有恶意,祈然和冰依也不讨厌他,但他却没有与陌生人交谈碰面的兴致。
不曾想,没走几步又看见了少年,这一次他的怀里还多了一只暗红色粘乎乎的章鱼,在他洁净的衣服上爬来爬去。少年一脸无奈苦笑,却也没有真的将他扔下去。
小狐狸也安安稳稳躺在他手腕中,轻轻舔了舔他白皙晶莹的手背,然后打了个哈欠,靠在他手臂上睡着了。
步杀眉毛微挑,没想到小银竟愿意和他亲近。由于小银原来主人是洛枫的关系,所以本质上也承袭了他主人的性格,表面看来惹人怜爱,实际却只肯与冰依亲近。对于祈然,它是敬畏多于顺从,对于他更是从不敢接近。
少年一抬头看到了他,脸上的苦笑还没有敛尽,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章鱼爬过后留下的痕迹,抬头苦笑道:“这么早?”
步杀点了点头,径自往船尾走去。没走出几步,却忽听少年在身后道:“你的生活中除了练武,就没有其它事了吗?”
步杀回过头来看着他,冷冷道:“与你何干?”
少年被他这样冷待,却也不恼,两个深深的酒窝,依旧清透:“你这样执着于挥刀,忘却了周身的世界,是达不到武侠最高境界的。需知,‘体验天地之心,借自然之力为己用’才有可能达到武道的最高境界。你若只是闭塞视听,纯粹沉浸在刀剑兵戈中,又岂能领会,自然无穷,人力渺小的至理?”
步杀心中微微一动,脑中仿佛有什么闪过,他伸手待抓,却又一时抓不住。诚如少年所言,他的武功在天和大陆到达了某个境界后,就一直进步甚微。他一直以为这是缺乏同等对手的关系,却原来竟是他还没有领悟武道的最高境界吗?
步杀正想问“如何借自然之力为己用”,忽听一女子慌乱惶急的脚步声冲这边而来。
“步公子!不好了!”一个侍女脸色惨白地冲到步杀面前,“少主要杀了久妖姑娘了!还有……还有……”
侍女急急喘了几口气,汗水布满了额头:“小姐她……昏迷不醒……”
“什么?!”步杀和少年同时脸色大变,侍女只觉眼前一花,已失去了两人的踪影。她心中暗道:步主子轻功高那自是不用说的,没想到这个男孩,瞧上去瘦弱,练剑像在舞剑,谁知竟也如此深藏不露。
少年和步杀冲到依、然房间的时候,门外已围了好几个人。每个人都是战战兢兢地连大气也不敢出,一见步杀这张平日让他们畏惧万分的冷酷面容,却好似见到大救星一般,就差一点没感激涕零。
步杀没空理他们,少年也只是向他们微微弯身,就冲了进去,然而他们一进门,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早晨,祈然依例醒的很早,冰依仍躺在他臂弯间沉睡。他只觉心中温暖柔情无限,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微微收紧了手,让她紧贴住自己。
抱了一会,他正准备先起身,忽然有丝异样划过脑海,让他全身都浮起一层莫明其妙的恐惧。
祈然辨不清自己的感觉,一边穿衣,一边还在平复着这种恐惧带来的余悸。那并不像是危机来临前的预感,而是一种……一种……
祈然觉得自己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种恐惧,他走出房间去找步杀。因为他知道,如今的步杀有着比他更敏锐的灵觉,或者他能感觉到什么。
来到步杀房前,却发现屋里没人,祈然正准备去甲板上找他,忽然脚步猛地一顿,他的脸色难以自抑地变得惨白,晴蓝的眼眸仿佛瞬间被阴云笼罩。
他终于想起问题出在哪了。沉睡时的冰依或者死寂安然,可一旦自己收紧手抱住她,就一定会自然而然露出笑容。可是这一次她却没有,这一次为什么没有?!
祈然疯了一般冲向自己的房间,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他无法阻止体内的恐慌惊悸潮水般汹涌上来。冰依出事了吗?她出事了吗?
门“砰”得一声推开,祈然却没有如意料中,看见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冰依的床前,有一个人猛地抬起头来,惨白的脸上难掩那一闪而过的慌乱。
祈然粗重地喘息站在门口,喘息不是因为奔跑的疲惫,而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心底的愤怒。
他刚刚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一个女子在大清早出现在他和冰依的房间!他刚刚看见,一个女子低下头凑近了昏睡中的冰依!!
久妖!!久妖?!!她竟然在吻冰依!祈然紧紧捏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刺进掌心,他刚刚究竟看到了什么?一个女人,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居然在吻他的妻子!!
“你在干什么?!”祈然的眼中几乎喷出火焰,但她还是一字一句地问。
那一瞬的慌乱过后,久妖便垂下了眼帘,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她的眼睛看着地上,她的嘴角却扯出一丝笑容,一丝无比绝望凄然的笑容。
祈然忽然便想起了冰依腹痛的那个暴风雨夜,他隐约也看见了久妖在对昏迷中的冰依做这样的事,他却以为是自己眼花,以为是自己多心。
祈然咬紧了牙,左手忽然一挥,嫣红剔透的血箫已然握在他手中,下端露出的是寒光闪烁的利刃。他已经,太久没想过用血箫杀人了。
“我问你在干什么?”祈然的声音忽然再没有了狂暴,却比冰山更冷,比狂风更厉。利刃的寒芒一闪,久妖只觉肩膀上骤然一痛,竟重重跌了出去,撞倒在墙上。
门外有听到动静的侍卫冲进来:“少主,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祈然血箫一挥,怒吼道:“滚出去!”
祈然慢慢走近她,久妖抬起头,只看到一张介于恶魔的凶残和天神的俊美间,而越发诡谲眩目的脸。他问:“冰依出了什么事?是你做的,对吗?”
久妖默默咬住下唇,看着那没有沾上一滴鲜血的寒刃,眼中一丝痛,一丝悔,一丝茫然,更多的却是决绝。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祈然忽然冷冷地笑了:“你想死,我成全你。但这船,绝不会在出云岛国停留一刻钟!”
“不——!!”久妖猛地抬起头来,声音凄厉而绝望,“萧祈然,你不能!!冰依要去救他,冰依必须去救他!”
为了他,她连一身的法术都废了,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
她只怕,萧祈然知道真相后,再也不会让冰依去出云岛国。她只怕,错过了唯一会九重水吟咒的冰依,他会死!她只怕……他死!
祈然的笑容更冷,眼中却蒸腾着骇人的怒火。他已不想再多说一句,血箫轻轻举起,箫身在门外透进的晨光中有种诡谲的美艳,染红了久妖的眼,和她眼中绝望的泪水。
祈然脚步轻错,身形未动,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清越声音:“住手!!”
他的动作因这声音微微一顿,就这一闪神的空隙,一个月白的身影已然窜到了他面前,拦在他和久妖之间。
一双温暖干燥修长晶莹的手,扣在他握住血箫的腕上,掌心微微见汗,却沉稳有力。
祈然抬头看到了一张肃静温雅,绝世俊秀的年轻面容,一双深蓝如大海的眼眸正深深看着他,眼底有毫不遮掩的震惊和急切。
祈然冷下脸:“让开。”
少年握住他手腕的手不松反紧:“为什么要随便伤人?有什么事不能等听完解释再下手吗?还是在你眼里,一条人命反抵不过你随性而来的一场愤怒?”
少年看了一眼步杀,目光又落回到祈然身上,眼里闪过一丝无法理解的哀伤:“难道你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心爱的人?难道你们不会为了这些人而伤害到别人?在你们眼中一文不值的人命,也许在别人眼中却是无价之宝。明明没有下杀手的必要,明明可以通过交流解决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付诸血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的道理你们没听过吗?”
步杀冰冷的眼眸中终于露出了诧异之色,毫不退让的眼神,凛然不畏的面容,这世间竟还有人能在祈毫无保留释放的杀气下,保持这样的冷静和无畏。
而且这个人还只是刚刚步入武学的殿堂,这个人还只是个少年。
“咳咳……”床上忽然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听在房中几人耳中,却无意于惊天落雷。
“冰依——!!”几个人再也顾不得打斗,急急冲到床前,连受伤的久妖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