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霞阁的婢女太监向来大胆,因为谁都看得出,喜怒难测的皇上只要一来到这里,就会变得异常温柔好说话。偶尔失礼一些,他从不会怪罪。至于娘娘的行踪,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凡人难测。在经历过几次诚惶诚恐后,她们早知道皇上并不会轻易责怪她们。
可是这一次,卫聆风却猛地沉下脸来:“你们不知?”
两个侍女被那冰冷的语调吓得心惊胆战,却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何错,只得战战兢兢点头。
卫聆风嘴角一扬,冰冷的笑容浮上他英挺秀丽的面容:“连主子去了哪里都不知道,朕留你们何用?”
两人闻言,当场吓得面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凄然大叫:“皇上饶命啊!!”
卫聆风左手一挥,神色淡然,声音却冷如铁石:“来人,拖下去。”
本就跟在卫聆风身后的贴身护卫早有两人走上前来,面无表情,粗鲁地拖起两个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女孩。两个女孩到这时终于意识到皇上是真的要杀自己,不由凄厉地叫起来:“皇上——!皇上饶命啊——皇上……”
“等一下!”清脆的声音从风吟殿东侧传来,卫聆风猛地抬头,眼中的锋利顿时退去,化为细不可查的柔情。
冰依匆匆跑来拦住要拖走自己婢女的两个侍卫,急道:“发生什么事了?”
卫聆风缓步走到她面前,忽然伸手扣住她右手手腕,另一只手却轻柔地擦去她额际汗水,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两个奴才,犯了点过错,惩罚一下。”
两个女孩见冰依到来,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求生希望了,忙凄然大叫:“娘娘救命,娘娘,救救奴婢吧!!”
冰依惊疑不定地看看满脸惊恐期盼的女孩,又看着神色平静的卫聆风。只觉扣住自己手腕的手很紧很烫,掌心却是一阵微凉的冷汗。他的神情依旧悠然柔和,眼眸深不可测,眼底却仿佛有一丝丝压抑不住的焦躁。
冰依软下声道:“什么大错需得要了她们性命,不如算了……”
卫聆风斜睨了地上的两人一眼,冷笑着一字字道:“卖主求荣。”
两个女孩的呼救声戛然而止,颤抖的双唇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开合的力气。她们仰首看着面前的年轻帝王,眼中除了震惊,只有绝望。
当年冷清雅死后,卫聆风为了维持后宫平衡,将原祁国一个失势良久的赵贵妃扶持为太后,她的三个儿子卫瑾龙,卫瑾越和卫瑾赋则分别被册封为侯爷,位高而无实权。
这两个侍女就是太后在冰依生昊奕时送来的,名义上是体贴,实际上的意图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几年来,两个侍女待在冰依身边并没有做出什么出阁的事情,机密的事冰依也从不让她们接触,是以一向相安无事。却不知,卫聆风为何今日忽然要严厉处置她们。
卫聆风若真正要处置一个人,必然会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让她连觉察的机会也没有。如今竟冷酷无情的当众下令,与其说是惩戒,不如说是在……发泄。
冰依暗暗地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今天究竟怎么了?一点也不像平日的你。”
卫聆风身体微微一颤,扣住她手腕的五指猛地又紧了紧,冰依忍不住眉头微皱,心中叫痛。卫聆风却忽然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才道:“将她们丢给太后。”
他的目光转向两个犹如惊弓之鸟的女孩,邪魅的笑容衬得他双眸如墨玉般温润却暗藏锋芒:“你们替朕转告那老太婆,朕有的是太后人选,她若在那位置上坐腻了,朕随时可以请她重回宗祠。”
冰依被卫聆风拽进屋中,耳听着身后的门碰得一声被关住了,扣在她腕上的手却没有一刻松过。
冰依不安地挣了挣,总觉得此刻的卫聆风体内拼命压抑着一种狂躁的气息,让她不自觉地畏惧:“究竟怎么了?太后让她们做了什么?”
卫聆风缓慢地松开仿佛黏在她腕上的五指,淡淡道:“昨晚你去了哪?”
冰依皱了皱眉道:“昨夜昊奕闹着要去凉爽的西阁睡,我让小月通知你了啊!”
卫聆风嘴角一掀,吐出的话却如鞭炮般炸开在冰依耳边:“朕昨夜回来时并没有看到小月,却有个衣不蔽体的女子,在床上等着朕。”
“什么?”冰依惊得大叫起来,“哪来的女人?!”狠狠一把揪起他领子,“说!你有没有出轨?”
卫聆风的脸上直到此刻才浮起真真切切的笑容,虽然这笑怎么看怎么促狭。
冰依被他那意味不明的笑迫地很狼狈,松开手,讪讪道:“你……你怎么知道是瑞儿和喜儿搞得鬼?小月呢?她昨晚去了哪?”
卫聆风转身懒懒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悠闲品着茶,却不说话。
冰依急了,凑过去道:“小月她肯定不是奸细,你可别胡乱对她用刑啊!”
卫聆风斜睨了她一眼,手指轻轻摩挲过茶杯的边缘,漫不经心道:“朕昨夜一夜未归,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啊!”
冰依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傻傻地看着他:“你以前也偶有彻夜不睡办公的时候!”虽然担心你的身体,但是又有什么办法?
卫聆风笑笑,深深地凝视着她:“冰依,朕在你心里能占多少分量?”有祈然重吗?有你的亲人你的世界重吗?这两句话一遍遍在卫聆风口中回荡,却最终没能吐出来。
简短而平静的一句话,究竟包含了多少的千回百转,恐惧焦虑,你又知道吗?
冰依望着他深沉的眼眸,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他的眼底深处仿佛烧着幽谧的火焰,而且随时都会燎原开来。冰依心中一阵烦躁,蹙眉道:“卫聆风,你究竟怎么了?”
轰隆——轰隆——轰隆——
屋外传来轰鸣的雷声,震得屋里的摆设仿佛也在跟着颤动。卫聆风忽然别开眼,淡淡道:“朕会再派两个信得过的使唤丫头给你,以后你不必为了朕向任何人虚应周旋。”
“卫聆风!!”冰依猛地捧住他的脸,迫得那双眼与自己直视,“你到底怎么了?昨天明明还好好的。说什么不必为了你和任何人周旋,我既然嫁给了你,自然得担起身为你妻子的义务。你在怕什么?你在焦躁什么?怕我适应不了后宫的波涛暗涌?怕我烦腻了宫里千篇一律的生活?还是……根本是你厌倦了我?”
卫聆风脸色猛地一变,迅捷无论地伸出手去,将她狠狠扯入怀中,漆黑的眼眸仿佛燃烧着炽烈的火焰:“你明知道不可能!!”
冰依在他怀里呼呼喘着气,惊魂未定。卫聆风一直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除了三年前自己生昊儿那次看他惊慌失措后,这三年来他几乎连大的情绪波动也从未有过,更不必说像此刻这般又狠又躁,甚至有点压抑不住地恐惧藏在眼底了。
冰依伸手回抱住他,柔声道:“很多很多分,你在我心底占得分量……卫聆风,你该对我,对你自己再多点信心啊!”
轰隆隆——屋外的雷声越来越大,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雨却迟迟没有落下。
雷声闪电都被隔绝在屋外,却又仿佛砸进了他心里,一不留神就会砸碎所有他小心翼翼守护的幸福。卫聆风抱紧怀中的人,秀气的双眉紧紧相蹙:“朕讨厌……这雷。”讨厌透顶!
皱着眉头,很认真说出讨厌的卫聆风,眼底一片凝重,双唇紧抿,那神情语调却仿佛一个执拗的孩子。冰依怔楞过后,嗤得笑出声来,连连附和道:“没错,没错!这雷太讨厌了,居然惊吓到了我们尊贵伟大的皇帝陛下……”
卫聆风气急,猛地低头封住那喋喋不休的双唇,让这个什么都不知道没心没肺却让自己忧思牵肠的丫头,再吐不出气人的话语。
于是,只余满室的温馨缱绻。
窗外,雷声依旧轰隆隆响个不停……皇宫中狂烈的风沙吹得人寸步难行,再加上大雨将至,所有人都躲进了屋中,御花园走道上空荡荡一片。
突然,一道刺目的闪电凌厉地劈在昭阳宫顶上,紧接着轰隆一声,巨雷砸在了那屋顶,溅起一片火花,却奇异地没有损毁一砖一瓦。
然而,谁也没有发现,昭阳宫中的某处忽然散发出一团淡淡柔和的光芒,那光团越扩越大,直至笼罩了整个昭阳宫,随即慢慢隐没在黑沉的空气中。
久久不落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Part 2.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早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射进宫殿时,冰依就被人残酷地从香甜的梦中弄醒过来。
瞧着某张一本正经甚至有些凝重的俊脸,居高临下看着她,扣在她肩膀上的双手还死命摇晃,冰依真恨不得一巴掌把他给拍毁容了。
“卫聆风!!”冰依从床上一把跃起来,披头散发,怒火熊熊地瞪着面前的男子,“你什么毛病啊?昨儿个不让我睡,今天又一大早吵醒我。你丫信不信我……”
声音戛然而止,卫聆风猛地抱住她,低头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下,然后放开。
冰依呆呆地看着他满脸掩饰不住的笑容和轻松,开始怀疑,自己的老公是不是傻了。
卫聆风拍拍她鸟窝般杂乱的脑袋,温柔地道:“继续睡吧,朕去早朝了。”
早朝?现在晚朝都过了吧?冰依目送着某人远去的背影,抓了抓脑袋,忽然冒出一个极恐怖的念头:她老公的脑袋不是昨天被雷打坏了吧?
要不,怎么会露出那种笑容?欣慰、满足、孩子气……这种笑容是卫聆风会有的吗?说外星人攻击地球了还可信点!
冰依昨晚几乎一夜没睡,今早又睡得不安稳,起来难免觉得头晕目眩,身体不适。幸好今日虽热,但雷雨下过后,天气舒爽了许多,又不时有微风吹过,倒比前几日少了几分暑意。
下午一点,冰依懒洋洋地躺在竹椅上乘凉,正当被风吹拂地要睡过去的时候,却听到昊儿的声音从老远的地方传来。
冰依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两个大的小的,存心不让他睡觉是吧?
“娘!娘!你看我们捉到了什么?”
冰依直起身,远远的看到两个身影朝她这边跑来。前头的那个小些手里抓着个笼子,一蹦一跳风风火火的,自然是昊奕;后头那个即便在跑也看上去从容不迫的,却是子祺。
两人一前一后冲到冰依面前,子祺退开一步恭敬地立在一旁,昊奕却是一把扑进冰依怀中,把手里的笼子举起来,开怀地笑:“娘,你瞧,这是我和二哥抓到的小鸟。”
只见笼子里关着一大一小两只白色的胖乎乎的小鸟,冰依愣了一下,讶道:“珍珠鸟?!昊儿,你们从哪抓到的?”
昊儿得意地扬起下巴笑:“就在后头御花园,是我发现的。”
笼子里的两只珍珠鸟毛发都竖地高高的,小的那只还在颤抖,大的那只却是很凶狠地瞪着笼外。冰依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是谁抓到的?”
昊奕笑得眉眼弯弯地正想说话,却听子祺沉稳的声音传来:“是子祺抓的。”
“哦?”冰依略抬了抬眉,“你是如何抓到的?”
“二哥!你不要一个人抢功劳!”昊奕在一旁气得跳脚,“明明昊儿也有出力!”
子祺眼中的笑意一闪而逝,面上却没有什么情绪变化:“回娘娘,儿臣寻到了它们的窝,作势要砸碎鸟蛋,那只雌鸟按耐不住冲下来,让儿臣用网网住了。”
“雌鸟既已被抓,雄鸟担心雌鸟安危,失去理智,自然也就轻易落网了,是吗?”冰依微笑地看着眼前只不足八岁的孩子,语速缓慢地问。
子祺低下头,沉声道:“娘娘圣明。”
昊奕在一旁大叫:“娘,二哥说谎,雄鸟明明是昊儿设计抓住的!是昊儿将雌鸟绑在笼中,然后将笼门大开,雄鸟才自投罗网的!”
子祺皱了皱眉,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说话。
冰依将这一切统统都看在眼里,沉稳早熟的少年在一旁恭敬地低着头,气度雍容,神态淡定。可这毕竟只是一个不足八岁的孩子:他可以用阴险狡诈的计谋无情算计甚至擒杀小动物,却不愿掩饰自己的行为;他敏锐察觉了自己对珍珠鸟被抓被囚的不悦,却为了袒护弟弟一人承担下所有后果。
冰依叹了口气,招了招手道:“子祺你过来。”
卫子祺微微一怔,谨慎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竹椅旁,但却仍保持着距离。
冰依看向昊奕,问道:“昊儿,你抓了这对鸟打算做什么呢?”
“可以做很多啊!”昊奕开心地抓着手指开始派,“我可以把他们养起来耍玩,可以让它们生小小鸟,可以烤来吃,还可以清蒸红烧油煎……”
听到最后一句,冰依和子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冰依忍住笑,又将同样的问题抛给子祺。
子祺愣了好一会才慢慢道:“我……儿臣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昊儿喜欢才……”
果然。冰依在心底默念一声,八岁就有如此谋略,八岁就能如此沉稳冷静,偏偏算计起来却并无明确的利己目的。只是八岁,便已让人觉得深不可测……这样的孩子,果真不愧是卫聆风的儿子啊!只是,这样的深沉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小孩子无情,没有怜悯之心,是因为他们有太多事不懂;可是当一个人什么都懂了却仍无情时,他便是真正的无情。这样的无情,其实是一种心理上的病态。他们并非天生无情,而是被后天坏境逼迫影响的。
冰依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太忽视这个孩子了。总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与所有不相关的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也可能因为,他是卫聆风和其它女人的孩子,所以多多少少存在着抵触。
可是此时此刻,当她如此近如此清晰地看着对比着昊奕发自内心的纯真笑容和子祺沉默隐忍的表情时,便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内疚。
还好,他只有八岁。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还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冰依低头瞧着笼子里的两只雪白的小鸟,脑中回忆起自己在上学时读过的一篇文章《珍珠鸟》。其实她并不能肯定这两只是不是那憨态可掬的珍珠鸟,但想来很多东西还是可以借鉴的。
她忽然问道:“子祺,鸟巢里有几颗蛋?”
子祺一愣,半晌才道:“只得两颗。”
冰依抬头,冲着他笑笑:“那就都取来了。你们从今天开始好生养着这两只小鸟,直到它们将小鸟孵出并养育大为止。”
子祺猛地瞪大了眼睛:“我们?”
昊奕却已开心地拍起手来:“好啊好啊!二哥,我们一起来养。娘说它们是珍珠鸟,我们就叫它们大珍珠和小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