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腓列普做对比的约瑟也不是孤立的。一群优秀的艺术家替约瑟做陪衬,也和一班堕落的女演员做对比。应当附带提一句的是,巴尔扎克在阴暗的画面上随时会加几笔色调明朗的点染:台戈安太太尽管有赌彩票的恶习,却是古道热肠的好女人,而且一举一动都很可爱;便是玛丽埃德也有一段动人的手足之情和向社会英勇斗争的意志,博得读者的同情。巴尔扎克的人物所以有血有肉,那么富于人情味与现实感,一部分未始不是由于这种明暗的交织。
巍然矗立在这些错综复杂的景象后面的,一方面是内地和巴黎的地方背景;一方面是十九世纪前期法国的时代背景:从大革命起到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以后一个时期为止,政治上或明或暗的波动,金融与政治的勾结,官场的腐败,风气的淫靡,穷艺术家的奋斗,文艺思潮的转变,在小说的情节所需要的范围之内都接触到了。
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的总序中说,他写小说的目的既要像动物学家一般分析人的动物因素,就是说人的本性,又要分析他的社会因素,就是说造成某一典型的人的环境。他认为:“人性非善非恶,生来具备许多本能和才能。社会绝不像卢梭说的使人堕落,而能使人进步,改善,但利害关系往往大大发展了人的坏倾向。”巴尔扎克同时自命为历史家,既要写某一时代的人情风俗史,还要为整座城市整个地区留下一部真实的记录。因此他刻画人物固然用抽丝剥茧的方式尽量挖掘;写的城市,街道,房屋,家具,衣着,装饰,也无一不是忠实到极点的工笔画。在他看来,每一个小节都与特定时期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密切相关。这些特点见之于他所有的作品,而在《搅水女人》中尤其显著,也表现得特别成功。
环绕在忍心害理,无恶不作的腓列普周围的,有脓包罗日的行尸走肉的生活,有搅水女人的泼辣无耻的活剧,有玛克斯的阴险恶毒的手段,有退伍军人的穷途末路的挣扎,有无赖少年的无法无天的恶作剧,又有勃里杜太太那样糊涂没用的好人,有腓列普的一班酒肉朋友,社会的渣滓,又有约瑟和一班忠于艺术的青年,社会的精华……形形色色的人物与场面使这部小说不愧为巴尔扎克的情节最复杂,色彩最丰富的杰作之一。有人说只要法国小说存在下去,永远有人会讨论这部小说,研究这部小说。
一九六〇年一月十一日。
巴尔扎克《都尔的本堂神甫》、《比哀兰德》译者序
一八三三年《都尔的本堂神甫》初次出版,题目叫作《独身者》;独身者一字用的是多数,因为书中几个主角都是单身人。作品未写成时,巴尔扎克曾想命名为《老姑娘》(一八三六年巴尔扎克另外写了一部题作《老姑娘》的小说,按性质也可归在《独身者》的总标题下,但作者列为《竞争》的第三部),用《独身者》为书题出版以后,一度又有意改为《脱罗倍神甫》;直到一八四三年以《人间喜剧》为全部小说总名的计划完全确定的时候,才改作《都尔的本堂神甫》,而把《独身者》作为《比哀兰德》,《搅水女人》和这篇小说的总标题。(一八四五年作者编订的《人间喜剧》总目,共有一百四十三部小说,分作“风俗研究”、“哲学研究”、“分析研究”三编。“风俗研究”编又分为“私生活场面”、“内地生活场面”、“巴黎生活场面”、“政治生活场面”、“军事生活场面”、“乡下生活场面”六大项目。在“内地生活场面”中,《都尔的本堂神甫》,《比哀兰德》和《搅水女人》三部小说另成一组(以几部小说合为一组的编制方式,在《人间喜剧》中是常用的),称为《独身者》之一,之二,之三。作者身后,一切版本都合《都尔的本堂神甫》与《比哀兰德》为一册,《搅水女人》单独一册;只有全集本才合印三部作品为一册。
这部小说的三个主要人物,一个是老姑娘,一个是脱罗倍神甫,一个原来为大堂的副堂长,后来降级为郊外小堂的本堂神甫。作者一再更动题目,足见他对于小说的重心所在有过长时期的犹豫,最后方始采用他对待《赛查·皮罗多盛衰记》和《邦斯舅舅》(《邦斯舅舅》一书原来他想题作《两个朋友》)的办法,决定以不幸的牺牲者,无辜受辱的可怜虫作为故事的主体。
迦玛小姐是承包脱罗倍和皮罗多两个神甫膳宿的房东,她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又抱着虚荣的幻想。脱罗倍是工于心计的阴谋家,只想在教会中抓权势。皮罗多则是天真无知的享乐主义者,也是率直笨拙的自私自利者。同居的摩擦使迦玛小姐和脱罗倍通同一气,花了很大的力量,使尽卑鄙恶毒的手段,迫害一个忠厚无用,不堪一击的弱者。琐碎无聊的小事所引起的仇恨不但酿成一幕悲惨的戏剧,还促发了内地贵族和布尔乔亚的党争,甚至影响到远在巴黎的政客。不管内容多么单调平凡,巴尔扎克塑造的人物,安排的情节,用极朴素而极深刻的手法写出的人情世故和社会的真相,使这个中篇成为一个非常有力和悲怆动人的故事,在《人间喜剧》中占着重要地位。
正如作者用过几个不同的书名,我们研究的时候也可以有几个不同的线索:老处女的心理特征和怪僻,脱罗倍的阴狠残忍,皮罗多的懦弱与愚蠢,都可作为探讨各种典型面貌的中心。像巴尔扎克那样的作家,几乎没有一部作品不是有好几个人物刻画得同样深刻,性格发展得同样充分,每个角色都能单独成为一个主体的。但我们现在看来,最有意义的或许并不在于分析单身人的心理,而尤其在于暴露政治和教会的内幕。出家人而如此热衷于名位,对起居饮食的舒适如此恋恋不舍,脱罗倍为此而不择手段(他除了在教会中希图高位以外,还觊觎皮罗多的住屋),皮罗多为此而身败名裂:岂不写尽了教士的可笑可怜,可鄙可憎!开口慈悲,闭口仁爱,永远以地狱吓唬人的道学家,原来干得出杀人不见血的勾当!自命为挽救世道,超度众生的教会,不仅允许宣教师与政府相互勾结利用,为了满足私欲而颠倒是非,陷害无辜,教会本身还做脱罗倍的帮凶,降了皮罗多的级位,还要宣布他为骗子。虽然巴尔扎克又是保王党,又是热心的旧教徒,事实所在,他也不能不揭发君主政体的腐败与教会的黑暗。即使他不愿,也不敢明白指出教会的伪善便是宗教的伪善,作品留给读者的印象终究逃不过这样一个结论。
《比哀兰德》是另一情调的凄凉诗篇,像田间可爱的野花遭到风雨摧残一样令人扼腕、叹息,同时也是牛鬼蛇神争权夺利的写照。主要事实很简单,交织在一起的因素却是光怪陆离;因为人的外部表现可能很单纯,行事可能很无聊,不值一谈,他的精神与情绪的波动永远是复杂的。以比哀兰德来说,周围大大小小的事故从头至尾造成她的悲剧,她遭遇不幸好像是不可解释的;以别的人物来说,一切演变都合乎斗争的逻辑,不但在意料之中,而且动机和目标都很明确,经过深思熟虑的策划和有意的推动:比哀兰德不过是他们在向上爬的阶梯上踩死的一个虫蚁而已。在并无感伤气质的读者眼中,与比哀兰德的悲剧平行的原是一场由大小布尔乔亚扮演的丑恶的活剧。
巴尔扎克写《人间喜剧》的目标之一,原要替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留下一部完整的风俗史,同时记录各个城市的外貌,挖掘各种人物的内心,所以便是情节最简单的故事,在他笔下也要牵涉几个特殊的社会阶层和特殊背景。在这部书里,作者分析了小商人,也分析了各个不同等级的布尔乔亚;写了一对少年男女的纯洁的爱,也写了老处女和老单身汉的鄙俗的情欲——他并不一味谴责他们的褊狭,自私,鄙陋,庸俗,也分析造成这些缺点的社会原因,家庭教育的不足和学徒生活的艰苦,流露出同情的口吻;他既描绘了某座内地城市的风土人情,又考证历史,做了一番今昔的对比。贯串全篇的大波澜仍然是私生活的纠纷所引起的党派斗争,只是规模比《都尔的本堂神甫》更大,做配角的人物更多罢了。置比哀兰德于死命的还是那些复杂而猥琐的情欲和求名求利的野心。农民出身的小商人有了钱,得不到地位名誉而嫉妒同是小商人出身,但早已升格为上层布尔乔亚的前辈;穷途潦倒的律师痛恨当权的帮口;所谓的进步党千方百计反对政府,拿破仑的旧部表示与王政复辟势不两立,骨子里无非都想取而代之,或至少分到一官半职。一朝金钱,权势,名位的欲望满足了,昔日的政敌马上可以握手言欢,变为朋友。拥护路易十八与查理十世的官僚为了保持既得利益和继续升官发财,迫不及待地向七月革命后的新政权卖身投靠。反之,利害关系一有冲突,同一阵营的狐群狗党就拔刀相向,或者暗箭伤人,排挤同伴:古罗上校与维奈律师的明争暗斗便是一例。至于蒂番纳派和维奈派的倾轧,其实只是布尔乔亚内部分赃不均的斗争;因为当时贵族阶级已败落到只有甘心情愿向布尔乔亚投降的份儿——世家旧族的特·夏日伯甫小姐还不是为了金钱嫁了一个脓包的针线商?
作者在《都尔的本堂神甫》中揭破了教会的假面具,在《比哀兰德》中又指出司法界的黑幕。法律既是统治阶级压迫人民的工具,也是统治阶级内讧的武器。资产阶级动辄以司法独立为幌子,不知他们的法律即使不用纳贿或请托的卑鄙手段,仅仅凭那些繁复的“程序”已足以使穷而无告的人含冤莫诉。不幸巴尔扎克还死抱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信念,认为人间的不义,小人的得志,终究逃不过上帝的惩罚。这种永远不会兑现的正义只能使被压迫的弱者隐忍到底,使残酷的刽子手横行无忌到底。用麻醉来止痛,以忍耐代反抗而还自以为苦口婆心,救世救人,是巴尔扎克最大的迷惑之一。因为这缘故,他在《都尔的本堂神甫》中只能暴露教会而不敢有一言半语批判宗教,在《比哀兰德》中妄想以不可知的神的正义来消弭人的罪恶;也因为这缘故,他所有的小说随时随地歌颂宗教,宣传宗教;不用说,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除了拥护君主专政以外,这是我们最需要加以批判的一点。
一九六〇年十二月。
丹纳《艺术哲学》译者序
法国史学家兼批评家丹纳(Hippolyte Adolphe Taine,一八二八—一八九三),自幼博闻强记,长于抽象思维,老师预言他是“为思想而生活”的人。中学时代成绩卓越,文理各科都名列第一;一八四八年又以第一名考入国立高等师范,专攻哲学。一八五一年毕业后任中学教员,不久即以政见与当局不合而辞职,以写作为专业。他和许多学者一样,不仅长于希腊文,拉丁文,并且很早精通英文、德文、意大利文。一八五八年至一八七一年间游历英、比、荷、意、德诸国。一八六四年起应巴黎美术学校之聘,担任美术史讲座;一八七一年在英国牛津大学讲学一年。他一生没有遭遇重大事故,完全过着书斋生活,便是旅行也是为研究学问搜集材料;但一八七〇年的普法战争对他刺激很大,成为他研究“现代法兰西渊源”的主要原因。
他的重要著作,在文学史及文学批评方面有《拉封丹及其寓言》(一八五四),《英国文学史》(一八六四——一八六九),《评论集》,《评论续集》,《评论后集》(一八五八,一八六五,一八九四);在哲学方面有《十九世纪法国哲学家研究》(一八五七),《论智力》(一八七〇);在历史方面有《现代法兰西的渊源》十二卷(一八七一——一八九四);在艺术批评方面有《意大利游记》(一八六四——一八六六)及《艺术哲学》(一八六五——一八六九)。列在计划中而没有写成的作品有《论意志》及《现代法兰西的渊源》的其他各卷,专论法国社会与法国家庭的部分。
《艺术哲学》一书原系按讲课进程陆续印行,次序及标题也与定稿稍有出入:一八六五年先出《艺术哲学》(今第一编),一八六六年续出《意大利的艺术哲学》(今第二编),一八六七年出《艺术中的理想》(今第五编),一八六八年至一八六九年续出《尼德兰的艺术哲学》和《希腊的艺术哲学》(今第三、四编)。
丹纳受十九世纪自然科学界的影响极深,特别是达尔文的进化论。他在哲学家中服膺德国的黑格尔和法国十八世纪的孔提亚克。他认为世界上一切事物,无论物质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都可以解释;一切事物的产生,发展,演变,消灭,都有规律可寻。他的治学方法是“从事实出发,不从主义出发;不是提出教训而是探求规律,证明规律”;换句话说,他研究学问的目的是解释事物。他在本书中说:“科学同情各种艺术形式和各种艺术流派,对完全相反的形式与派别一视同仁,把它们看作人类精神的不同表现,认为形式与派别越多越相反,人类的精神面貌就表现得越多越新颖。植物学用同样的兴趣时而研究橘树和棕树,时而研究松树和桦树;美学的态度也一样,美学本身便是一种实用植物学。”这个说法似乎他是取的纯客观态度,把一切事物等量齐观;但事实上这仅仅指他做学问的方法,而并不代表他的人生观。他承认:“幻想世界中的事物像现实世界中的一样有不同的等级,因为有不同的价值。”他提出艺术品表现事物特征的重要程度,有益程度,效果的集中程度,作为衡量艺术品价值的尺度;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特征的有益程度,因为他所谓有益的特征是指帮助个体与集体生存与发展的特征。可见他仍然有他的道德观点与社会观点。
在他看来,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性质面貌都取决于种族、环境、时代三大因素。这个理论早在十八世纪的孟德斯鸠,近至十九世纪丹纳的前辈圣伯夫,都曾经提到;但到了丹纳手中才发展为一个严密与完整的学说,并以大量的史实为论证。他关于文学史、艺术史、政治史的著作,都以这个学说为中心思想;而他一切涉及批评与理论的著作,又无处不提供丰富的史料做证明。英国有位批评家说:“丹纳的作品好比一幅图画,历史就是镶嵌这幅图画的框子。”因为这个缘故,他的《艺术哲学》同时就是一部艺术史。
从种族、环境、时代三个原则出发,丹纳举出许多显著的例子说明伟大的艺术家不是孤立的,而只是一个艺术家家族的杰出代表,有如百花盛开的园林中的一朵更美艳的花,一株茂盛的植物的“一根最高的枝条”。而在艺术家家族背后还有更广大的群众,“我们隔了几世纪只听到艺术家的声音;但在传到我们耳边来的响亮的声音之下,还能辨别出群众的复杂而无穷无尽的歌声,在艺术家四周齐声合唱。只因为有了这一片和声,艺术家才成其为伟大。”他又以每种植物只能在适当的天时地利中生长为例,说明每种艺术的品种和流派只能在特殊的精神气候中产生,从而指出艺术家必须适应社会的环境,满足社会的要求,否则就要被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