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傅雷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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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分读书(16)

每次接读来信,总是说不出的兴奋、激动、喜悦、感慨、惆怅!最近报告美澳演出的两信,我看了在屋内屋外尽兜圈子,多少的感触使我定不下心来。人吃人的残酷和丑恶的把戏多可怕!你辛苦了四五个月落得两手空空,我们想到就心痛。固然你不以求利为目的,做父母的也从不希望你发什么洋财——而且还一向鄙视这种思想;可是那些中间人凭什么来霸占艺术家的劳动所得呢!眼看孩子被人剥削到这个地步,像你小时候被强暴欺凌一样,使我们对你又疼又怜惜,对那些吸血鬼又气又恼,恨得牙痒痒的!相信早晚你能从魔掌之下挣脱出来,不再做鱼肉。巴尔扎克说得好:社会踩不死你,就跪在你面前。在西方世界,不经过天翻地覆的革命,这种丑剧还得演下去呢。当然四个月的巡回演出在艺术上你得益不少,你对许多作品又有了新的体会,深入了一步。可见唯有艺术和学问从来不辜负人:花多少劳力,用多少苦功,拿出多少忠诚和热情,就得到多少收获与进步。写到这儿,想起你对新出的莫扎特唱片的自我批评,真是高兴。一个人停滞不前才会永远对自己的成绩满意。变就是进步——当然也有好的变质,成为坏的——眼光一天天不同,才窥见学问艺术的新天地,能不断地创造。妈妈看了那一段叹道:“聪真像你,老是不满意自己,老是在批评自己!”

美国的评论绝大多数平庸浅薄,赞美也是皮毛。英国毕竟还有音乐学者兼写报刊评论,如伦敦Times(《泰晤士报》)和曼彻斯特的《导报》,两位批评家水平都很高;纽约两家大报的批评家就不像样了,那位《纽约时报》的更可笑。很高兴看到你的中文并不退步,除了个别的词汇(我们说“心乱如麻”,不说“心痛如麻”。形容后者只能说“心痛如割”或“心如刀割”。又鄙塞、鄙陋不能说成“陋塞”;也许是你笔误)。读你的信,声音笑貌历历在目;议论口吻所流露的坦率、真诚、朴素、热情、爱憎分明,正和你在琴上表现出来的一致。孩子,你说过我们的信对你有如一面镜子;其实你的信对我们也是一面镜子。有些地方你我二人太相像了,有些话就像是我自己说的。平时盼望你的信即因为“薰莸同臭”,也因为对人生、艺术,周围可谈之人太少。不过我们很原谅你,你忙成这样,怎么忍心再要你多写呢?此次来信已觉出于望外,原以为你一回英国,演出那么多,不会再动笔了。可是这几年来,我们俩最大的安慰和快乐,的确莫过于定期接读来信。还得告诉你,你写的中等大的字(如此次评论封套上写的)非常好看;近来我的钢笔字已难看得不像话了。你难得写中国字,真难为你了!

三月二十五日。

以上二十五日写,搁了一星期没写下去,在我也是破天荒。近来身体疲劳,除了每天工作以外,简直没精神再做旁的事,走一小段路也累得很。眼睛经常流泪,眼科医生检查,认为并非眼睛本身有毛病,而是一般性疲劳。三月初休息过半个月,并未好转。从一九六一年起饮食已大改进,现在的精力不济,大概是本身衰老;或者一九五九、一九六〇两年的营养不足,始终弥补不来。总而言之,疲劳是实,原因弄不清。

来信说到中国人弄西洋音乐比日本人更有前途,因为他们虽用苦功而不能化。化固不易,用苦功而得其法也不多见。以整个民族性来说,日华两族确有这点儿分别。可是我们能化的人也是凤毛麟角,原因是接触外界太少,吸收太少。近几年营养差,也影响脑力活动。我自己深深感到比从前笨得多。在翻译工作上也苦于化得太少,化得不够,化得不妙。艺术创造与再创造的要求,不论哪一门都性质相仿。音乐因为抽象,恐怕更难。理会的东西表达不出,或是不能恰到好处,跟自己理想的境界不能完全符合,不多不少。心、脑、手的神经联系,或许在音乐表演比别的艺术更微妙,不容易掌握到成为automatic(得心应手,收放自如)的程度。一般青年对任何学科很少能做独立思考,不仅缺乏自信,便是给了他们方向,也不会自己摸索。原因极多,不能怪他们。十余年来的教育方法大概有些缺陷。青年人不会触类旁通,研究哪一门学问都难有成就。思想统一固然有统一的好处,但到了后来,念头只会往一个方向转,只会走直线,眼睛只看到一条路,也会陷于单调、贫乏、停滞。往一个方向钻并非坏事,可惜没钻得深。

月初看了盖叫天口述、由别人笔录的《粉墨春秋》,倒是解放以来谈艺术最好的书。人生—教育—伦理—艺术,再没有结合得更完满的了。从头至尾都有实例,绝不是枯燥的理论。关于学习,他提出“慢就是快”,说明根基不打好,一切都筑在沙上,永久爬不上去。我觉得这一点特别值得我们深思。倘若一开始就猛冲,只求速成,临了非但一无结果,还造成不踏实的坏风气。德国人要不在整个十九世纪的前半期埋头苦干,在每一项学问中用死功夫,哪会在十九世纪末一直到今天,能在科学、考据、文学各方面放异彩?盖叫天对艺术更有深刻的体会。他说学戏必须经过一番“默”的功夫。学会了唱、念、做,不算数;还得坐下来叫自己“魂灵出窍”,就是自己分身出去,把一出戏默默地做一遍、唱一遍;同时自己细细观察,有什么缺点该怎样改,然后站起身来再做、再唱、再念。那时定会发觉刚才思想上修整很好的东西又跑了,做起来同想的完全走了样。那就得再练,再下苦功,再“默”,再做。如此反复做去,一出戏才算真正学会了,拿稳了。你看,这段话说得多透彻,把自我批评贯彻得多好!老艺人的自我批评绝不放在嘴边,而是在业务中不断实践。其次,经过一再“默”练,作品必然深深地打进我们心里,与我们的思想感情完全化为一片。此外,盖叫天现身说法,谈了不少艺术家的品德、操守、做人,必须与艺术一致的话。我觉得这部书值得写一长篇书评:不仅学艺术的青年、中年、老年人,不论学的哪一门,应当列为必读书,便是从上到下一切的文艺领导干部也该细读几遍;做教育工作的人读了也有好处。不久我就把这书寄给你,你一定喜欢,看了也一定无限兴奋。

再有两件事——去年春天你在德国演出的评论,望即选几篇(弥拉能读德文,不妨挑几篇内容充实的)托人译为英文(或法文),速即寄来。我替你编的“评论摘要”,自一九六〇年七月起至一九六一年年底为止的部分,迄今无从着手,就因为缺了一九六一年四月的德国剪报。你们忙,自己无法整理,至少可以把材料寄回。而且此事已延搁一年,也该了结了。澳大利亚部分的评论也望汇集寄沪。美洲部分的已全部由妈妈打字打下,原本全部挂号(非航空)寄回伦敦。因来信未说明哪几份未有复本,故只能全部退给你。以后遇此等情形,可在原件上角注一single(单份)字样。随信附寄一九六一年六月以后的“演出日程表”,望修正后寄回来。今年三月回伦敦后的演出日程,上次弥拉答应再寄一份完全的,我等着呢!

又Music&Musicians(《音乐与音乐家》)已否续定本年的?二月的迄未收到。唱片亦未到。一年多没见到你们的照片了,很想要几张!下次再写,一切保重!

爸爸。

四月一日。

一九六三年:

亲爱的孩子:

你赫辛斯基来信和弥拉伦敦来信都收到。原来她瑞士写过一信,遗失了。她写起长信来可真有意思:报告意大利之行又详细又生动。从此想你对意大利绘画,尤其威尼斯派,领会得一定更深切。瑞士和意大利的湖泊都在高原上,真正是山高水深,非他处所及。再加人工修饰,古迹林立,令人缅怀以往,更加徘徊不忍去。我们的名胜最吃亏的是建筑:先是砖木结构,抵抗不了天灾人祸、风雨侵蚀;其次,建筑也是中国艺术中比较落后的一门。

接弥拉信后,我大查字典,大翻地图和旅行指南。一九三一年去罗马时曾买了一本《蓝色导游》Guide Bleu中的《意大利》,厚厚一小册,五百多面,好比一部字典。这是法国最完全最详细的指南,包括各国各大城市(每国都是一厚册),竟是一部旅行丛书。你们去过的几口湖,Maggiore,Lugarno,Como,Iseo,Garda(马焦雷湖,卢加诺湖,科莫湖,伊塞奥湖,加尔达湖),你们歇宿的Stresa(斯特雷萨)和Bellagio(贝拉焦)都在图上找到了,并且每个湖各有详图。我们翻了一遍,好比跟着你们“神游”了一次。弥拉一路驾驶,到底是险峻的山路,又常常摸黑,真是多亏她了,不知驾的是不是你们自己的车,还是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