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傅雷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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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分读书(17)

此刻江南也已转入暮秋,桂花已谢,菊花即将开放。想不到伦敦已是风啊雨啊雾啊,如此沉闷!我很想下月初去天目山(浙西)赏玩秋色,届时能否如愿,不得而知。一九四八年十一月曾和仑布伯伯同去东西天目,秋色斑斓,江山如锦绣,十余年来常在梦寐中。

《高老头》已改讫,译序也写好寄出一九六三年修改《高老头》译文,写了一篇序文,在“十年”浩劫中失散。如今写序要有批判,极难下笔。我写了一星期,几乎弄得废寝忘食,紧张得不得了。至于译文,改来改去,总觉得能力已经到了顶,多数不满意的地方明知还可修改,却都无法胜任,受了我个人文笔的限制。这四五年来愈来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limit(局限),仿佛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本月十三日至二十日间你在瑞典轮空一星期,不知如何消遣?回去又太费钱,留在北欧又是太寂寞,是不是?

巴黎的书费或许以后还要补汇一些,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困难?

妈妈身体很健康,我仍是小病不断,最近重伤风,咳嗽又拖了半个多月,迄今未愈。敏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九月二十五日寄出书一包(《中国文学发展史》三册寄齐了),另外一匣扬州特产(绒制禽鸟)给弥拉玩儿,送送小朋友。一切珍重!

爸爸。

十月十四日。

一九六四年:

亲爱的孩子:

你从北美回来后还没来过信,不知心情如何?写信的确要有适当的心情,我也常有此感。弥拉去迈阿密后,你一日三餐如何解决?生怕你练琴出了神,又怕出门麻烦,只吃咖啡面包了事,那可不是日常生活之道。尤其你工作消耗多,切勿饮食太随便,营养(有规律进食)毕竟是要紧的。你行踪无定,即使在伦敦,琴声不断,房间又隔音,挂号信送上门,打铃很可能听不见,故此信由你岳父家转,免得第三次退回。瑞士的tour(游历)想必满意,地方既好,气候也好,乐队又是老搭档,瑞士人也喜爱莫扎特,效果一定不坏吧?六月南美之行,必有巴西在内;近来那边时局突变,是否有问题,出发前务须考虑周到,多问问新闻界的朋友,同伦敦的代理人多商量商量,不要临时找麻烦,切记切记!三月十五日前后欧美大风雪,我们看到新闻也代你担忧,幸而那时不是你飞渡大西洋的时候。此间连续几星期春寒春雨,从早到晚,阴沉沉的,我老眼昏花,只能常在灯下工作。天气如此,人也特别闷塞,别说郊外踏青,便是跑跑书店古董店也不成。即使风和日暖,也舍不得离开书桌。要做的事、要读的书实在太多了,不能怪我吝惜光阴。从二十五岁至四十岁,我浪费了多少宝贵的时日!

近几月老是研究巴尔扎克,他的一部分哲学味特别浓的小说,在西方公认为极重要,我却花了很大的劲才勉强读完,也花了很大的耐性读了几部研究这些作品的论著。总觉得神秘气息玄学气息不容易接受,至多是了解而已,谈不上欣赏和共鸣。中国人不是不讲形而上学,但不像西方人抽象,而往往用诗化的意境把形而上学的理论说得很空灵,真正的意义固然不易捉摸,却不至于像西方形而上学那么枯燥,也没那种刻舟求剑的宗教味儿叫人厌烦。西方人对万有的本原,无论如何要归结到一个神,所谓God(神,上帝),似乎除了God ,不能解释宇宙,不能说明人生,所以非肯定一个造物主不可。好在谁也提不出证明God是没有的,只好由他们去说;可是他们的正面论证也牵强得很,没有说服力。他们首先肯定人生必有意义,灵魂必然不死,从此推论下去,就归纳出一个有计划有意志的神!可是为什么人生必有意义呢?灵魂必然不死呢?他们认为这是不辩自明之理,我认为欧洲人比我们更骄傲、更狂妄、更 ambitious(野心勃勃),把人这个生物看作天下第一,所以千方百计要造出一套哲学和形而上学来,证明这个“人为万物之灵”的看法,仿佛我们真是负有神的使命,执行神的意志一般。在我个人看来,这都是vanity(虚荣心)作祟。东方的哲学家玄学家要比他们谦虚得多。除了程朱一派理学家dogmatic(武断)很厉害之外,别人就是讲什么阴阳太极,也不像西方人讲God那么绝对,凿凿有据,咄咄逼人,也许骨子里我们多少是怀疑派,接受不了太强的insist(坚持),太过分的certainty(肯定)。

前天偶尔想起,你们要是生女孩子的话,外文名字不妨叫Gracia(葛拉齐亚)系罗曼·罗兰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中之人物,此字来历想你一定记得。意大利字读音好听,grace(雅致)一字的意义也可爱。弥拉不喜欢名字太普通,大概可以合乎她的条件。阴历今年是甲辰,辰年出生的人肖龙,龙从云,风从虎,我们提议女孩子叫“凌云”(Lin Yun),男孩子叫“凌霄”(Lin Sio)。你看如何?男孩的外文名没有inspiration(灵感),或者你们决定,或者我想到了以后再告。这些我都另外去信讲给弥拉听了(凌云=to tower over theclouds,凌霄=to tower over the sky,我和Mira(弥拉)就是这样解释的)。

爸爸。

四月十二日。

一九六五年:

聪:

九月二十九日起眼睛忽然大花,专科医生查不出原因,只说目力疲劳过度,且休息一个时期再看。其实近来工作不多,不能说用眼过度,这几日停下来,连书都不能看,枯坐无聊,沉闷至极。但还想在你离英以前给你一信,也就勉强提起笔来。

两周前看完《卓别林自传》,对一九一〇年至一九五四年间的美国有了一个初步认识。那种物质文明给人的影响,确非我们意料所及。一般大富翁的穷奢极欲,我实在体会不出有什么乐趣而言。那种哄闹取乐的玩意儿,宛如五花八门、光怪陆离的万花筒,在书本上看看已经头晕目迷,更不用说亲身经历了。像我这样,简直一天都受不了;不仅心理上憎厌,生理上神经上也吃不消。东方人的气质和他们相差太大了。听说近来英国学术界也有一场论战,有人认为要消灭贫困必须工业高度发展,有的人说不是这么回事。记得一九三〇年我在巴黎时,也有许多文章讨论过类似的题目。改善生活固大不容易;有了物质享受而不受物质奴役,弄得身不由主,无穷无尽地追求奢侈,恐怕更不容易。过惯淡泊生活的东方旧知识分子,也难以想象二十世纪西方人对物质要求的胃口。其实人类是最会生活的动物,也是最不会生活的动物;我看关键是在于自我克制。以往总觉得奇怪,为什么结婚离婚在美国会那么随便。《卓别林自传》中提到他最后一个(也是至今和好的一个)妻子乌娜时,有两句话:As I got to know Oona I wasconstantly surprised by her sense of humor and tolerance;shecould always see the other person"s point of view…(我认识乌娜后,发觉她既幽默,又有耐性,常令我惊喜不已;她总是能设身处地,善解人意……)从反面一想,就知道一般美国女子的性格,就可部分地说明美国婚姻生活不稳固的原因。总的印象:美国的民族太年轻,年轻人的好处坏处全有;再加工业高度发展,个人受着整个社会机器的疯狂般的tempo(节奏)推动,越发盲目,越发身不由主,越来越身心不平衡。这等人所要求的精神调剂,也只能是粗暴、猛烈、简单、原始的娱乐;长此以往,恐怕谈不上真正的文化了。

第二次大战前后卓别林在美的遭遇,以及那次大审案,都非我们所能想象。过去只听说法西斯在美国抬头,到此才看到具体的事例。可见在那个国家,所谓言论自由、司法独立等的好听话,全是骗骗人的。你在那边演出,说话还得谨慎小心,犯不上以一个青年艺术家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于事无补、于己有害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得避免。当然你早领会这些,不过你有时仍旧太天真,太轻信人(便是小城镇的记者或居民也难免没有spy (密探)注意你),所以不能不再提醒你!

九月底在意大利灌片成绩如何?节目有没有临时更动?HMV版的巴赫和韩德尔已收到。现在只缺舒曼和萧邦两支协奏曲的复本了。前信和你提过:其他各片都来了三份。

你家里保姆走了,弥拉一定忙得不可开交,更无暇执笔;希望你在此情形之下,要强迫一下自己,给我们多写写信,否则我们更得不到你们的消息了。九月二十三日寄的照片十一张,想必收到。寄回马尼拉各地的评论,不是航空的,大约要十一月初才到伦敦。一路小心!如可能,随时写几行由弥拉转来!

爸爸。

十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