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傅雷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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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做人(2)

可怜的东西,再也没处躲闪了,结实的树枝的鞭挞抽打!它只是一声不响的拼命的挨,想把身子也挨过墙去。

当当的钟声救了它,把一群恶人都唤了去。

当我们排好队伍,走过茅厕的时候,一些声音也没有。虽然学生很守规矩,很静默地走着,但我们终听不到狗的动静。

当我们刚要转弯进课堂的时候,便看见三四个校役肩着扁担。拿着绳子,迎面奔来,说是收拾它去了。

果然,当三点下课,我们去小便的时候,那条狗早已不在了,茅厕里只有几处殷红的血迹,很鲜明地在潮湿的水门汀上发光,在墙根还可寻出几丛黄毛。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狗的什么遗迹了。

一直到晚上,没有一个同学提起过这件事。

隔了两天,从一个接近校役的同学中听到了几句话:

“一张狗皮换了两斤高粱,还有剩钱大家分润!”

“狗肉真香!比猪肉要好呢!昨天他们烧了,也送我一碗吃呢。啊!那味儿真不错!”

我那时听了,不禁愤火中烧,恨不得拿手枪把他们——凶手——一个个打死!

于是我就做了一篇东西,题目就叫“勃郎林”。大骂了一场,自以为替狗出了一口冤气。

那篇旧稿,早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可是那件事情,回忆起来,至今还叫我有些余愤呢!

我讲完了,叹了一口气,向室中一望:Ly已在打盹了。S正对着我很神秘地微笑着,好像对我说:

“好了!说了半天,不过一只死狗!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吗?”

我不禁有些怅然了!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五日深夜草毕。

(原载一九二七年二月五日《北新》第二十四期)

天涯海角

我的炳源:

三十日深夜,我们红晕着眼睛握别后,回到舱中只是一声两声,断断续续地叹气。同室的洪君,他是多么天真而浑然啊!他非但一些也没有别意,就连我这样惹人注意的愁态都没觉察。一方我固为他庆幸,一方却因为自己的孤独更觉凄怆!

那天晚上在起重机辘辘的巨声中,做了许多的梦。(想那晚送我的人都会做这样的梦吧!)梦见你还在船上,梦见你我还坐在饭厅的一隅对泣。我又梦见母亲,叔父(我称姑母为叔父的),梅,以及一切送我的朋友。但都是似烟似雾地一闪便消逝了。到醒来最清楚的回忆,便是你我对泣的一幕,和仑布叫我好好学习 Fran.ais 的一幕。这两天来,这两重梦影还不时地在眼帘里隐约;尤其是仑布的“好好学习 Fran.ais ”的一句,时时在耳中鸣叫着。

那,那诚挚恳切的友谊啊,深深地铭镌在我的心版上了!

我们的船,原定是昨天(三十一日)清早开的;不料到我们用过早茶后还未动弹。后来去问 Maitre d′hotel ,才知道已延迟到下午一时了。我心里一动,便想再上岸到叔父家里去一次,母亲一定还在那边。我想:这样突然地回去,一定会使他们惊喜交集。

已经上了岸,重复看见才别的上海的马路,忽一转念竟马上退了回来。实在,我不愿,我不敢再去沾惹第二次不必要的不可免的流泪了!

午后一时前二十分,我就等在甲板上,要看开船。不料左等右等,直到了两点,才听见一声汽笛,通岸上的两条梯子抽去了一条,水手们也急急忙忙地找着地位,解缆。更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最后的一条回家之路中断!在昨夜,你我分别时,真恨船为何不多留几小时。到今天因为急于要看船之初动,反恨它为何再三地拖延着不开了。至此,船的梯子统统抽去,船身也渐渐横到浦心时,不觉又悲从中来,恨它为何这样无情,竟尔舍弃了我的上海,把我和一切亲爱的人隔绝得远远了!唉,矛盾啊!矛盾啊!

岸上,船上,三四白巾遥遥挥舞着;船首左右,三四海鸥翱翔着,她们是来送别呢!她们又把你我昨夜的离情唤起了,她们更把一切的亲友们依依之意重复传了过来。但不久也便无影无踪地不见了,大概也深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悲梗的道理吧?

三十夜的难堪,真是稀有的。渺小的我,零余的我,在区区二十年中,忧患也经得不少,悲泪也洒过许多;但这种生离的酸味,却是生平第一次呢!

我所有的,仅有的亲戚,朋友,爱人一个不遗地都赶来送别。燮均,临照为了我在南站北四川路间奔波了好几次;雷垣为了我,在极少极少离校的常态中破了例,丢了考课卷,从课堂里一口气赶到。更累他们在船上摸索了半小时多!还有理想中赶不到的我的唯一的叔父,也竟会冒着重寒,在暮色苍茫中,从浦江彼岸飞渡过来,使我于万分惆怅的感触中,更加添了热辣辣的酸意!

那夜的聚餐,更是梦想不到的!虽然别离就在眼前,但大家都还兴高采烈地壮我心胆。健谈的仑布,更是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然而勉强地挣扎终于无用,最后的一刹那还是临到了。当铁冷夫人开始触破这一层薄纸时,我已满眶热泪,竭力抑忍了。到叔父和我道别时,眼镜上已沾染了一层薄雾。下楼来上汽车时,母亲的几句极简单的“保重!留意!”等话,实在不能使我再克制了。汽车一动,我的泉源也排山倒海似的追踪着绝尘的车影而淌下来了!我火山一般的热情,完全从几分钟前强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我倚着你的肩,我只能流泪!

重到船上,朋友中最刚强的燮均,竭力把强心剂给我注射着;你也再三地叫我不要难过,我也记起临照赠诗中的几句:

“劝他声:别悲哀!

为脱烦恼,学成归来。”

然而这些鼓励,这些回忆,只有更加增我的惆怅,更开放了我的泪泉!人世的污浊的愤忿与厌恶,现实的别离与同情,过去的悔恨和惭愧……一切,一切的感激,悲哀,愤怒,幽怨,抑郁的情绪,一齐搅和了,混合了,奔向我的……

船之初动也看到了,海面的辽阔也拜识了,宇宙的伟大也领略了,波浪的沉静也在面前流过了,吼叫的狂涛也在耳边听惯了,月夜的皎洁神秘,也窥到了,朝阳的和蔼现实,也感到了。高洁的未来的曙光,伟大的、雄壮的希望,似乎把我充实了许多,似乎把我激励了不少。但是,朋友啊!一刹那的兴奋过后,总袭来了空虚的无聊!我实在不知这一月如何消磨过呢!

船上食宿俱惯,只是言语隔膜,稍感痛苦耳。茶房都是汕头人,潮州人,法语也不大通,普通话更不必说,只此略觉不便。昨日为一九二八年第一日,船上也是照常地过去:沉闷的,寂寞的生活!海中昨日颇平稳,今日稍有风浪。紧贴船身的碧油油的绿波不见了,只是狂吼的怒涛汹涌着,击撞的白沫跳跃着,汪洋的海面,不时地在圆窗中一高一低地翻腾。可是我倒还不觉得异样,只是走路时地上很滑,又加船身稍有倾侧,故须加意留神耳。路中平安,第一足慰远念,是吗?

此信昨天写起,今天重复誊了,又添了一些,想明日到香港发。只是心绪繁乱不堪,所言毫无次序。恐怕你看了愈觉得“怒安心乱如此,前途未可乐观”吧?然而系念我的,想望我的,却急于要知道我海上的消息,所以也就胡乱写了些,托孙先生为我公布了!

你给我的圣牌,我扣在贴身的衣纽上,我温偎着它,便好像温偎着你!在旅途难堪中,稍得一些慰安。朋友!你放心,我绝不因我无信仰而丢弃它的!我已把它看作你的代表了!

好了,信暂止于此。但望珍重!以后通信,亦唯在此借花献佛,诸亲友处不能一一矣。愿谅我!

你的怒安

一九二八年一月二日。

于Andre-Lebon未到香港时

离愁别梦

牟均,燮均:

一九二七年末日前夜,我们在凄凄惨惨戚戚的咽呜中,握了最后一手之后,迄今已快半月了!

在朦胧臆测之中,过了浙闽诸省的海关。复在雨意重重中,别了挥臂牵袂的九龙,过了“英国人的乐园”的香港;更踏到了法威赫赫的西贡。现在正离开了新加坡,向印度洋驶去;大概明后天便要一撄其锋了吧!

怯弱的我,带着委委屈屈的隐情,含着孤孤寒寒的愁意,抱着渺渺茫茫的希望,无可奈何上了船,割弃了所有的爱我的亲戚朋友,鼓着青年时仅有的一些活力,望着大海中飞去。不料天地之广大,宇宙之奇观,只使我更落到彷徨无措之悲号苦境中罢了。

自西贡启程后,因几天的安定更衬出海神的播弄。我只能在床上躺了整整的一天。静听着窗外的海波轰轰地击撞过来更听它峥然地波花四溅开。可怜的稚嫩的我的心啊,只被它击撞到摇摇欲坠;抑压的无量数的我的愁啊,只被它丝丝乱抽。中心只是一阵阵焦急烦闷占据着,化出来的浓烟,便浮在脑中酝作乌云。

我想到动身前三夜的母亲的谆嘱告诫。她自从答应我去国的时候,在凄惶的允许的言辞中,已满蓄了无限的期望勉励之意。其后在一个半月的筹备期中,见到我时,终提起那悲痛激励的话头。到临走前之夜,更是满面纵横着泪水的致她那最热烈、最急切的希望!在断断续续的哽咽中,泣诉她一生悲惨的命运的,最后的曙光!啊,母亲啊!我那时是如何地感泣,如何地郑重应承你那再三的一句话:“你数年来在国内的操守,千万不可丧失啊!”啊,母亲!我数年来的流浪颓废的生涯,只在死气沉沉、苦闷窒塞中待命;你却还以为我说有嗜好不会,游荡是我的操守呢!母亲啊,你这句话真使我心底的泪泉奔涌!我更想到十六年来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环境。国家多故,生活堪虞,母亲以一屡经患难之身,何能再受意外之激荡?此五年啊,五年,母亲!我实在有些放不下你!我家风雨飘摇的危期,是由你,母亲啊,撑持过去了。然而环伺我们的敌人,又怎保得不乘此罅隙,再来袭击!而且,你素性坚强,些须小病,从不介怀,伤风咳嗽,永不延医。尚记得,你有几次卧病了,还力拒服药;直到你要我服药,我以你也须延医为条件时,你才勉许。这五年中怎保得病的恶魔不来侵扰,天气的轻变不使你感冒呢?母亲啊,这些,这些,凡是我所不能放怀的,你统不放在心上,你竟不坚持地允许我的远离,数万里的远离!你竟不踌躇地答应我的长别,四五载的长别!你只是鉴于父亲前车覆辙,而再三再四地叮嘱我:“交友啊,要好好当心!”更进一层地你三番二次地对我说:“如果你去后发现你身体不好,或是有什么不惯时,你应立刻归来,切不可以为重洋跋涉,一无所得,羞见父老,而勉强挣持!儿呀,你千万要听我这话!”说时你是声泪俱下了!母亲啊,你竟是没有了你自己,只有你儿子一人了!你的世界里,你是早已把你自己和父亲同时取消了!现在的你是只为我而生活着,母亲啊,你的爱啊!你的伟大啊!你的无微不至的爱啊!你的真诚彻底,无目的的爱啊!

我更回溯我渺小而短促的二十年生命中,除了前四年是被父亲母亲共同抚育教养之外,其余的十六岁都是母亲啊,你一手造成的!你为了我的倔强,你为了我的使气,你为了我的无赖,你为了我的嬉游,这十六年中不知流过了几千万斛的眼泪!尤其是最近几年,更常常为了一些小事和你争闹,竟闹得天翻地覆,不得开交。所谓大逆不道的事,我都闹过了。我只为你爱我而束缚我而反抗、而怒号、而咆哮。我几次演成家庭的悲剧!你都曾极忍辱地隐忍了、容纳了。你还是一心一意把你的每滴血都滴到我的血管里,你还是一心一意把你所有的精液灌到我每个纤维里!母亲啊,你之于我,只有宽恕!只有原宥!只有温存的爱抚!你一切的抑郁呜咽,只有在夜静更深的时候,独自听得的!

然而母亲,你十六年的心血的结晶的我,负了这般重大的使命而在大海中彷徨,而在黑暗中摸索;坚定确定的观念,隐隐中又已起了动摇!母亲常说我“心活”,母亲,我的确有些心活!然我不得不心活啊!我的心真是在怎样的压迫之下哟!

我更想到上船的一幕。你泪眼晶莹地上汽车,你眼见一生的唯一的曙光的儿子,将要像断线的鹞子一般独自在天际翱翔,独自在海边觅食了。慈母的企念永不能有效力,殷勤恳挚的教育再不能达到!你竟把你泪血的交流培养长大的孤雏一朝撤手了!母亲,我能想到你那晚汽车中的流泪,比我痴立街头靠着炳源不住抽咽的泪还要多;我更可想到这十几天来的你的午夜梦回,你的晨鸡唱觉,比我的离愁别梦,比我为海病凄惶,更要苦楚悒郁到万倍!

五年啊,五年啊,母亲!这五年的一千八百多的长夜,你将如何地过去啊?

母亲,你是有失眠症的。往往夜里做活,到半夜过后才上床,到了三点一响便醒,再起来点着灯独坐做活的光景,现在复在我眼前憧憬了!

母亲,你是有脚气病的。往往白天多走了路,夜里便要脚肿得穿不上鞋。行前我回家的几天,我仍是这般的大意,后来从家里出来上汽车时,那忠恳的女佣偷偷地郑重地说:母亲这几天又在脚肿啊!母亲,我再三托叔父陪你看医生,不知现在实行了没有?医生的诊断如何?医生查验的报告如何?不妨吗?无害吗?

我更想到母亲的多劳:无论乡间的打架吵嘴,或是族中的纠葛讼事,都要诉到我母亲跟前来。甚至学校募捐,穷人写愿,无一不要来烦扰母亲。然而,母亲为了我,已够把她的生命的活力消耗了,更还有什么余暇、什么精神来管这许多闲事?我出门前,拜托族中的长老说:“母亲年事渐增,精神渐衰,族事有诸长老主持,乡事有里正绅士评判;老母何能,敢来越俎,谨乞代为婉辞声说谢却!”不知他们已否谅及苦衷?更不知诸乡人能否曲谅,不再上门诉说否?

唉……我想到母亲的事,真是写不完,说不尽呢!我的心更如何放得下!我竟忍心开口要求她允许我的远离,我竟忍心真真地舍弃了她而上路!我更不知自爱地在大海中彷徨!母亲啊,我的罪孽,将要和你的至爱永古长存了!

牟均,燮均:我是这样地躺了一日,想了一日,也这样地梦了一日!

我梦见我将要上船,还未上船时的忙乱;亲戚朋友,齐集一堂地预备送我,正像前日一样。我更梦到船的临时延缓开行,和诸亲友意外欢欣地叙谈那珍惜的最后时光。我更梦见母亲临别时的流泪,我也对泣,因此而在梦中哭醒了。醒来还是白天,三点半的茶还未喝过,船还是那样地把我的脑袋摇晃。于是我揩揩泪痕,又沉入冥想中去了!

这样的梦,梦别离的一幕的梦,差不多梦到五六次以上了。昨夜还是做着这样的梦呢!至于我的冥想,想前途的渺邈,那更是无时无地不想的了!现世的虚空,未来的梦幻,叫我日夜徘徊着!一切的诱惑、种种的恐怖,令我时时刻刻担心着!

牟均啊,于是我更想起你来了!

牟均你是这样地期望我的人,你是这样地爱护我的人!

“青年终该要血气盛一些的了,何况像你这样燃烧得太阳一般的人。袒着胸要拥抱全世界的人。固然是未来的光明人生的象征啊。但我就是为相信了你爱的真诚,愿延留你到人们已到喊得醒的时候。”

牟均,你是这样地热切地要延留我的人,我应当如何地延留自己!

你更说:

“我们唯一的力是生存呀!有生存才会明白透彻,有生存才有胜利。有所为的人必能有所不为。能守方能言攻。狗偷阿世者要谙练世故,旁观研究者也要谙练世故,革命党尤其要谙练世故。我们不信善恶是天外飞来的。不研究不知人生真相,不知善恶根源。而且防防暗箭躲躲明枪,表示不赞成别人有如此自由,亦不算怯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