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均,你这样的轰天大炮,的确对准了我的厌世的人生观,的确参透了我的人生的烦闷苦恼了!入世,入世,你如何地叫我“要谙练世故”啊!研究,研究,你如何地要叫我“知人生真相,知善恶根源”啊!朋友,我的确太怯弱了,太怯弱了!我应当入世,我应当研究,我应当勇敢!
牟均,你同信封内的第二信有这样的一段话:
“据福祺的面述,你们赴法的最大原因是逃避烦闷。什么是烦闷?为何要逃避?神经不甚健全的我,不胜其杞忧呢!为的是烦闷的光降,是不可知的。逃避吗?我的闲钱呢?”
朋友,我现在已经把你的话体验到了。你和燮均才是神经健全的!(我在三十夜,在船上和临照、福祺这样地说过了的。)燮均那晚因为临照的说起烦闷的缘故,也曾发了一阵和你同样的言论。牟均,我告诉你:我此次的赴法,逃避烦闷固然是个大原因,但我之所谓烦闷者,其成分恐怕与福祺的有些不同。因为我的烦闷中,细细地分析起来,还是读书的烦闷、追求人生的烦闷居多。我曾好几次想过:我数年来的颓废生涯,应该告一结束了。空洞的头脑应该使它充实些了。这样我才发了赴法的宏愿的。现在的种种,我只望它是离愁别梦,我只望它是我厌世的悲哀的人生观的余波!我应记住你的希望,我应勉力向着未来前进!我应当为我的母亲,为我的朋友,为我的爱人,为我自己,勉力延留着!
我更该记住燮均在船上的最后地赠言:
“希望你不要忘掉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一块烂肉!你应当救出在烂肉上受苦的人,你应当敷复这世界的创痕!”
这几句赠言,于我是当然担当不起的。但是我是如何怯弱稚嫩的人,应当竭力肩起这肩不起的担子!
窗外的狂涛,比晨间狂暴得多了。我应当袒着胸去接受印度洋的洪波,我应当把炳源说我的胸中的毒汁(谓我厌世悲观)荡涤净尽!
末了,我应在此向牟均燮均道歉,我常贸然地发表我们私人的通信。并且这样的信,也不直接寄你俩一封。请恕我,我实在无力再抄一遍!这是我的草稿,这是我的誊正!我更应在此向读者诸君道歉,我常以私人的疯狂情绪,来糟蹋你们宝贵的篇幅!(牟均,我真惭愧,还脱不了你的所谓的“臭文人”的习气!)
告终了,祝你俩兄弟快乐!并祝国内的诸亲友都好!
怒安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三日,离新加坡后一日。
明天一早可到哥仑坡。印度洋竟很驯服呢!
寄语诸亲友放怀释念!
一月十六日下午四时。
来到这静寂的乡间
春苔先生:
来到这静寂的乡间,匆匆已快旬日了。
在巴时,曾听陈女士说我的第一篇通信已于贡献第五期上发表了,我真如何的快慰而又惭愧啊!亟亟热望着我的亲友们,能够读到万里之外游子之音,当然是大家引以为欣喜而慰藉的事。但是浅薄无聊、多愁善感的我,有何贡献,敢来占据你们宝贵的篇幅,惊扰读者的清思?日来功课正忙,趁着这两三天假日,我决意写了这第十六次的通信而把它结束了。
我现在住的是法国略偏西南的维也纳省(Vienne)的省城,博济哀(Poitiers)。全城位处山中,高低栉比的房屋,全是依地势倾斜平坦而筑的。居民四万余。一切公共设备,如图书馆、公园、病院等,也都完备。并是大学区之一,文法理三科学生,有千余,其中以法科为最多,占七八百。我华学生,除我友王君外,尚有闽鄂两省者三四百人。城中市政,不算讲究;马粪累累,仿佛我想象中之北京。又以山地关系,道路崎岖不平,加以石筑,尤使你走路时左右滑跌。据说夏天少雨,故满街灰尘,竟和不长进的中国一样。初来时四五日,连绵阴雨,丝丝的、细细的,真是闷人。天气也和上海差不多,王君说夏天也极闷热。法国气候,原以南方为佳,巴黎的冬天也是浓雾冻云,灰暗可嫌。此间此时,尚须生火。唯出门时反无中国那样的大西北风,大概四面皆山的缘故吧?
城中教堂最多,有的还是十四五世纪遗物,颓毁之象毕见,然而信徒们还是熙熙攘攘往里祷告去,香火可算盛旺了。交通除有往来巴黎与波尔多(Bordeaux,法国著名产酒地)之火车路过外,繁盛大街,并有七零八落之电车,以及又少又坏的公共汽车,车身之坏,真是莫与伦比!看上去至少比我们的年纪大上一倍。加以道路的不平,尤其你坐上去屁股颠簸得要命。而且不知是开车的机关不灵呢,还是开车的车夫不能干,每次停车开车时,要使立着的乘客前俯后仰一会儿。路线又是短,我一则用不到公车,二则实是有些怕坐,故除了初到时坐过两次外,至今没再领教过。
城中最普遍的是马车(这是马粪累累的主因),无论男女老幼,都会驾驶着出去收垃圾,送牛奶,运货物,赶市集;又大又污的木轮又沉重,又吃力的在街上轧轧地滚过,有时候开起快车来,我住的房屋也不觉有些震动。此外我们在上海时称为老虎的汽车也不少,但大半是私人的;有的是公司里运货的。至于专门出借的极少,除了火车站外,也没有巴黎那样沿街可雇的汽车,而且车上没有巴黎那样的自动价目表,尤使我们外行人怯于尝试。
影戏院共有三四家,全都集中于 Place Dame 那样的地方。我初到那天,正是星期日,跟着王君从火车站走到大街,路过那Place时,只听见不住的锐长的电铃,在东西相望的电影院门口叫着,一大群人挤在阶上等卖票处的窗洞开放。一下子竟使我在巴黎的影像重复闪过。一路上并见一大群的男的,女的,先生,太太,学生,都穿扮得齐齐整整,向着我们的来路跑。那是不言而喻,他们是去调剂他们七日间的疲劳的。我们因为要找房屋,故专往冷落的街上跑,真是少有和我们同路的,所有的都是迎面而来的。
在巴动身时,天气不算好也不算坏,送我的郑君说,在巴黎过冬天,只求其不下雨已很好了。到博济哀时也还算“阴”而不雨,等到往车站旁小旅馆里一放行李时,竟丝毫不留情地下起来了,一下竟愈下愈起劲,我同王君竟是落汤鸡一样地满城乱窜。
说起小旅馆,那真够讨厌了!满室的陈宿气。既是阴雨寒冷,又是没有一些火可以取暖。电灯高高的和天花板亲近,微弱的光芒几难以烛亮全室的轮廓。窗子是向北的,离窗不远便是比我们占据上风的山坡上的高屋。在又阴森又黑暗的笼罩中,被褥也愈显得不清洁了,加之冲鼻的陈腐气,更使我多疑虑。一个人真是又凄怆,又孤独,又寒冷,又胆怯,我竟连嫌恶的情绪都没有了,满怀只是猜疑恐怖充塞着。
王君也太客气了,一进门便乘我上楼时把旅费付清了,我就是要走也无处走。邻接的旅馆又安知不是难兄难弟呢?何况白丢王君惠钞的旅费,怎好意思!因此就团缩着熬过了一夜,天明时就爬起,老早赶到隔昨说定的新屋去。
在此要找适当的房屋,也颇不易。加之我条件又太苛:价钱虽可稍出多些,但又不能无端地被敲竹杠。房间大小,地位,方向,建筑,新旧,陈设,清洁,都是我极注意的外;还要观看房主是不是古怪冷僻的人,有没有太多的小孩足以妨害工作的情形。尤其是讨厌的,就是大多的出租者,都只有宿没有吃的。我想,为了吃,一天要跑几次,路又不好走,天气又常不好,真太麻烦了。所以只能累着王君,在淋漓尽致的状态下奔波。我真是如何衷心地对他抱歉啊!
末了,总算找到了一处膳宿相连的地方,出来接洽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很会说话,起初开价说膳宿水电一共五百法郎,我就说太贵。王君用中国话和我讨论还的数目,她在旁边便猜着说:“四百……二十……”我一听她在四百二字上打了一个顿,我便决定还她四百。因为我们半日的经验,吃饭三百不算贵,房间一百也是公平的价钱。但她说:“四百二十吧?”我说:“不,四百!”她又说:“四百一十吧?”“不,四百”我仍是坚持着。她又说“四百五吧?”我终于肯定地说:“实在不能多了,四百!一定,四百!”她踌躇了,末后,说她母亲出去了,不能决定,约我们明天一早再来。但王君又去替我讲了许多话,说我是常住的,说不定要好几年呢,所以临行时她差不多答应了。
翌晨,我和行李一同去时,房间还未收拾好。一会儿,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太太进来了,先自己介绍说是 Madame Jacquenim,随后又很客气地说:“昨晚不在,很抱歉!不过我的女儿答应得太鲁莽一些……你很知道的:这样的房间太便宜了!我想请你稍加一些电费……”她那种纯粹法国式的妇女,满是谦逊、温和、有礼,善于辞令的外表,以及我急于要安顿行李的心情,使我答应她加她五法郎一月。她表示满意之后,还说了好多便宜的话。最后,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请求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指同寓者)!因为我从来没有租过这样廉价的房子……真的!先生,我请求你!”哈,好一位会说话、会治家的法国太太!
在巴黎时,旅店主妇也是这样的客气,不过并没有说便宜的话。我租屋是郑君代去接洽的。但临行前夜算账时,她一面结账一面絮絮地同我招呼,付钱时又说希望我下次再光顾,这次真是十分感谢。我走的早上,虽然时间很早,全寓的人差不多都还睡着的时候,但她已起身了,等我东西放好,车正开动时,她在门口出现了:“再会!先生,Bonvoyage!先生……”仆妇也在门口说着:“谢谢先生!”那些……那些确使我感到她们的和善有礼。不过在这次找房子经验里,我又感到那些有礼,原是面皮;内心仍还是金钱!她们尽管在招待时怎么殷勤客气,到了要钱时候总是一个生的也不肯轻易放过的。等到目的达到,送你出门时,又完全是春风满面,笑容可掬地满口的再会,道谢了!
本来,人不是完全的动物。在生存的欲望里,谁又免得掉没有那卑鄙的本来?据近日来她们待我的情形观察起来,我感到她们确有如厨川博士说的西方人的情形。他说,他们是以物质为基础而渐渐地走到精神的道上。最初是金钱的交易,以后却慢慢地生出超物质的温情来。不像日本人(博士评论他国人的话)假仁假义地先是温情,而终于露出本相来的那种可怜可鄙。因为人类谁又能离却物质而生存?(这段是我从回忆中写下的《出了象牙之塔》中的大意。)我搬进时,就同她们:“因为医生的嘱咐,我不能多食肉,请多给我菜蔬鸡卵之类。”因此她们每逢饭菜中有牛羊肉,必为我易他品。并屡问:“什么东西喜欢吃吗?”她们替我更易的食品,也是天天变换的。我第一天吃的那种奶油蛋,至今没吃过第二次。她们原不常食同样的东西的。她们见我不喜食乳饼(fromage英文中叫cheese的),就为我烧牛奶粥,用牛奶放糖和米煮成粥状,我真是第一次尝到,味却不差。有时呢,便给我换成果酱。那种精心费神的照顾,的确令我想不到那是虚伪的!
她,主妇,知道我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她便问我为什么不一同来呢?不是大家都幸福快乐吗?我告诉她,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中国的家庭,比西方人的家庭要扰杂得多。但当她问起我假期中如何消遣时,又问我回家不?当我告诉她路远不能时,她又说了,说不定你的母亲会来探望你!她一人在家,将如何的寂寞而忧闷啊!
她们最喜欢听关于中国的事,一切政治、商业、风俗、饮食、起居,都要问到。可怜我法文程度实在不够,只能极勉强地告诉她一个大概。我说:“中国的情形太复杂了,外人不容易观察。”她也说:“是的,我们的报纸有时也记载错误了!中国实在太大了,所以不容易明白,也不容易治理。”
她昨晚又问我,有没有母亲的照片?我说没有,她怅然地说:“我们从没有看到中国妇女的照片!如果能和一位中国太太一谈,那真如何有味啊……”
唉,母亲!我想不到来此会遇到一位极似母亲,而常提起我母亲的亲切的老人!
刚到几天,为了天气的不好,心绪的不宁,颇不堪其沉闷。近数日渐渐惯适,确感到“自有幽趣”来。我家乡是一块有水有山的半岛。离海虽近,但也从未见到。山是不用说了,连邱冈都没有的。我常以此为憾。此次远行,得领略了天空海阔,渺渺无涯的景色,激荡着狂涛,怒吼,雪浪悲嘶的壮观,精神上受到了不少的刺激。此来更默处山中,开始度那世上千年的隐士生涯。处在这淳朴的伴侣中过着宁静安闲的日子,那种幸福也是一生不可多得的。故国的稀糟混乱可悲可痛的影子远了,不觉清静了许多。在国内时,不看报又觉厌闷,看报时又是满纸酸心的事,真痛苦极了。然而赤手空拳,徒唤奈何,又有何用。倒是索性隔绝得远些,反较安静。反正是失望了,便不必多去悲伤!
同居的五人,都是学生,大半是学法律的。一个年纪最轻的,只十五岁,是学音乐的。每天晚上回来时,他总是要练习一下钢琴(寓中所备的)。他已能弹Sonatine及一切的复杂舞曲了。那又健壮又活泼的少年,真是玫瑰一般的美丽,露珠一般的明净。新相识的小朋友,我在默默地为你祝福啊!
明天是 Carnaval节,学校从今天起放假三天。据说在这一天大家可以闹一番的,有人译为“狂欢节”,大概就是这意思。同伴们都回去了,只剩一个塞尔维亚人和我。
每天照例出去散步一次,携带了地图,俾免迷途。我们到大学文科是很近的,只有像从上海的商务书馆到北新书局(四马路)那些远近。附近又有一个植物园,虽很小,但颇具幽意。门口几棵高过数十丈的树,都赤裸了。可是满园却尽是松柏之类的常青树。深碧的伞形的长松荫下,躺着雪白的浓霜,日光缓缓地移过来了,便渐渐变成晶明的露水,湿润着茂盛滋荣的绿草。我对于草木真是疏远得很,大半的大半,我都不知其名。看这里在这季节的草色还是青绿可爱,可知绝不是和上海枯黄萎倒的草地同种。小小的池塘,寥寥的山石,泪珠似的水,从上面淌下来,流过那倒垂的蔓藤,潜向池中去。石上青苔,厚可盈寸,足见它年岁之久老。树上都有挂名牌,但我仍不相识,就是翻字典也没用的,中国没有的植物,叫编字典的人也无从翻译起!只是看他标的年期,有的竟在一七七四年前后的。有涯的人生,何其渺小得可怜啊!
昨晨去游全城唯一的大公园 Blossac。听着轻微密语的鸟声,看着修剪齐整的树枝。浓绿的森林里,散步的小道蜿蜒地远去,我不禁想起《茵梦湖》里所描写的“林中”来。这些可爱的小孩中,说不定也有着未来的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呢!
因着地位的关系,我们可以依着Blossac的短栏,而远眺全城。处女般羞怯的Clain河,姗姗地在低田中间流过。我五天前在植物园旁边看过Clain雄伟的波流了。河身弯转处,翻着那雪白的软绸,洪大的涛声有如雷鸣;远远地,渐渐地流到下游,在圆形的桥柱旁冲过去,全河面到处是漩涡,像无数的小鱼当天将下雨时一样翻跃欢腾。河旁的低地,与河相差几不及一尺。矮小的房屋,看来像是玩具。洗衣妇全神使劲在捣衣,勤苦的男子在布置着湿透的低园中的植物。还有那有钱人家的考究的楼房,背临着,瞰视着河面,那才是近水楼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