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傅雷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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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做人(8)

我们沉浸在目前臭腐的浊流中,挣扎摸索,时刻想抓住真理的灵光,急切地需要明锐稳静的善性和奋斗的气流为我们先导,减轻我们心灵上所感到的重压,使我们有所凭藉,使我们的勇气永不竭……现在这凭藉是被造物之神剥夺了!我们应当悲伤长号,抚膺疾首!不为旁人,仅仅为了我们自己!仅仅为了我们自己!

与傅聪谈音乐

傅聪回家来,我尽量利用时间,把平时通信没有能谈彻底的问题和他谈了谈;内容虽是不少,他一走,好像仍有许多话没有说。因为各报记者都曾要他写些有关音乐的短文而没有时间写,也因为一部分的谈话对音乐学者和爱好音乐的同志都有关系,特摘要用问答体(也是保存真相)写出来发表。但傅聪还年轻,所知有限,下面的材料只能说是他学习现阶段的一个小结,不准确的见解和片面的看法一定很多,我的回忆也难免不真切,还望读者指正和原谅。

一、谈技巧

问:有些听众觉得你弹琴的姿势很做作,我们一向看惯了,不觉得,你自己对这一点有什么看法?

答:弹琴的时候,表情应当在音乐里,不应当在脸上或身体上。不过人总是人,心有所感,不免形之于外,那是情不自禁的,往往也并不美,正如吟哦诗句而手舞足蹈并不好看一样。我不能用音乐来抓住人,反而叫人注意到我弹琴的姿势,只能证明我的演奏不到家。另一方面,听众之间也有一部分是“观众”,存心把我当作演员看待;他们不明白为了求某种音响效果,才有某种特殊的姿势。

问:学钢琴的人为了学习,有心注意你手的动作,他们总不能算是“观众”吧?

答:手的动作决定于技巧,技巧决定于效果,效果决定于乐曲的意境、感情和思想。对于所弹的乐曲没有一个明确的观念,没有深刻的体会,就不知道自己要表现什么,就不知道要产生何种效果,就不知道用何种技巧去实现。单纯研究手的姿势不但是舍本逐末,而且近于无的放矢。倘若我对乐曲的表达并不引起另一位钢琴学者的共鸣,或者我对乐曲的理解和处理,他并不完全同意,那么我的技巧对他毫无用处。即使他和我的体会一致,他所要求的效果和我的相同,远远地望几眼姿势也没用;何况同样的效果也有许多不同的方法可以获致。例如,清淡的音与浓厚的音,飘逸的音与沉着的音,柔婉的音与刚强的音,明朗的音与模糊的音,凄厉的音与恬静的音,都需要各不同的技巧,但这些技巧常常因人而异,因为各人的手长得不同,适合我的未必适合别人,适合别人的未必适合我。

问:那么技巧是没有准则的了?老师也不能教你的了?

答:话不能这么说。基本的规律还是有的:就是手指要坚强有力,富于弹性;手腕和手臂要绝对放松、自然,不能有半点儿发僵发硬。放松的手弹出来的音不管是极轻的还是极响的,音都丰满,柔和,余音袅袅,可以致远。发硬的手弹出来的音是单薄的,干枯的,粗暴的,短促的,没有韵味的(所以表现激昂或凄厉的感情时,往往故意使手腕略微紧张)。弹琴时要让整个上半身的重量直接灌注到手指,力量才会旺盛,才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且用放松的手弹琴,手不容易疲倦。但究竟怎样才能放松,怎样放松才对,都非言语能说明,有时反而令人误会,主要是靠长期的体会与实践。

一般常用的基本技巧,老师当然能教;遇到某些技术难关,他也有办法帮助你解决;越是有经验的老师,越是有多种多样不同的方法教给学生。但老师方法虽多,也不能完全适应种类更多的手;技术上的难题也因人而异,并无一定。学者必须自己钻研,把老师的指导举一反三;而且要触类旁通,有时他的方法对我并不适合,但只要变通一下就行。如果你对乐曲的理解,除了老师的一套以外,还有新发现,你就得要求某种特殊效果,从而要求某种特殊技巧,那就更需要多用头脑,自己想办法解决了。技巧不论是从老师或同学那儿吸收来的,还是自己摸索出来的,都要随机应变,灵活运用,绝不可当作刻板的教条。

总之,技巧必须从内容出发,目的是表达乐曲,技巧不过是手段。严格说来,有多少种不同风格的乐派与作家,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技巧;有多少种不同性质(长短、肥瘦、强弱、粗细、软硬、各个手指相互之间的长短比例等)的手,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方法来获致多少种不同的技巧。我们先要认清自己的手的优缺点,然后多多思考,对症下药,兼采各家之长,以补自己之短。除非在初学的几年之内,完全依赖老师来替你解决技巧是不行的。而且我特别要强调两点:要解决技巧,先要解决对音乐的理解。假如不知道自己要表现什么思想,单单讲究文法与修辞有什么用呢?技巧必须从实践中去探求,理论只是实践的归纳。和研究一切学术一样,开头只有些简单的指导原则,细节都是从实践中摸索出来的;把摸索的结果归纳为理论,再拿到实践中去试验;如此循环不已,才能逐步提高。

二、谈学习

问:你从老师那儿学到些什么?

答:主要是对各个乐派和各个作家的风格与精神的认识;在乐曲的结构、层次、逻辑方面学到很多;细枝小节的琢磨也得力于他的指导,这些都是我一向欠缺的。内容的理解,意境的领会,则多半靠自己。但即使偶尔有一支乐曲,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自己钻研得来,只有百分之几得之于老师,老师的功劳还是很大,因为缺了这百分之几,我的表达就不完整。

问:你对作品的理解,有时是否跟老师有出入?

答:有出入,但多半在局部而不在整个乐曲。遇到这种情形,双方就反复讨论,甚至热烈争辩,结果是有时我接受了老师的意见,有时老师容纳了我的意见,也有时归纳成一个折中的意见,倘或相持不下,便暂时把问题搁起,再经过几天的思索,双方仍旧能得出一个结论。这种方式的学与这种方式的教,可以说是纯科学的。师生都服从真理,服从艺术。学生不以说服老师为荣,老师不以向学生让步为耻。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虚心为学。一方面不盲从,也不标新立异;另一方面不保守,也不轻易附和。比如说,十九世纪末期以来的各种乐谱版本,很多被编订人弄得面目全非,为现代音乐学者所诟病;但老师遇到版本可疑的地方,仍然静静地想一想,然后决定取舍,同时说明取舍的理由;他绝不一笔抹煞,全盘否定。

问:我一向认为教师的主要本领是“能予”,学生的主要本领是“能取”。照你说来,你的老师除了“能予”,也是“能取”的了?

答:是的。老师告诉我,从前他是不肯听任学生有一点自由的,近十余年来觉得这办法不对,才改过来。可见他现在比以前更“能予”了。同时他也吸收学生的见解和心得,加入他的教学经验中去;可见他因为“能取”而更“能予”了。这个榜样给我的启发很大:第一使我更感到虚心是求进步的主要关键;第二使我越来越觉得科学精神与客观态度的重要。

问:你的老师的教学还有什么特点?

答:他分析能力特别强,耳朵特别灵,任何细小的错漏,都逃不过他,任何复杂的古怪的和声中一有错误,他都能指出来。他对艺术与教育的热诚也令人钦佩:不管怎么忙,给学生一上课就忘了疲劳,忘了时间;而且整个儿浸在音乐里,常常会自言自语地低声叹赏:“多美的音乐!多美的音乐!”

问:在你学习过程中,还有什么原则性的体会可以谈?

答:前年我在家信中提到“用脑”问题,我越来越觉得重要。不但分析乐曲,处理句法(phrasing),休止(pause),运用踏板(pedal)等需要严密思考,便是手指练习及一切技巧的训练,都需要高度的脑力活动。有了头脑,即使感情冷一些,弹出来的东西还可以像样;没有头脑,就什么也不像。根据我的学习经验,觉得先要知道自己对某个乐曲的要求与体会,对每章、每段、每句、每个音符的疾徐轻响,及其所包含的意义与感情,都要在头脑里刻画得愈清楚愈明确愈好。唯有这样,我的信心才越坚,意志越强,而实现我这些观念和意境的可能性也越大。大家知道,学琴的人要学会听自己,就是说要永远保持自我批评的精神。但若脑海中先没有你所认为理想的境界,没有你认为最能表达你的意境的那些音,那么你即使听到自己的音,又怎么能决定它合不合你的要求?而且一个人对自己的要求是随着对艺术的认识而永远在提高的,所以在整个学习过程中,甚至在一生中,对自己满意的事是难得有的。

问:你对文学美术的爱好,究竟对你的音乐学习有什么具体的帮助?

答:最显著的是加强我的感受力,扩大我的感受的范围。往往在乐曲中遇到一个境界,一种情调,仿佛是相熟的;事后一想,原来是从前读的某一首诗,或是喜欢的某一幅画,就有这个境界,这种情调。也许文学和美术替我在心中多装置了几根弦,使我能够对更多的音乐发生共鸣。

问:我经常寄给你的学习文件是不是对你的专业学习也有好处?

答:对我精神上的帮助是直接的,对我专业的帮助是间接的。伟大的建设事业,国家的政策,时时刻刻加强我的责任感;多多少少的新英雄、新创造,不断地给我有力的鞭策与鼓舞,使我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在我这个年纪,那也难免),更容易振作起来。对中华民族的信念与自豪,对祖国的热爱,给我一股活泼的生命力,使我能保持新鲜的感觉,抱着始终不衰的热情,浸到艺术中去。

三、谈表达

问:顾名思义,“表达”和“表现”不同,你对表达的理解是怎样的?

答:表达一件作品,主要是传达作者的思想感情,既要忠实,又要生动。为了忠实,就得彻底认识原作者的精神,掌握他的风格,熟悉他的口吻、辞藻和他的习惯用语。为了生动,就得讲究表达的方式、技巧与效果。而最要紧的是真实,真诚,自然,不能有半点儿勉强或是做作。搔首弄姿绝不是艺术,自作解人的谎话更不是艺术。

问:原作者的乐曲经过演奏者的表达,会不会渗入演奏者的个性?两者会不会有矛盾?会不会因此而破坏原作的真面目?

答:绝对的客观是不可能的,便是照相也不免有科学的成分加在对象之上。演奏者的个性必然要渗入原作中去。假如他和原作者的个性相距太远,就会格格不入,弹出来的东西也给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所以任何演奏家所能胜任愉快的表达的作品,都有限度。一个人的个性越有弹性,他能体会的作品就越多。唯有在演奏者与原作者的精神气质融洽无间,以作者的精神为主,以演奏者的精神为副而绝不喧宾夺主的情形之下,原作的面目才能又忠实又生动地再现出来。

问:怎样才能做到不喧宾夺主?

答:这个大题目,我一时还没有把握回答。根据我眼前的理解,关键不仅仅在于掌握原作者的风格和辞藻等,而尤其在于生活在原作者的心中。那时,作者的呼吸好像就是演奏家本人的情潮起伏,乐曲的节奏在演奏家的手下是从心里发出来的,是内在的而不是外加的了。弹巴赫的某个乐曲,我们既要在心中体验到巴赫的总的精神,如虔诚、严肃、崇高等,又要体验到巴赫写那个乐曲的特殊感情与特殊精神。当然,以我们的渺小,要达到巴赫或贝多芬那样的天地未免是奢望;但既然演奏他们的作品,就得尽量往这个目标走去,越接近越好。正因为你或多或少生活在原作者心中,你的个性才会服从原作者的个性,不自觉地掌握了宾主的分寸。

问:演奏者的个性以怎样的方式渗入原作,可以具体地说一说吗?

答:谱上的音符,虽然西洋的记谱法已经非常精密,和真正的音乐相比还是很呆板的。按照谱上写定的音符的长短,速度,节奏,一小节一小节地极严格地弹奏,非但索然无味,不是原作的音乐,事实上也不可能这样做。例如文字,谁念起来每句总有轻重快慢的分别,这分别的准确与否是另一件事。同样,每个小节的音乐,演奏的人不期然而然地会有自由伸缩;这伸缩包括音的长短顿挫(所谓 rubato),节奏的或轻或重,或强或弱,音乐的或明或暗,以通篇而论还包括句读、休止、高潮、低潮、延长音等的特殊处理。这些变化有时很明显,有时极细微,非内行人不辨。但演奏家的难处,第一是不能让这些自由的处理越出原作风格的范围,不但如此,还要把原作的精神发挥得更好;正如替古人的诗文做疏注,只能引申原义,而绝对不能插入与原义不相干或相背的议论;其次,一切自由处理(所谓自由要用极严格审慎的态度运用,幅度也是极小的)都须有严密的逻辑与恰当的比例,切不可兴之所至,任意渲染,前后要统一,要成为一个整体。一个好的演奏家,总是令人觉得原作的精神面貌非常突出,真要细细琢磨,才能在转弯抹角的地方,发现一些特别的韵味,反映出演奏家个人的成分。相反,不高明的演奏家在任何乐曲中总是自己先站在听众前面,把他的声调口吻压倒了或是遮盖了原作者的声调口吻。

问:所谓原作的风格,似乎很抽象,它究竟指什么?

答:我也一时说不清。粗疏地说,风格是作者的性情、气质、思想、感情,时代思潮、风气等的混合产品。表现在乐曲中的,除旋律、和声、节奏方面的特点以外,还有乐句的长短,休止的安排,踏板的处理,对速度的观念,以至于音质的特色,装饰音、连音、半连音、断音等的处理,都是构成一个作家的特殊风格的因素。古典作家的音,讲究圆转如珠;印象派作家如德彪西的音,多数要求含混朦胧;浪漫派如舒曼的音则要求浓郁。同是古典乐派,斯卡拉蒂的音比较轻灵明快,巴赫的音比较凝练沉着,韩德尔的音比较华丽豪放。稍晚一些,莫扎特的音除了轻灵明快之外,还要求妩媚。同样的速度,每个作家的观念也不同,最突出的例子是莫扎特作品中慢的乐章不像一般所理解的那么慢:他写给姐姐的信中就抱怨当时人把他的行板(andante)弹成柔板(adagio)。便是一组音阶,一组琶音,各家用来表现的情调与意境都有分别:萧邦的音阶与琶音固不同于莫扎特与贝多芬的,也不同于德彪西的(现代很多人把萧邦这些段落弹成德彪西式,歪曲了萧邦的面目)。总之,一个作家的风格是靠无数大大小小的特点来表现的,我们表达的时候往往要犯“太过”或“不及”的毛病。当然,整个时代整个乐派的风格,比单个人的风格容易掌握;因为一个作家早年、中年、晚年的风格也有变化,必须认识清楚。

问:批评家们称为“冷静的”(cold)演奏家是指哪一种类型?

答:上面提到的表达应当如何如何,只是大家期望的一个最高理想,真正能达到那境界的人很少很少,因为在多数演奏家身上,理智与感情很难维持平衡。所谓冷静的人就是理智特别强,弹的作品条理分明,结构严密,线条清楚,手法干净,使听的人在理性方面得到很大的满足,但感动的程度就浅得多。严格说来,这种类型的演奏家病在“不足”;反之,感情丰富,生机旺盛的艺术家容易“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