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傅雷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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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做人(7)

历史告诉我们:世界在变,人类在变;不许变就要乱。过去一切大乱的罪魁祸首,都是妄想不变的人。路易十六倘不是那么昏庸,让群小包围,在三级会议中倘不是固执什么王朝法统,阶级成见,对人民的提案朝三暮四,反复无信,也许法国大革命的怒潮不致那么猛烈,路易自己也许不致上断头台。这是一个最显著的例子。而且真正促成中华民国诞生的,还不就是清朝政府?真正奠定北伐胜利的还不就是北洋军阀?——为了不许变而采取最彻底的高压手段的,古莫如秦始皇:焚书坑儒,偶语弃市;然而经不起搏浪一击,十年之后,“不二世而亡”;今莫如纳粹组织;举国皆特务,特务皆科学;可怜它的政权还维持不到短短的十二年!所以事实证明:最不许变的人便是促进变的完成最努力的人。

历史也告诉我们:为政之道千头万绪,归纳起来只有简单的两句老话:“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凡不愿被时代淘汰的,只有安安分分切切实实做人民的公仆。那时,不用武力,不用权术,不用正统之类的法宝,自会“天下定于一”,形成和平统一之局。反之,倘有什么“亡国之臣”当日暮途穷之时,妄想牺牲民意民命做最后挣扎,或扯着人民的幌子而为一党一派一己图私利的话,其结果必不会是“上帝祝福他”,而是“魔鬼把他带走”。

最后,历史更告诉我们:人民的权利是人民争回来的,不是特权阶级甘心情愿归还的。民主和自由,有待于我们的努力和牺牲。同时还须人人做一番洗心革面的功夫,检束自己,策励自己,训练自己:立己达人,才谈得到转变风气,澄清政治,踏上建国的大道。我们要牢记:政治的腐败,不是一个局部的病象,而是社会上每个细胞都不健全的后果。

总之,历史仿佛一个几千百岁的长老,他有的是智慧的劝告和严重的警告。历史也有如一条长流不尽的河——它自身也是无穷尽的时间中一个小片段——一经它的反映,眼前的现实不过是浪花水沫,个人的生命还不如蜉蝣、不如微尘,你要不被现实的波涛吞没,不被历史的洪流冲刷,只有竭尽你些微的力量,顺着后浪推前浪,跟着它前进。

原载一九四六年一月二十日《文汇报·星期评论》

所谓反帝亲苏

批评根据事实,只要尊重事实,尽管见解不同,仍有商讨余地。武断全凭意气,歪曲真相,妄下结论,根本不值一辩。但若因妄下结论而乱戴帽子,还要笑容可掬地包上糖衣,令人除了钦佩批评者的古道热忱之外,同时赞美他的慈悲,那未免心机太重了些。

周建人先生在《时与文》十七期上《与张东荪先生论示人以不广问题》一文中说:“前几天傅雷先生受人驳斥,过几天他如一反其亲帝反苏的态度时,立刻会受人称赞。”言下大有劝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意,真是盛情可感。旁人也会觉得周先生大公无私,宽容到万分;从而忘记了他先定下莫须有的罪名,再网开一面的反省院作风。假如周先生没有心机,准是天真至于不可思议。

周先生在四月中的《文汇报》上说我跟法西斯蒂距离不远(大意如此,手头无原文,不能征引),虽然有位朋友说他像鲁迅先生所谓的“看到光臂膀,就想到裸体”,我总觉得自己文章写得太坏,使他看不明白,所以没有吱声。不料他认为我俯首无词,便再来一个“亲帝反苏”之罪,讽我悔改:诬蔑与宽恕,恩威并用,美其名曰“无所谓示人以不广”,这不是天真是什么?

周先生这一次宣布我的罪状是:“那篇对美苏关系的态度的文章,直白地说(sic),含有‘亲帝反苏’的色彩,对于苏联用心指摘,并指斥别人为什么不反对苏联。对于美国则事事曲谅,对于美国帝国主义的行为认为只由于一些‘误解’,还责备别人的‘口诛笔伐’的不当。”(见《时与文》十七期)

我的原文(幸而有单行本可以复按)三分之二以上的篇幅,都足以否定周先生这段断语,势不能全部抄来做反证。我只举原文中的几点——

“一个国家……为了生存,纵使与主义背驰的政策也得执行。我们承认它这种权利。但若它求生的战术妨害了另一个国家的生存,这个国家当然也有反抗的权利……”

这样的自卫权利是否就是反对某一国?若果如此,日本在七七事变以前老责备我们抗日与不友好,也是应该的了。或者说:世界各国对苏联的外交公文上倘用到抗议二字,就是反苏的国家了。人与人的关系尚且不能自始至终地亲善或自始至终地敌对,哪怕在家庭之间朋友之间,何况国与国的关系?

“……战后美国对中国的政策,犯了很大的错误,不但有目共睹,而且大家已交相指摘。(还是对美国事事曲谅吗?)但是苏俄对我们的行为也不见得全部友好,完全平等。”

这便是“对苏联用心指摘”吗?实质上与《中俄条约》并无二致的《中苏条约》,红军搬走东三省的工厂,全是我深文周纳,或向壁虚造,或轻信流言吗?(本年四月周先生还说搬走工厂之事也许仅是传闻!——大意如此。)从而我的抗议也变成了“反苏”,变成了与法西斯蒂距离不远的证据?左派论客认为红军在东三省作战两星期,牺牲红军若干万,理应获得赔偿;仿佛东三省的“人民大众”在日本铁蹄下做十四年奴隶,倒是活该!还有人说:搬掉这些工厂,可以减少中国反动派的火药供应与经济力量,所以还是帮了中国人民的忙。这真叫作左派恐怖心理:把反动派的力量估计得那么高,似乎有了工厂,恶势力真能善于运用似的。所以左派人士觉得中国人民花了十年十五年也挣不回来的家私,去换这么一个消极的安慰:还是大大的便宜。东三省的失地又不是我们中国人民收复的,我们有什么资格接收敌产?何况乌托邦已经摆在眼前,为什么不把我们做牛马换来的财产投资在天国里,待日后支用?凡有自由良心,没有政治偏见,希望民族挣扎图存的人,都知道此刻中国的自由独立是一个大讽刺。所以我说:“委曲求全未始不可,有时甚至必需,但……自己心里要明白这是委屈。”美国给我们受的委屈,我们固然要痛哭流涕(我从来没说过不),俄国给我们受的委曲未必就应该额手称庆,合唱颂歌?有人对俄国的委屈哼了几声,也未必就是亲帝反苏,反“和平民主”吧?

“我不说我们为此就不该抗议美国对我们的不公平行为(又是曲谅美国吗?)但至少要使美国人懂得,这种抗议纯粹是为了国家生命攸关的利益(这和我对苏联的态度有什么分别),而不是党争的手段(那时谁把你当真),更不是附和另一个国家的表现(避免增加国际猜忌)。”

这些话哪句是我“亲帝”的表现?我说过对美国应该低首下心、逆来顺受没有?

“……但一年半以来,除了口诛笔伐以外,我们有没有点破美国人的迷梦,有没有帮助他们了解我们的实情,对我们阴谋家在国外的歪曲宣传,有没有提出反证来加以纠正?”

周先生说我“责备别人的口诛笔伐的不当”,即绝没注意我的理由,更不问“迷梦”“实情”“歪曲宣传”“反证”这许多字眼指的是什么。假如两国交恶,单靠神经战就能吓倒敌人,那么只要几句口号几张标语(中国本是符咒政治的发祥地),就能代替战争代替外交代替政治,世界不变成了君子世界,从此太平吗?(我明明指摘人家反对美国的方法,周先生偏说我根本不许人家反对美国对我们的不公平行为!)

周先生两篇文章都提到美军的暴行。谁为他们辩护呢?不过这些只是枝节与表象,不是病源。丧权辱国的事,不论来自美国或苏联的,岂横死几个平民可比?雅尔塔秘密协定加之于我们的耻辱与损害,似乎更值得我们深思。

我原文本意是劝大家对美苏之间的争端,不要太动感情,不要因分不清双方的(美苏的)真主意与假姿态而做左右袒,以免增加美苏的误会。至于我们对美对苏个别的态度,仅是我为“太动感情”所举的旁证。现在左派论客和我争的,无非是这些旁证(而且迄今为止还没有驳倒),仿佛那就是我的原文的主题。“我相信我的读者对美国是有抗疫性的(抗疫性三字做何解,卫道的武士们可曾想过),而对苏联的软心肠却未必全部合理。所以我特别针对这一点说话。至于揭发美国人的错误,斯诺的原文十分之九都是,用不到再强调了。”这段话,周先生始终没有看见,其他“驳斥”我的人也没有看见。假如我是“亲帝反苏”,与法西斯蒂距离不远的人,为什么我要介绍一个被目为亲苏的斯诺的文章,在右派杂志的编辑会议中引起激烈争辩的文章?这么简单的逻辑,左派批评家是不屑一顾的。

还有人说,斯诺的观点不一定准确。可是认识苏联准确的人又在哪里?解释苏联政治的最高权威只有一个。我要问:为社会主义争取同情者与朋友,究竟是这位独一无二的权威或他的代言人的话,能够发生影响呢,还是一个像斯诺这样的人?评斯诺的人都忘了最主要的一点:斯诺的文章不是代共产党起草宣传大纲,也不是替苏俄政府写官方的外交史;他的读者对象是没有任何主义,而对苏联的认识模糊不清的普通美国人。大家也忘了中国人民既没有义务把世界政情用美国人的眼光去看,也没有义务用苏联政府的眼光看。我介绍斯诺的文章,就是要使我们“反躬自省”。

可是我不怪周先生一再赐我头衔,比他更天真的人有的是。举一个小故事:在拙译单行本上,第一幅插图旁边有“莫洛托夫的粗暴,维辛斯基的冷言冷语,葛罗米柯的缺少幽默,都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事情的真际,只要懂得他们真正的意思”。几句话,有位青年看了把书一丢,大叫:“这反动的话!为什么对杜鲁门、贝尔纳斯没有一句贬词?”他根本不愿费心查一查这几句话是谁说的,也不知那几个不好听的形容词是美国右派刊物上的口头禅,斯诺特意点醒读者,不要以貌论人,不要以不了解外交家的态度而就用恶意去推断一个国家。

武断往往并非由于恶意,而由于天真。唯其天真,才会有宗教热情,才会盲目,才会褊狭。不把人类先定了原始罪恶而后宽恕,怎显得上帝的慈悲与宗教的伟大?不来一次十字军与异教裁判所,怎显得神的威严与真理的神圣不可侵犯?近代思想界自以为摆脱了宗教,却另创了一个新宗教。其迷人处与可怕处正与一切宗教无异。与任何虔诚的教徒辩宇宙问题人生问题都是白费,对他们都是大不敬。可是受任何教徒诅咒亦未必真入地狱。当此大局日趋恶化,国共两党作殊死战之际,个人被戴帽子,不论为赤为白,都是意料中事。敢于道破真相,call a spade a spade 的人,一向是国民公敌。像周建人先生般认为“中国只能有两种人:不是亲苏,便是亲美”(我原文中语)的,大有人在,我不能一一申辩。尤其他们从不站在普通逻辑与常识上讲话,只知道运用一连串术语和咒语把人骂倒,使没有工夫把两者文字核对一下的旁观者觉得被骂者真如洪水猛兽,罪大恶极:对这般堂吉诃德先生,我只有顶礼颂赞的分儿,没法叫他们相信磨坊并不存在。换句话,近乎“人、手、足、刀、尺”一类的辩论,或里弄墙上“某某某是××”等的论战,以后恕不再行奉陪。

话又得说回来,内战绝不会永久打下去,现状迟早要改变。比破坏更重要更艰苦的事业还在后面,以周先生这种作风对付未来的局面,中国是付不起代价的。左派也罢,右派也罢,死抱住正统也罢,死抱住主义与教条也罢,不容忍绝不会带来和平,天下苍生也不见得会沾光。一个民族到了思想统一,异端邪说诛尽灭绝的时候,即是它的文化枯萎以死的时候,或者是把人当作物,叫他到世界上去闯大祸的时候。

七月二十二日。

我们已失去了凭藉——悼张弦

当我们看到艺术史上任何大家的传记的时候,往往会给他们崇伟高洁的灵光照得惊慌失措,而从含有怨艾性的厌倦中苏醒过来,重新去追求热烈的生命,重新企图去实现“人的价格”;事实上可并不是因了他们的坎坷与不幸,使自己的不幸得到同情,而是因为他们至上的善性与倔强刚健的灵魂,对于命运的抗拒与苦斗的血痕,令我们感到愧悔!于是我们心灵的深处时刻崇奉着我们最钦仰的偶像,当我们周遭的污浊使我们窒息欲死的时候,我们尽量地冥想搜索我们的偶像的生涯和遭际,用他们殉道史中的血痕,作为我们艺程中的鞭策。有时为了使我们感戴忆想的观念明锐起见,不惜用许多形式上的动作来纪念他们,揄扬他们。

但是那些可敬而又不幸的人毕竟是死了!一切的纪念和揄扬对于死者都属虚无缥缈,人们在享受那些遗惠的时候,才想到应当给予那些可怜的人一些酬报,可是已经太晚了。

数载的邻居侥幸使我对于死者的性格和生活得到片面的了解。他的生活与常人并没有分别,不过比常人更纯朴而淡泊,那是拥有孤洁不移的道德力与坚而不骄的自信力的人,始能具备的恬静与淡泊,在那副沉静的面目上很难使人拾到明锐的启示,无论喜、怒、哀、乐、爱、恶七情,都曾经持取矜持性的不可测的沉默,既没有狂号和叹息,更找不到愤怒和乞怜,一切情绪都好似已与真理交感融化,移入心的内层。光明奋勉的私生活,对于艺术忠诚不变的心志,使他充分具有一个艺人所应有的可敬的严正坦率。既不傲气凌人,也不拘泥于琐屑的细节。他不求人知,更不嫉人之知;对自己的作品虚心不苟,评判他人的作品时,眼光又高远而毫无偏倚;几年来用他强锐的感受力、正确的眼光和谆谆不倦的态度指引了无数的迷途的后进者。他不但是一个寻常的好教授,并且是一个以身作则的良师。

关于他的作品,我仅能依我个人的观感抒示一二,不敢妄肆评议。我觉得他的作品唯一的特征正和他的性格完全相同,“深沉,含蓄,而无丝毫牵强猥俗”。他能以简单轻快的方法表现细腻深厚的情绪,超越的感受力与表现力使他的作品含有极强的永久性。在技术方面他已将东西美学的特征体味融合,兼施并治;在他的画面上,我们同时看到东方的含蓄纯厚的线条美,和西方的准确的写实美,而其情愫并不因顾求技术上的完整有所遗漏,在那些完美的结构中所蕴藏着的,正是他特有的深沉潜蛰的沉默。那沉默在画幅上常像荒漠中仅有的一朵鲜花,有似钢琴诗人萧邦的忧郁孤洁的情调(风景画),有时又在明快的章法中暗示着无涯的凄凉(人体画),像莫扎特把淡漠的哀感隐藏在畅朗的快适外形中一般。节制、精练的手腕使他从不肯有丝毫夸张的表现。但在目前奔腾喧扰的艺坛中,他将以最大的沉默驱散那些纷黯的云翳,建造起两片地域与两个时代间光明的桥梁,可惜他在那桥梁尚未完工的时候却已撒手!这是何等令人痛心的永无补偿的损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