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傅雷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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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做人(12)

亲爱的孩子,听我的话吧,爸爸的一颗赤诚的心,忙着为周围的几个朋友打气,忙着管闲事,为社会主义事业尽一份极小的力,也忙着为本门的业务加工,但求自己能有寸进;当然更要为你这儿子做园丁与警卫的工作: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乐趣。多多休息,吃得好,睡得好,练琴时少发泄感情(谁也不是铁打的!),生活有规律些,自然身体会强壮,精神会饱满,一切会乐观。万一有什么低潮来,想想你的爸爸举着他一双瘦长的手臂远远地在支撑你;更想想有这样坚强的党、政府与毛主席,时时刻刻做出许多伟大的事业,发出许多伟大的言论,无形中但是有效地在鼓励你前进!平衡身心,平衡理智与感情,节制肉欲,节制感情,节制思想,对像你这样的青年是有好处的。修养是整个的,全面的;不仅在于音乐,特别在于做人——不是狭义的做人,而是包括对世界、对政局的看法与态度。二十世纪的人,生在社会主义国家之内,更需要冷静的理智,唯有经过铁一般的理智控制的感情才是健康的,才能对艺术有真正的贡献。孩子,我千言万语也说不完,我相信你一切都懂,问题只在于实践!我腰酸背疼,两眼昏花,写不下去了。我祝福你,我爱你,希望你强,更强,永远做一个强者,有一颗慈悲的心的强者!

爸爸。

三月十八日深夜。

明天下午五时车回沪;不久还有材料给你。

写完信王昆来,要我问你好。昨天中午周巍峙先生请吃烤鸭,同座有夏部长,和我谈了些国画界的事。

一九六〇年:

亲爱的孩子:

八月二十日报告的喜讯使我们心中说不出地欢喜和兴奋。你在人生的旅途中踏上一个新的阶段,开始负起新的责任来,我们要祝贺你、祝福你、鼓励你。希望你拿出像对待音乐艺术一样的毅力、信心、虔诚,来学习人生艺术中最高深的一课。但愿你将来在这一门艺术中得到像你在音乐艺术中一样的成功!发生什么疑难或苦闷,随时向一两个正直而有经验的中、老年人讨教(你在伦敦已有一年八个月,也该有这样的老成的朋友吧)深思熟虑,然后决定,切勿单凭一时冲动:只要你能做到这几点,我们也就放心了。

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事情总有正反两面: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觉得负担重;追得不紧了,又觉得不够热烈。温柔的人有时会显得懦弱,刚强了又近乎专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实际,能干的管家太太又觉得俗气。只有长处没有短处的人在哪儿呢?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抚躬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呢?这一类的问题想必你考虑过不止一次。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本质的善良,天性的温厚,开阔的胸襟。有了这三样,其他都可以逐渐培养;而且有了这三样,将来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风波也不致变成悲剧。做艺术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难;你要不预先明白这一点,即使你知道“责人太严,责己太宽”,也不容易学会明哲、体贴、容忍。只要能代你解决生活琐事,同时对你的事业感到兴趣就行,对学问的钻研等暂时不必期望过奢,还得看你们婚后的生活如何。眼前双方先学习相互的尊重、谅解、宽容。

对方把你作为她整个的世界固然很危险,但也很宝贵!你既已发觉,一定会慢慢点醒她;最好旁敲侧击而勿正面提出,还要使她感到那是为了维护她的人格独立,扩大她的世界观。倘若你已经想到奥里维的故事,不妨就把那部书叫她细读一二遍,特别要她注意那一段插曲。像雅葛丽纳(与前面提到的奥里维,均是罗曼·罗兰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人物)那样只知道love,love,love!(爱,爱,爱!)的人只是童话中人物,在现实世界中非但得不到love,连日子都会过不下去,因为她除了love 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一无所爱。这样狭窄的天地哪像一个天地!这样片面的人生观哪会得到幸福!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ego),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得有意义。未经世事的少女往往会存一个荒诞的梦想,以为恋爱时期的感情的高潮也能在婚后维持下去。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妄想。古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一句话说,“夫妇相敬如宾”。可见只有平静、含蓄、温和的感情方能持久;另外一句的意义是说,夫妇到后来完全是一种知己朋友的关系,也即是我们所谓的终身伴侣。未婚之前双方能深切领会到这一点,就为将来打定了最可靠的基础,免除了多少不必要的误会与痛苦。

你是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等看作高于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为乐的人;我用不着唠叨,想你早已把这些信念表白过,而且竭力灌输给对方了。我只想提醒你几点: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论证莫如实际行动,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事千万勿要求别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评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远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病。我过去的错误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过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总的来说,尽管指点别人,可不要给人“好为人师”的感觉。奥诺丽纳(你还记得巴尔扎克那个中篇吗)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部分也因为丈夫教育她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乐的人都特别脆弱(也有训练得格外坚强的,但只是少数),特别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会知道对待你的爱人要如何 delicate(温柔),如何 discreet(谨慎)了。

我相信你对爱情问题看得比以前更郑重更严肃了;就在这考验时期,希望你更加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尤其要对婚后的责任先培养一种忠诚、庄严、虔敬的心情!

你既要家中存一份节目单的全部记录,为什么不在家中留一份唱片的完整记录呢?那不是更实在而具体的纪念吗?捷克灌的正式片始终没有,一套样片早就唱旧了。波兰灌的更是连节目都不知道。你一定能想法给我们罗致得来,这是你所能给我们最大快乐之一……

Saga 灌的片子,你自己不满意,批评却甚好。我们一定要的。你不妨切实再追问一下,何月何日寄出的,公司有账可查。还有,每次寄出唱片,包外都要写明 GIFT(礼品)字样,此与付税多少有关。

莫扎特的歌剧太美了。舒伯特的那个四重奏比 Death & the Maiden Quartet(《死神与少女四重奏》)一支难接受,也许是只听一次之故。巴赫的 Cantata(《康塔塔》)只听了女低音的一张,其余还来不及听。Oistrakh(奥伊斯特拉赫)的莫扎特style(风格)如何?我无法评价,望告知。Cantelli(坎泰利)Guido Cantelli,一九二〇—一九五六,意大利指挥家指挥的 Unfinished Symphony(《未完成交响曲》)第一句特别轻,觉得很怪,你认为怎样?

问了你四回关于勃隆斯丹太太的情形及地址,你一字不提,下次不能再忘了。妈妈前信问你中国指挥的成绩,也盼见告。

此信中写错了几个字:“酝酿”误作“愠攘”(第二个字竟是创造),“培养”之“培”误作“

”(两次都如此)。英文 She was never allowed 误作 allow。

转达我对 Zamira 的祝福,我很愿意和她通信。(她通法文否,望告我。因我写法文比英文方便。)也望转致我们对她父亲的敬意和仰慕。

愿你诸事顺利,一切保重!

爸爸。

一九六〇年八月二十九日。

二十日的信(瑞士邮戳是二十二)昨日收到,我立即丢开工作写回信,怕你搬家收不着。

一九六三年:

亲爱的孩子:

最近一信使我看了多么兴奋,不知你是否想象得到?真诚而努力的艺术家每隔几年必然会经过一次脱胎换骨,达到一个新的高峰。能够从纯粹的感觉(sensation)转化到观念(idea)当然是迈进一大步,这一步也不是每个艺术家所能办到的,因为同各人的性情气质有关。不过到了观念世界也该提防一个 pitfall (陷阱):在精神上能跟踪你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难免钻牛角尖,走上太抽象的路,和群众脱离。哗众取宠(就是一味用新奇唬人)和取媚庸俗固然都要不得,太沉醉于自己理想也有它的危险。我这话不大说得清楚,只是具体的例子也可以作为我们的警戒。李赫特某些演奏某些理解很能说明问题。归根结底,仍然是“出”和“入”的老话。高远绝俗而不失人间性人情味,才不会叫人感到cold(冷漠)。像你说的“一切都远了,同时一切也都近了”,正是莫扎特晚年和舒伯特的作品达到的境界。古往今来的最优秀的中国人多半是这个气息,尽管 sublime(崇高),可不是 mystic(神秘)(西方式的);尽管超脱,仍是 warm,intimate,human(温馨,亲切,有人情味)到极点!你不但深切了解这些,你的性格也有这种倾向,那就是你的艺术的 safeguard(保障)。基本上我对你的信心始终如一,以上有些话不过是随便提到,作为“闻者足戒”的提示罢了。

我和妈妈特别高兴的是你身体居然不摇摆了:这不仅是给听众的印象问题,也是一个对待艺术的态度,掌握自己的感情,控制表现,能入能出的问题,也具体证明你能化为一个 idea(意念),而超过了被音乐带着跑,变得不由自主的阶段。只有感情净化,人格升华,从 dramatic(起伏激越)进到contemplative(凝神沉思)的时候,才能做到。可见这样一个细节也不是单靠注意所能解决的,修养到家了,自会迎刃而解。(胸中的感受不能完全在手上表达出来,自然会身体摇摆,好像无意识地要“手舞足蹈”地帮助表达。我这个分析你说对不对?)

相形之下,我却是愈来愈不行了。也说不出是退步呢,还是本来能力有限,以前对自己的缺点不像现在这样感觉清楚。越是对原作体会深刻,越是欣赏原文的美妙,越觉得心长力绌,越觉得译文远远传达不出原作的神韵。返工的次数愈来愈多,时间也花得愈来愈多,结果却总是不满意。时时刻刻看到自己的limit(局限),运用脑子的limit(局限),措辞造句的limit(局限),先天的limit(局限)——例如,句子的转弯抹角太生硬,色彩单调,说理强而描绘弱,处处都和我性格的缺陷与偏差有关。自然,我并不因此灰心,照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过要心情愉快也很难了。工作有成绩才是最大的快乐:这一点你我都一样。

另外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西方人的思想方式同我们距离太大了。不做翻译工作的人恐怕不会体会到这么深切。他们刻画心理和描写感情的时候,有些曲折和细腻的地方,复杂烦琐,简直与我们格格不入。我们对人生琐事往往有许多是认为不值一提而省略的,有许多只是罗列事实而不加分析的,如果要写情就用诗人的态度来写;西方作家却多半用科学家的态度,历史学家的态度(特别巴尔扎克),像解剖昆虫一般。译的人固然懂得了,也感觉到它的特色、妙处,可是要叫思想方式完全不一样的读者领会就难了。思想方式反映整个的人生观、宇宙观和几千年文化的发展,怎能一下子就能和另一民族的思想沟通呢?你很幸运,音乐不像语言的局限性那么大,你还是用音符表达前人的音符,不是用另一种语言文字,另一种逻辑。

真了解西方的东方人,真了解东方的西方人,不是没有,只是稀如星凤。对自己的文化遗产彻底消化的人,文化遗产绝不会变成包袱,反而养成一种无所不包的胸襟,既明白本民族的长处短处,也明白别的民族的长处短处,进一步会截长补短,吸收新鲜的养料。任何孤独都不怕,只怕文化的孤独,精神思想的孤独。你前信所谓孤独,大概也是指这一点吧?

尽管我们隔得这么远,彼此的心始终在一起,我从来不觉得和你有什么精神上的隔阂。父子两代之间能如此也不容易:我为此很快慰。

北欧和维也纳的评论早日译好寄来,切勿杳无下文。以后你方便的话,还想要你寄十镑去巴黎。胃药已收到。音乐杂志尚未到。一切珍重!

爸爸。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三日。

一九六五年:

亲爱的孩子:

将近六个月没有你的消息,我甚至要怀疑十月三十一日发的信你是否收到。上月二十日左右,几乎想打电报:如今跟以往更是不同,除了你们两人以外,又多了一个娃娃增加我们的忧虑。大人怎么样呢?孩子怎么样呢?是不是有谁闹病了?毕竟你妈妈会体贴,说你长期的沉默恐怕不仅为了忙,主要还是心绪。对啦,她一定猜准了。你生活方面思想方面的烦恼,虽然我们不知道具体内容,总还想象得出一个大概。总而言之,以你的气质,任何环境都不会使你快乐的。你自己也知道。既然如此,还不如对人生多放弃一些理想;理想只能在你的艺术领域中去追求,那当然也永远追求不到,至少能逐渐接近,并且学术方面的苦闷也不致损害我们的心理健康。即使在排遣不开的时候,也希望你的心绪不要太影响家庭生活。归根到底,你现在不是单身汉,而是负着三口之家的责任。用老话来说,你和弥拉要相依为命。外面的不如意事固然无法避免,家庭的小风波总还可以由自己掌握。客观的困难已经够多了,何必再加上主观的困难呢?当然这需要双方共同的努力,但自己总该竭尽所能地做去。处处克制些,冷静些,多些宽恕,少些苛求,多想自己的缺点,多想别人的长处。生活——尤其夫妇生活——之难,在于同弹琴一样,要时时刻刻警惕,才能不出乱子,或少出乱子。总要存着风雨同舟的思想,求一个和睦相处相忍相让的局面,挨过人生这个艰难困苦的关。这是我们做父母的愿望。能同艺术家做伴而日子过得和平顺适的女子,古往今来都寥寥无几。千句并一句,尽量缩小一个我字,也许是解除烦闷、减少纠纷的唯一秘诀。久久得不到你们俩的信,我们总要担心你们俩的感情,当然也担心你们俩的健康,但对你们的感情更关切,因为你们找不到一个医生来治这种病。而且这是骨肉之间出于本能的忧虑。就算你把恶劣的心情瞒着也没用。我们不但同样焦急,还因为不知底细而胡乱猜测,急这个,急那个,弄得寝食不安。假如以上劝告你认为毫无根据,那更证明长期的沉默,会引起我们焦急到什么程度。你也不能忘记,你爸爸所以在这些事情上经常和你唠叨,因为他是过来人,不愿意上一代犯的错误在下一代身上重演。我和你说这一类的话永远抱着自责沉痛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