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南美回来以后,九个多月中的演出,我们一无所知;弥拉提到一言半语又叫我们摸不着头脑。那个时期到目前为止的演出表,可不可以补一份来?(以前已经提过好几回了!)在你只要花半小时翻翻记事本,抄一抄。这种惠而不费的,举手之劳的事能给我们多少喜悦,恐怕你还不能完全体会。还有你在艺术上的摸索、进展、困难、心得、自己的感受、经验、外界的反应,我们都想知道而近来知道得太少了。——萧邦的《练习曲》是否仍排作日课?巴赫练得怎样了?一九六四年练出了哪些新作品?你过的日子变化多,事情多,即或心情不快,单是提供一些艺术方面的流水账,也不愁没有写信的材料;不比我的工作和生活,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同十年以前谈不上有何分别。
说到我断断续续的小毛病,不必絮烦,只要不躺在床上打断工作,就很高兴了。睡眠老是很坏,脑子停不下来,说不上是神经衰弱还是什么。幸而妈妈身体健旺,样样都能照顾。我脑子一年不如一年,不用说每天七八百字的译文苦不堪言,要换两三道稿子,便是给你写信也非常吃力。只怕身体再坏下去,变为真正的老弱残兵。眼前还是能整天整年——除了闹病——地干,除了翻书,同时也做些研究工作,多亏巴黎不断有材料寄来。最苦的是我不会休息,睡时脑子停不下来,醒时更停不住了。失眠的主要原因大概就在于此。
你公寓的室内照片盼望了四年,终于弥拉寄来了几张,高兴得很。孩子的照片,妈妈不知翻来覆去,拿出拿进,看过多少遍了。她母性之强,你是知道的。伦敦必有中文录音带出售,不妨买来让孩子在摇篮里就开始听起来。(Etiemble (埃蒂昂勃勒)告诉我:录音带有两种,一是耶鲁大学的,一是哈佛的,哈佛的好像是赵元任灌的。巴黎既有发售,伦敦一定也找得到。我十月底曾告诉弥拉。)
你岳父来信,说一月同你在德国合作演出。此刻想早已过去了;他说秋天还要和你在美国一同表演,不知在哪一个月?
你的唱片始终没消息,我们不敢希望还有收到的一天了!
不写了,望多多保重,快快来信!
爸爸。
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八日。
亲爱的孩子:
半年来你唯一的一封信不知给我们多少快慰。看了日程表,照例跟着你天南地北地神游了一趟,做了半天白日梦。人就有这点儿奇妙,足不出户,身不离斗室,照样能把万里外的世界、各地的风光、听众的反应、游子的情怀,一样一样地体验过来。你说在南美仿佛回到了波兰和苏联,单凭这句话,我就咂摸到你当时的喜悦和激动;拉丁民族和斯拉夫民族的热情奔放的表现也历历在目。
照片则是给我们另一种兴奋,虎着脸的神气最像你。大概照相机离得太近了,孩子看见那怪东西对准着他,不免有些惊恐,有些提防。可惜带笑的两张都模糊了(神态也最不像你),下回拍动作,光圈要放大到F.2或F.3.5,时间用1/100或1/150秒。若用闪光(flash)则用F.11,时间1/100或1/150秒。望着你弹琴的一张最好玩,最美;应当把你们俩作为特写放大,左手的空白完全不要;放大要五或六英寸才看得清,因原片实在太小了。另外一张不知坐的是椅子是车子?地下一张装中国画(谁的)的玻璃框,我们猜来猜去猜不出是怎么回事,望说明!
你父性特别强是像你妈,不过还是得节制些,第一勿妨碍你的日常工作,第二勿宠坏了凌霄——小孩儿经常有人跟他玩,成了习惯,就非时时刻刻抓住你不可,不但苦了弥拉,而且对孩子也不好。耐得住寂寞是人生一大武器,而耐寂寞也是要自幼训练的!疼孩子固然要紧,养成纪律同样要紧;几个月大的时候不注意,到两三岁时再收紧,大人小儿都要痛苦的。
你的心绪我完全能体会。你说得不错,知子莫若父,因为父母子女的性情脾气总很相像,我不是常说你是我的一面镜子吗?且不说你我的感觉一样敏锐,便是变化无常的情绪,忽而高潮忽而低潮,忽而兴奋若狂,忽而消沉丧气等的艺术家气质,你我也相差无几。不幸这些遗传(或者说后天的感染)对你的实际生活弊多利少。凡是有利于艺术的,往往不利于生活;因为艺术家两脚踏在地下,头脑却在天上,这种姿态当然不适应现实的世界。我们常常觉得弥拉总算不容易了,你切勿用你妈的性情脾气去衡量弥拉。你得随时提醒自己,你的苦闷没有理由发泄在第三者身上。况且她的童年也并不幸福,你们俩正该同病相怜才对。我一辈子没有做到克己的功夫,你要能比我成绩强,收效早,那我和妈妈不知要多么快活呢!
要说 exile(放逐),从古到今多少大人物都受过这苦难,但丁便是其中的一个;我辈区区小子又何足道哉!据说《神曲》是受了 exile(放逐)的感应和刺激而写的,我们倒是应当以此为榜样,把 exile(放逐)的痛苦升华到艺术中去。以上的话,我知道不可能消除你的悲伤愁苦,但至少能供给你一些解脱的理由,使你在愤懑郁闷中有以自拔。做一个艺术家,要不带点儿宗教家的心肠,会变成追求纯技术或纯粹抽象观念的 virtuoso(演奏能手),或者像所谓抽象主义者一类的狂人;要不带点儿哲学家的看法,又会自苦苦人(苦了你身边的伴侣),永远不能超脱。最后还有一个实际的论点:以你对音乐的热爱和理解,也许不能不在你厌恶的社会中挣扎下去。你说到处都是 outcast(逐客),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艺术也是一个 tyrant(暴君),因为做他奴隶的都心甘情愿,所以这个 tyrant(暴君)尤其可怕。你既然认了艺术做主子,一切的辛酸苦楚便是你向他的纳贡,你信了他的宗教,怎么能不把少牢太牢去做牺牲呢?每一行有每一行的 humiliation(屈辱)和 misery(辛酸),能够 resign(心平气和)隐忍就是少痛苦的不二法门。你可曾想过,萧邦为什么后半世自愿流亡异国呢?他的Op.25(作品第二十五号)以后的作品付的是什么代价呢?
去年春天你答应在八月中把你的演出日程替我校正一遍。今年三月你只有从二十日至三十日两个音乐会,大概可以空闲些,故特寄上一九六一年七月至一九六四年七月的日程表,望在三月上半月细细改正后寄回。头三页,一九六二年曾寄给你,你丢失了。以后几张都是按照弥拉每季事先寄的日程表编的,与实际演出必有参差。所有的地名(尤其小国的,南非南美北欧的)望一一改正拼法。此事已搁置多年,勿再延误为要!
你久已不在伦敦单独演出了,本月二十一日的音乐会是 recital(独奏会),节目单可否寄一份来?卖座情形亦极想知道。
我一直关心你的 repertoire(演出曲目),近两三年可有新曲子加进去?上次问你巴赫和萧邦 Etudes(《练习曲》)是否继续练,你没有答复我。
你的中文还是比英文强,别灰心,多写信,多看中文书,就不会失去用中文思考的习惯。你的英文基础不够,看书太少,句型未免单调。
——溥仪的书看了没有?
此信望将大意译给弥拉听,没空再给她另写了。诸事珍重,为国自爱!
爸爸。
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日。
任何艺术品都有一部分含蓄的东西,在文学上叫做言有尽而意无穷,西方人所谓betweenlines(弦外之音)。作者不可能把心中的感受写尽,他给人的启示往往有些还出乎他自己的意想之外。绘画、雕塑、戏剧等等,都有此潜在的境界。不过音乐所表现的最是飘忽,最是空灵,最难捉摸,最难肯定,弦外之音似乎比别的艺术更丰富,更神秘,因此一般人也就懒于探索,甚至根本感觉不到有什么弦外之音。其实真正的演奏家应当努力去体会这个潜在的境界(即淮南子所谓“听无音之音者聪”,无音之音不是指这个潜藏的意境又是指什么呢?)而把它表现出来,虽然他的体会不一定都正确。能否体会与民族性无关。从哪一角度去体会,能体会作品中哪一些隐藏的东西,则多半取决于各个民族的性格及其文化传统。甲民族所体会的和乙民族所体会的,既有正确不正确的分别,也有种类的不同,程度深浅的不同。我猜想你和岳父的默契在于彼此都是东方人,感受事物的方式不无共同之处,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往往相似。你和董氏兄弟初次合作就觉得心心相印,也是这个缘故。大家都是中国人,感情方面的共同点自然更多了。
致刘抗
一九三六年:
抗兄:
接手书并照片,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梅馥先看信,等她读到……病危一句我就毛骨悚然,浑身发冷,与足下作书时真有同感。呜呼天乎,如此好人,如此典型的艺术家,但愿皇天保佑,安度难关。信到时我们正在打牌,从此就怏怏无复牌兴,心头好似压了一大块石头。几年来早晚相见的朋友,一别才未两月,遽尔身染沉疴,何况关山远隔,一些信息都得不到,尤使我凄恻欲绝,悲痛欲涕,假如你有什么消息,千万赶快告诉我,我们真是如何地挂念他啊!
照片中很有几张“杰作”,“天都探海松”与“天都望后海”两帧,若有机会请代放大,如普通小说版本大小,要放得精,印得精,钱归我来付,不必客气。看了这些游踪,真使我神思恍惚,说不尽的感动!
上海酷热,如兄所言弟等在乡可算做了半个神仙,绝没像你所说的那种苦。只是一件,就是常常想念你们几位朋友。大师(刘海粟)回沪没有?济远王济远一八九三—一九七五,著名画家,原籍安徽,生于江苏武进。当时与傅雷同在上海美专任教。一九四一年赴美,后侨居于纽约近况如何?你是否还得上暑期学校的课?回来后黄山的风景又画过几张?前后一共画了多少?家和近来见面否?心绪若何?均在念中,便请一一告知为盼。
人浩陈人浩,一九〇八—一九七六,福州人,留法归国后,与傅雷同在上海美专任教,抗战前夕赴南。
刘抗(1911—2004),福建永春县人。傅雷挚友,画家。三十年代初任教于上海美专,一九三七年移居马来西亚。 一九四二年定居新加坡。曾任新加坡中华美术研究会会长、艺术协会会长,新加坡文化部美术咨询委员会主席。
洋,后定居于新加坡。系刘抗小舅子下年度如何计划,甚念。
弟安草复。
八月十九日晚。
昨天寄你一本小说,收到没有?这本书是抽版税的,有机会请在同学方面宣传宣传,好让我多赚几文。
抗兄:
昨夜一函甫发出,今日又接噩耗,悲恸之情,难以言喻。此次伊定欲回家,甚至有“无钱将徒步归去”之语,岂冥冥中已预感将回老家耶!言念及此,更想起他的一生遭遇,坎坷潦倒而始终保存完满无缺的艺人人格,在这种时世尤为难得。讵天不永年,徒令故人欲涕无从,犹忆弟赴黄山前一小时,伊与兄及邦干、尧章等四人来寓送我,今彼长辞此世,我意欲谋一奠而不得。呜呼,痛哉!人生如朝露,尤使人感慨不已。临书泫涕,不知所云,亦不能终篇。附上支票一纸(八元),请持向霞飞路吕班路口大陆银行兑现后,即在该行购一八元礼券(说明丧用,并讨一绿色封袋),外面请代书“奠敬”二字,下署“弟傅雷拜具”字样;吊礼应交何人代收,请兄做主可也。校方对他有何表示,大师又如何?虽说一死皆空,但我还想知道知道世情冷暖,详情续告为盼。此拜托。即颂。
日佳。
弟安拜启。
八月二十日晚。
抗:
白天胡说霸(八)道给你们三位写了一封信。晚上无事又把你的信重读一下,忽然动了兴,又要单独给你一信,但望不要“受宠若惊”才好!
老铁小梵的球战,我早料到你会有报告来,果然如此,我真不愧是你的“知己”,是吗?
我更得打听一件事,徐悟音小姐者何许人?你的高徒,那是一定的。但我见过谭××小姐,却不曾听见过徐小姐的芳名,不知是何道理?
你说洛阳冬月可喜,确是不错。我在许多信中都提及这一点。只是上海的冬月越看越欢喜,洛阳的冬月越看越凄凉,此无他,离人的心田凄凉耳。
嘿,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因为你说要生了炉子用功,便想到你的前途,更联想到昨天听到的消息。美专有一位与家和同班的黄佩芬小姐在省立洛阳初中和洛阳高级师范教图画音乐。你猜她每月拿多少钱?说来你真要发气(张弦的气死,越想越应该,像他那样刚烈的人怎能不气呢),此地中学校课程以一星期一小时为单位,每月每单位大洋五大元。她两校兼课,共是二十小时一礼拜,也即是二十单位一个月。哼哼!比你每周只多两点钟,资格比你低两三级还不止,名义比你差好几倍,钱可比你多拿二十元!你怎说?
此外,我有一件confidence 要向你倾诉。我读你的信,仿佛读到我另一好友雷垣的信。幽默的情趣,笔迹与造句,你们俩都很相像。他现在美国,年余未通只字,想来真对不起他。因此愈加要对你亲热些,趁你还没有远离祖国的时期,多多通信(这是写此信的真实动机)。朋友离远了,音讯总要隔膜。我已快到中年,想到此,凭空添出一番悲伤。张弦的死对我精神上的打击,就是这个缘故。从前苏子由给他的老兄苏东坡的诗中有两句,我一向记得很清楚,叫作:
与君世世为兄弟,
更结来生未了缘……
写到这里,我不禁要浩然长叹!我茕茕独立,既无伯叔,终鲜兄弟,复寡朋友!然而这仅有的几个剖腹交也还不能长久相聚。尘世荒凉落漠一至于此!客洛阳后更想起两句古诗: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唉,这种滋味到今日才痛切地感到!人生的味道何其多,行年三十,犹未尝遍!而多尝一种,又不禁发现自己在生命的途中多走了一程,前途缺少了一程;这又是一个可怕的思念啊!
你我相交先后已达六载,然到今岁方才透入你的内心。交友而欲相契已大难,相契而欲互参洞府尤难。况互参洞府,有时更需他种血泪的代价来换得乎?倘张弦尚在,我恐尚不能尽窥你的肺腑,言之尤潸然欲涕!可怜的朋友,但愿这颗艺术家的灵魂在天上永远得到和平与安息!
其次还有一件confidence 得向你倾诉,现在通信的朋友中只有你可以领略其中的况味。请读一读下面这首小诗:
汴梁的姑娘,
你笑里有灵光。
柔和的气氛,
罩住了离人——游魂。
汴梁的姑娘,
你笑里有青春。
娇憨的姿态,
惊醒了浪子——倦眼。
汴梁的姑娘,
你笑里有火焰。
躲在深处的眼瞳,
蕴藏着威力无限。
汴梁的姑娘,
你笑里有欢欣。
浊世不曾湮没你的慧心,
风尘玷污不了你的灵魂。
啊,汴梁的姑娘,
但愿你灵光永在,青春长驻!
但愿你光焰恒新,欢欣不散!
汴梁的姑娘,
啊……汴梁的姑娘!(她是开封人,开封宋时称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