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傅雷读书与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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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做人(15)

意识形态之问题于吾国极为重要,非仅对年轻人如此,对全体知识分子,不拘年龄,亦复如此,有关此事,先生许已略有所闻。反右运动乃为打击小资产阶级及资本主义思想而发轫,以改进全体人民之思想观点、俾能适应社会主义为宗旨。为前途计,聪参加此项运动极为有用及必要。此运动主要包括一项步骤,即此地人所谓之“批评及自我批评”。聪参加之大会已于九月二十二日结束,目前仍身在北京,可能就地演奏—场,然赴波前不再返家。

除此之外,聪尚沉浸于恋爱之中,令吾等烦恼不已。愚既非清教徒,亦非泥古之卫道士,然窃以为聪性格无常,感情过烈,且欠缺精神之均衡,故无法于今时今日迷恋若此而不生事端,加以此位年轻姑娘出名任性,又受父母过分溺爱,因而将无法予聪幸福。此等看法,非仅愚等浅见,不少旁人包括先生所识之马思聪先生亦有同感。如此恋爱,自然使人忧虑,未悉能否说服聪将此事搁置一旁。暂不做出仓促决定。

有关聪于一九五七、一九五八学年度之学习计划,窃以为首要事务乃习毕音乐院所设之一切理论科目。倘若尊见以为一年钢琴课对聪尚嫌不足,宜再修习一年,则乞于一九五九年春即告知我国驻华沙大使,此乃因先生或华沙音乐院院长若不表示意见,聪将于来年夏季结业返国。万望先生于此事早予定夺则幸甚。

愚见极盼聪能专注巴赫及贝多芬之主要作品,如此则当需时甚多。聪每月均需演奏三四场以符奖学金之要求,故无法弹奏气势磅礴或内容精深之作品,因此等乐曲不能练习三两周即公开演奏也。此事诚然难以解决。一般而言,尚祈先生此后对聪从严管教,尤以其选习乐曲一事为然。聪太任性,过于倾向个人暂短之品位,而不尊重其学习之通盘计划。先生仁慈宽容,难以尽述,然聪于道德及知识之规范上,尚需管束,大师若先生者,倘能严加教诲,则必令其受益无穷。亲爱的大师,上述之言,未悉尊意以为然否?

有关波文之学习,乃另一要事。以一留波学生而言,未能用波文笺候先生,非仅羞惭而已,且荒谬至极也。有关此事,已再三嘱聪留意,先生若能不时促其勤习语文,则不胜感激之至。

冗琐烦渎,幸乞恕罪,隆情厚谊,心感难宣。然先生出于对聪之爱护,对艺术之爱好,以及基于中波两国人民之知识交流及永恒友谊,谅断不至拒绝所请也。

耑此敬颂。

道绥。

傅雷。

一九五七年九月二十八日。

又及,苏联报章对聪于莫斯科演奏之评语,先生或较易取得,若有一二,尚祈赐告为盼,倘能译为法文或英文,则万分感激,先此申谢。

一九五九年:

敬爱的大师:

疏於笺候凡两年之久,缄默之由,万望先生鉴察,并乞恕罪为幸。聪于一九五八年年末断然出走,令吾怆痛凄惶,难以言宣。虽则如此,吾国政府对迷途子民始终宽宏包容,因祖国大门不曾关上,亦永不关上。

顷接聪自一九五八年八月后首次来函,内子与吾,既喜且忧。虽则聪非理妄自出走,其于欧洲之成就,自令愚夫妇欣忭不已,然其不断出台演奏导致身心过劳,亦令人惊惧不安也。一季之中,每月平均演奏八九场,确属过多,真乃劳役耳!为人安能如斯生活?如此做法有损健康,且与自毁艺术生命无异,先生当较吾知之更详。演奏过多则健康遭损,且因躯体过劳,神经紧张,感情损耗而致演出时神采尽丧。不仅聪之演出项目迅即耗尽,世上任何钢琴家,不论如何伟大,亦不能一连六月,每月出台八九次而维持水准不坠,此说然否?

聪太年轻,艺术家脾气过重,未谙世情,尤过分天真,不知如何免受充斥西欧之拜金之徒所骗,亦不解如何抗拒经理人出乎私利之理由。吾曾屡屡谕其注意健康,并减少一半乃至三分之二音乐会之演出,然如此仍嫌不足,尚须采取其他步骤,因而冒昧向先生乞援。先生曾以无穷爱心、无穷精力,培育此株幼苗凡四年之久。吾公宅心仁厚,且艺术地位崇高,威望过人,故请施以援手,以有效措施,敦请英国音乐界有力友人要求小儿之经理人顾念聪之健康,并眷惜年轻钢琴家之精力与前途。但愿经理人先生能予体恤,使聪每月登台不逾三次!

此事悬念心中,故自阅聪函之后,夜难成眠。先生对及门弟子爱护有加,自不容置疑。迄今聪仍急需学习、进修及加强演出项目等,凡此均需时间,而目前巡欧演出,已将其时间消耗殆尽矣!

聪有否不时笺候?因悉彼不仅事忙力绌,且疏于提笔,若久未敬覆尊函,请厚责之,然吾确知彼于业师敬爱不渝,绝不至忘恩负义也。

耑此先申谢悃。敬颂。

道履清吉。

傅雷。

一九五九年十月五日。

但望小儿之经理人通情达理,切勿如吾国成语所言“杀鸡取卵”则幸甚。又及。

一九六〇年:

大师吾友:

去岁十一月二十三日手教奉悉,特此申谢,然年来顽疾缠身,岁暮稽复为歉。尚祈先生贵体安康,诸项音乐及教学活动均卓然有成。聪来函言及五月间与先生聚晤比利时,蒙先生对其关怀胜昔,不胜铭感。未稔聪有否弹奏席前,以面正于先生?尊见以为其方向正确否?先生有否聆听其于英国灌录之两张唱片?尊意以为其为萧邦之演绎如何?先生为聪挚爱敬重之业师,必不吝赐教匡正,令其有所裨益也。

敝处愧无礼物相送,唯有手编之聪演奏报道撮要复本一份,由内子打字完稿。此撮要不包括一九六〇至一九六一年有关乐评在内。即一九五九至一九六〇年发表之乐评,手边亦收录不全。有关贝多芬第一协奏曲及舒曼协奏曲,唯有乐评一两则而已。

聪于伦敦之独立态度令吾甚悦:真正之艺术家应弃绝政治或经济之影响与支援。于竞争剧烈之世界中屹立不倒自属困难,然如此得来之成功,岂非更具意义,更有价值?艰辛奋斗及竭诚工作之纯洁成果,始终倍添艳丽,益增甘腴。唯愿聪永不忘祖国(中国及第二祖国波兰)之荣誉,亦不忘艺术之良知也!

先生料已得知聪即将于日内(十二月十七日)与梅纽因千金共结连理之消息。梅纽因主动来函,并已屡通信息,函中言及聪时,对其琴艺及人品赞誉有加。

犹忆聪于一九五六年六七月间曾于波兰一公司灌录唱片,惜此唱片公司之名称地址吾概不知,因而尚祈先生于探询之后将随函附笺转寄该公司,并乞致意该公司满足吾一己之私愿。如蒙先生赐告垂询结果(尤请告示公司名称及地址),则不胜感激之至。

敬候。

道绥并颂年禧。

傅雷。

一九六〇年十二月十四日。

先生可否赐寄有关第六届萧邦钢琴比赛之出版物,例如场刊、节目表等(英、法文均可)?先此申谢。

又先生是否欲本人嗣后奉寄一九六〇至一九六一年间聪演出之简报?尚祈赐告为盼。又及。

〔附〕致波兰一唱片公司经理函

经理先生:

小儿傅聪于一九五六年六七月间,似曾于贵公司灌录为时约四十五分钟之钢琴独奏节目,惜本人既不知贵公司名称,亦不知地址,故唯乞杰维茨基教授转达此函。

如上述灌录已制成密纹唱片,本人极盼每一唱片各拥两张,以为纪念,尚祈惠寄为幸。如寄包裹,烦请注意于邮件上列明“经苏联寄交”,如此则能及早寄达。

至有关费用及运费,请致函伦敦小儿处,注明所需英镑若干,由其付款,因本人无法以其他方式结账。小儿地址如下:

伦敦N.6。

海格特村格罗夫2号。

梅纽因先生烦转。

傅聪先生收。

耑此静候佳音(祈以空邮来函),并申谢忱。

敬颂。

近安。

傅雷。

一九六〇年十二月十四日。

致柯灵

一九五六年:

柯灵兄:

不知前第几个星期日,你来我家,碰巧没遇到。四月份整月给所谓社会活动缠得昏昏然,又是大会,又是小组,又是座谈,又是听报告,又是视察,又是小结,又是赶草报告,又是听大家意见,再修改,再誊正……你以前老劝我出去走走,我说一开了头就忙了,如今果然。这不是怨你,因为“出去走走”也是我自觉自愿的。不过这么说说,觉得一个人实在难于公私兼顾。

明天早来我们两个去杭州,逗留一二日后转黄山做温泉治疗,约二十日后回沪。万一有阻碍,黄山去不成,则一周后即回。

最近试笔写书评(评《三里湾》),因常被杂务打岔,未能写完,更没有写好。预备带着去山上结束。

刚才电话到你家,无人接应,故特走书告别。

草草即问近好。

怒庵拜上。

五月七日。

赠书收到,谢谢。可是不知哪一天有空拜读!

柯灵(一九〇九—二〇〇〇)原名高季琳,原籍浙江绍兴,生于广州。中国电影理论家、剧作家、评论家。傅雷挚友。这是目前发现的唯一的一封傅雷先生给柯灵先生的信,原载于柯灵著《长相思》,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原信无年份,根据内容判断,此信当写于一九五六年。

致李广涛

一九五六年:

广涛先生赐鉴:

承赐茶叶及照片,甚谢甚谢。大驾往北京学习时期,若可通信,请赐地址,俾稍缓得将敝摄黄山照片择尤寄呈请教。前在山中与吾公谈及李××,原意为提醒贵省领导同志对上海青年勿过宠溺。弟虽与××仅见一面,但亦谈话二三小时,有相当认识;且半年来各方反映颇有所闻,对其虚浮轻薄纨绔习气甚深,一时不易根治。解放前后专与海上“闻人”往还,故极少道德观念,此次在皖所受批评,实属咎有应得。吾公旨在挽救青年,予以教育,热忱可佩;但若非出以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方式,不在群众生活中加以锻炼,而仍任其以艺术为幌子,恐仍难收改造之效。弟平生最恨空头艺术家,而世上往往偏有一等青年浑身邪气,而借小聪明为外衣冒充才气,贻毒社会,莫此为甚。明达如公自能洞烛,本毋庸下走喋喋,兹仅报告一二内情,以供教育后辈时参考。幸恕冒昧。

即候。

政绥。

弟傅雷拜上。

六月二十七日。

致马叙伦

一九五六年:

夷老赐鉴:

奉教不胜感愧。年来勉从友朋劝告,稍稍从事社会活动,但以才力所限,虽仅有政协、作协两处名义,已感捉襟见肘,影响经常工作;今年第二季度竟至完全停产,最近哲学社会科学学委会以专攻巴尔扎克见责,南北报刊屡以写稿为命,以学殖久荒,尤有应接不暇之苦。且按诸实际,今日既无朝野之分,亦无党内党外之别,倘能竭尽愚忱,以人民身份在本岗位上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效忠,则殊途同归,与参加党派亦无异致。基于上述具体情况,万不能再参加任何党派;而以个人志愿及性格而论,亦难对任何集团有何贡献。务恳长者曲谅,勿以重违雅命见责,幸甚幸甚。

书不尽言,伏维珍摄不宣。

晚怒庵拜复。

一九五六年八月十七日。

致徐伯昕

一九五六年:

伯昕吾兄:

本月八日接煦良来信,昨又奉夷老手教,使我惶恐万分。诸君子的厚爱及期望,都失之过奢。我的长处短处,兄十年交往,一定知道得很清楚:党派工作必须内方外圆的人才能胜任;像我这种脾气急躁、责备求全、处处绝对、毫无涵养功夫的人,加入任何党派都不能起什么好作用;还不如简简单单做个“人民”,有时倒反能发挥一些力量。兄若平心静气,以纯客观的眼光来判断,想来必能同意我的看法。

再谈事实,我的工作特别费时,今年已落后四个月,内心焦急,非言可宣。而今后社会活动,眼见有增无减。倘再加一党派关系,势必六分之五毫无着落。倘使我能脱产,则政协、作协及民主党派的事也许还能兼顾。但即使丢开生活问题不谈,兄等亦不见得会赞成脱产的办法。我知道上上下下、四面八方,比我忙数倍以至数十倍的人有的是;不过时间分配问题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而是主要取决于各人能力的。我不是强调我特别忙,但我的能力及精神体力使我应付不了太多的事,则是千真万确的。

再说,艺术上需要百花齐放丰富多彩;我以为整个社会亦未始不需要丰富多彩。让党派以外也留一些肯说话的傻子,对人民对国家不一定没有好处。殊途同归,无分彼此;一个人的积极性只要能尽量发挥,党与非党、民主党派与非民主党派都没有大关系过于认真与做一事就负起责任来的脾气,兄都深知洞悉;故所谓时间无法安排的话绝不是托词。为了免得民进诸君子及夷老误会,我以十二万分恳切的心情,央求吾兄善为说辞,尽量解释。候选名单,务勿列入贱名,千万拜托,千万拜托。匆匆不尽,即候时绥、

弟怒庵拜。

一九五六年八月十七日。

致牛恩德

一九五八年:

恩德,亲爱的孩子:

来信只说住女青年会,没写地址;怕港岛邮政靠不住,只得仍由南海纱厂转。又港沪航空信与平信同样需六七日,以后可改平寄。没想到你来得如此容易,母亲却去得如此艰难。行前未及通知我们,送你的画改于昨日邮寄。一别四年余,你热情如旧,依然是我们的好孩子,好女儿,心中不知有多么高兴和安慰。中文也照样流畅,眷怀祖国之情油然可见:一切固然出于天禀,却也不辜负我三年苦心,七年期望。我虽未老先衰,身心俱惫,当年每日工作十一小时尚有余力,今则五六小时已感不支;但是“得英才而教育之”的痴心仍然未改。为了聪与弥拉,不知写了多少字的中文、英文、法文信,总觉得在世一日,对儿女教导的责任不容旁贷。对敏向少顾问,至今他吃亏不少,但亦限于天资,非人力所能奏效。不料桃李之花却盛放于隔墙邻院,四十岁后还教到你;当然我不会放弃对你的帮助和鼓励!多一个好儿女在海外争光,衰朽之人也远远地感到光鲜。

吾国的历史书、哲学书,国内已成凤毛麟角,旧书店已集中为一家。老商务、老中华出版的图书极少见到。新出的则过于简略;虽观点正确,奈内容贫乏,材料不充。在港不妨试觅《纲鉴易知录》。万一买到,不必从唐虞三代看起,只挑汉魏晋唐宋元明的部分,当小说一般经常翻阅。熟读以后对吾国的哲学思想自能摸出头绪。任何一个民族的特性和人生观都具体表现在他的历史中,故精通史实之人往往是熏陶本国文化最深厚的人。其次可试买一九五〇年前出的论述老、庄、孔、孟的小册子,或许港岛还能买到零星本子的《万有文库》或《国学小丛书》的本子。也可买《老子》、《庄子》(指原著)、《论语》、《孟子》,带在国外,一时无暇,将来可看;暂时看不甚懂,慢慢会懂。倘在沪能找到此类旧书,必买下寄你,但无把握,还是你自己在港多多尝试。我译的书,国内一本都看不到,已及五年以上;听说港九全部有售。上月还托人买了寄赠南洋的老友。一九五七年后译的三部巴尔扎克,一部丹纳的《艺术哲学》,均未出版;将来必有你一份,可放心。英文的世界史颇有简明的本子,可向伦敦大书店的营业员打听。我觉得你在音乐史与音乐家传记方面也可开始用功了。如 Arthur Hedley 写的 Chopin(在Master Musicians丛书内)就值得细读。那部丛书一般都很有价值,不过有的写得太专门些,文字艰深些,一时不易领会。Hedley那本Chopin却是最容易念的。